查看完整版本: 榴彈怕水-【覆漢】《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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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o910602 發表於 2020-12-2 06:20 AM

第八卷 第27章 赴前連赴後

  此時,公孫珣身後十五里的地方,程普、高順的那一千人其實已經被黃巾軍徹底淹沒了。但離此處不遠的漢軍大營中,無論是已經披甲完畢的樂進、李進,又或者是親自攀上營中望台觀戰的呂範,此時卻都沒有出擊接應的意思。

  當然,呂範一度是有些猶豫的。但是,眼見著黃巾軍一湧上去,又一退下來,而已經變陣成圓陣的漢軍,非但能夠死守,卻還能時不時的反衝時……總之,漢軍雖然有些許傷亡,但呂子衡卻實在是覺得沒有下令的必要……尤其是河畔那邊戰況不明,呂範不知道什麼時候公孫珣才會引兵折返。

  相對應的,東武陽黃巾軍實際上的主帥梁遠此時卻幾乎已經快要崩潰了!他不是因為漢軍頑強戰鬥力而崩潰的,而是因為對兩萬黃巾軍喪失了控制力而崩潰的!兩萬黃巾軍,隨著自家小帥,各自為戰,陣型混亂,步調不一,簡直圍著區區千人亂打!

  實際上,從呂範那個高高的望樓上來看,同一時刻與漢軍接陣的黃巾軍絕不會超過三支以上,根本形不成圍攻之勢。

  而就在梁仲寧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的時候,這個平日裡自恃才高的濮陽大戶子弟,卻忽然在電光石火之間醒悟了一個道理他才發現自己對大規模戰爭有多麼深的誤解!這不是自己無能,也不是黃巾軍全都是廢物,而是所有人從上到下都沒有大規模作戰的軍事經驗!

  或許多打幾仗,便可以調度自若了?然而,漢軍會給你練手的機會嗎?

  戰場之上,面色恍惚的梁仲寧想通了這一點,卻又更加絕望和崩潰起來……因為再往下想,這個聰明人便進一步明白過來,無論是那裡,看似勢大的黃巾軍都沒有和漢軍野戰的底氣,大規模野戰,黃巾軍幾無倖理!

  實際上,梁遠還真就說對了。便是他此時還不知道的波才大勝朱儁,其實也是朱儁攻打陽翟不克,被四面八方的黃巾軍援軍彙合起來並反撲了出來而已。可即便如此,朱儁退守長社後,兩萬主力居然依舊沒有多少損傷。

  而順著這個思路再想下去以後,梁仲寧幾乎是舉止失措,因為這最終意味著在漢室反應過來並派出十萬主力分兵南北後,看似勢大的黃巾軍其實根本就沒有多少可能性真正奪取漢室天下……可若是如此,他舉家投奔卜已又有什麼意義呢?

  梁遠梁仲寧原本還想著,便是東郡失利,自己也可以帶著殘部轉而去找張角……可現在看來,豈不是白白浪費心機?

  一念至此,已經指揮不靈的梁遠半是帶著憤恨之意,半是自暴自棄的放棄了指揮,反而只是呼喊不斷,鼓勵這些黃巾軍朝著區區一千漢軍努力進攻。

  當然,依然是亂攻不下。

  ………………

  黃河畔,黃巾軍終於找到了一處暫時安慰之地那便是身後堅實挺拔又壯闊的的黃河大堤!

  騎兵是衝不上大堤的!

  更有意思的是,當黃巾軍全軍潰退到大堤上時,漢軍居然鳴金收兵了,甚至還扔下兩個大鼓,乾脆轉向北面而去!

  卜已被一眾黃巾軍兵卒給強行護到了河堤上,他先是對著堤下數千東郡子弟的屍體大哭不止;一抬頭看到漢軍北去,卻又醒悟到漢軍是要去殲滅東武陽那邊的梁遠、張伯那兩萬人馬,心情便更加緊張;再一轉念,又想到了梁遠走前跟他所言的話語,卻是愈發後悔不迭;然而一轉眼聽到身邊有人哭泣,他又回憶起剛剛漢軍騎兵衝鋒時的陣勢,想到如此強悍之兵或許之後就要去對付大賢良師,就更是心中悲戚難耐了……

  「卜帥!」眼看漢軍遠去,終於有人從死裡逃生中有所反應了。「速速讓人下去搬運咱們自家傷兵上大堤來吧!」

  卜已猛地醒悟過來,便趕緊抹淚,強撐著下令。

  然後,又有人趕緊進言:「卜帥,事到如今,東武陽兩位副帥已經救不得了,還請你速速下令撤兵過河吧!回到濮陽,咱們還有萬餘人,還有糧食,或許能撐到大賢良師和難免波帥的援軍!」

  卜已此時哪裡還不曉得騎兵的厲害,所以聞言倒先是想到北面那兩萬儼然已經出城的黃巾軍要在平原上被漢軍獵殺殆盡,一時心如刀攪……然而,他卻也知道,此時不能再耽擱了,自己多待無用,趁著漢軍掉頭,從浮橋上回河南才是對的!

  然而,未等強撐著站起身的他張嘴下令,周圍哭聲卻是猛地劇烈了何止一籌?而且不少人都是在大堤頂上對著黃河南岸或者說是對著黃河慟哭不止。

  卜已大為不解,在幾個士卒的攙扶下勉力爬上大堤,卻也如這些人一樣,恍然跪地,然後痛哭流涕!

  原來,黃河之上此時哪裡還有什麼浮橋?

  只有漢軍舟師橫於區區數百步寬的黃河之上,然後一個掛著審字大旗的鐵索連盤之舟群正威風凜凜居中指揮,調度著無數小船載著一隊隊持弓漢軍壯丁,遊弋於河面之上,並對北岸虎視眈眈!

  想想也是,漢軍怎麼可能可能露出如此破綻?那審正南連夜回軍,與王修一起準備妥當,等到這邊戰事一開,他們便從上遊借著水勢與大船的威勢直衝而下,當場衝斷了黃巾軍浮橋!

  構成黃巾軍浮橋的舟船,要嘛直接沉入河底,要嘛被俘獲後解開鐵索,反過來連在了漢軍舟船周邊,成為漢軍助力。

  實際上,負責浮橋的前東阿縣丞王度,比卜已都更早的絕望下跪了,此時他正下遊某處大堤內側倉惶痛哭呢。

  卜已哭了一陣,立在堤上張望半響,想要勸全軍向北,去尋梁遠、張伯,但卻始終張不開嘴;想要勸全軍順著大堤左右而走,卻更明白此舉徒勞!

  絕望之下,他倒是止住了哭聲,而是僵立在了烈烈河風中……無他,只是在等北面消息而已。

  萬一呢,萬一北面得勝了呢?

  ………………

  十五里路,或者說不到二十里路,對騎兵而言不要太快……在另一個時空裡,曹孟德為了追殺劉玄德,一日夜三百餘里,這可是不停歇的極限操作,而此時漢軍酣戰了不過大半個時辰而已便疾馳而回,馬力其實還算充沛。所以,就在卜已望河無淚的時候,漢軍前鋒幾乎是轉眼便到!

  而此時的東武陽黃巾軍,卻還是亂糟糟的理不清頭緒!

  最先趕到的成廉部千餘並州騎兵,一馬當先,直接插入黃巾軍那龐大而又事實上已經毫無秩序的軍陣中,成廉更是瞥的清楚,持矛左右突進,直接來到那個最大的黃天大旗之下,將一名在馬上呼喊不止的年長首領給一矛捅了下來。

  恰是東郡黃巾副帥張伯!

  而就在張伯戰死之時,漢軍騎兵主力也已經接陣殺入;而早在這之前,遠遠看見煙塵的呂範便也直接下令,大開營門讓營中李進、樂進全軍出戰;程普、高順更不是會丟失戰機之人,二人親自拔刀奮戰,領著一千士卒於敵陣中心開花……三面夾擊之下,東武陽南門前這兩萬黃巾軍比黃河畔那兩萬辛苦渡河而來的黃巾軍潰敗的更快!

  後來趕到的公孫珣倉促間也只好下了一條極為粗略的命令,那就是讓步兵搶占空虛的東武陽城,騎兵驅除砍殺兩萬潰軍往黃河而去!

  亂戰一片!

  此處兩萬黃巾軍,死傷數千,降者數千,在騎兵成功包抄驅趕之前,見機不妙四散奔逃者在倒也有不少……但此時已經顧不得了,剩下的七八千人,在漢軍刻意的驅趕下,邊死邊降邊逃。而一直等到傍晚時分,這支潰軍才被同樣疲憊不堪的漢軍驅趕到了河堤前,但居然只剩下了五六千人。

  這些人拚盡最後一絲力氣爬上了大堤,算是躲過了漢軍的追殺,卻又和此地的黃巾殘部一樣,望河而絕望了起來。

  「告訴他們!」奔馳了一下午,此時已經疲憊至極的公孫珣歎了口氣。「沒有糧食,據區區河堤而守是沒用的,我軍歇過勁來便要動手……許他們投降便是!」

  眾將多疲憊至極,便是據說喜歡屠城的曹操此時也無力氣多言,至於此時圍攏過來的關羽等人,更不必多言……似乎後者本就要諫言如此的。

  然而……

  「不降?」公孫珣詫異問道。

  「不是不降。」前去勸降的牽招立即答道。「堤上一萬五六千人,約有五一之數聞言便直接投降,但更多人卻要等那卜賊下令……依我看,願意當場投降的多是原本的遊俠、無賴之流,大部分原本是平民百姓之人卻因為篤信太平道而要聽信卜賊之言!」

  「彼輩太平道荒謬絕倫,卻不料蠱惑人心至此!」因為戰馬不堪重負早早下馬的關羽在旁不禁撚鬚而憤然起來。

  「俗語不是說『不見棺材不掉淚,不到黃河心不死嗎』?」剛剛縱馬來到此處的張飛也是無語,不禁當眾咕噥起來。「如今死了那麼多人,黃河也無去路了,他們怎麼還不死心?」

  眾人看向了騎在白馬上的公孫珣,後者思索片刻,終究還是不忍之心占了上風,便下得馬來,勉力言道:「先著人封鎖上下游堤岸,不要讓他們逃脫,然後再去尋一尋那卜已在何處,勸他引人投降……告訴他,我不是好殺之輩,戰事已定、東郡已平,是不會視他們為仇寇的,便是他卜已和這些太平信眾也可以就地安置!」

  眾將反應不一,但經此東郡速戰速決,此時早已無人敢在他面前質疑什麼,因此眾人很快便將命令執行了下去。

  卜已早已經不哭了,也沒有繼續乾站在堤上眺望,只是在一堆潰兵的主動圍攏下安靜的坐在河堤頂上而已。

  不過,當勸降和公孫珣找他的消息傳來後,這位大賢良師著名弟子倒是多了幾分生動的表情:「這位公孫將軍莫不是在消遣我們?無論太平信眾和骨幹與否,全都就地安置?他善戰立功,日後自然可以去別處當官,也自然可以不把我們這些留在東郡的太平道信眾視為仇寇。可是,我們殺了這麼多官吏,當地官府日後能不把我們當仇人嗎?今日他不殺,他走了日後官府不會殺我們嗎?而我們被漢軍殺了那麼多人,能不把漢室和官府還有他公孫將軍當做仇人嗎?他今日強橫在此,我們不敢動,他走了,我們為何不能復仇呢?」

  言道此處,卜已居然如平日間講道那般朝周圍黃巾潰兵笑了笑。

  而一眾潰兵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哪怕是有些人身上帶傷,此時居然也跟著笑了起來。

  「總而言之,蒼天不公不仁,讓我等活不下去。而我等信奉的乃是黃天,黃天下無饑餒、無欺壓,不用一年交幾十遍算錢;生了孩子不用溺死;男孩女孩都能養大,到時候就不至於討不到老婆;得了病喝符水就能好……這個你們都見過了。」卜已繼續盤腿而笑道,而且聲音越來越大。「所以說,蒼天黃天勢不兩立!我輩為降黃天於現世,便一時敗了,也是不能投降無道蒼天的!」

  「那我們怎麼辦?」周邊幾乎每個人都本能的想問一句,但所有人都沒開口,因為他們知道卜帥會告訴他們的。

  「那麼咱們就只能死了。」卜已繼續從容笑言道。「我聽梁副帥所言……人皆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於我們太平道眾而言,為黃天而死,便是重於泰山!」

  「卜帥,我不敢!」旁邊一人忽然慚愧落淚。「漢軍的騎兵太厲害了,刀子下來會斷胳膊斷腿的,槍矛戳過來,身上也會多一個洞……」

  「我也怕。」卜已當即笑著安慰道。「我也嫌疼……不過,我們不必去和漢軍的騎兵、刀子、槍矛相爭,身後不就是黃河嗎?我們都是東郡子弟,生於河畔,死於河中,難道不好嗎?還能保全屍首,這樣泉下與祖宗相見也不必羞愧……而且,雖然《太平經》中沒講,大賢良師也沒說,可我每次過黃河的時候還是會想,黃河跟黃泉跟黃天有沒有什麼關係呢?是不是黃河下面連著黃泉,從此處而死,便能享黃天之福?」

  話到此處,卜已掙扎著起身,卻是不再看堤下漢軍,也不再理周邊慘象,而是跪地叩首,念念有詞。

  之前便說了,之前大部分無賴、遊俠,早已經投降,此處堤上密密麻麻的潰兵倒多是太平信眾,見狀也是當即醒悟過來,知道卜已這是在叩首恕罪,便也紛紛仿效。

  而很快,以卜已為起點,夕陽下的大堤上,黃巾軍潰兵居然多數下跪叩首,念念有詞,行太平道叩首恕罪儀式。便是大部分傷兵,也不顧斷肢血汙,掙扎起身仿效。

  「真是妖道!」曹孟德原本坐在地上,此時見到如此情形卻幾乎驚得跳了起來。「文琪,如此妖道,你居然還要招降嗎?你一當世名將,如何來的這般婦人之仁?你沒看到此輩皆是妖人嗎?!」

  公孫珣黑著臉凜然盯著眼前情形,一言不發,儼然是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另一邊,卜已念念有詞,誦禱咒文,意圖恕罪,但卻終於頹然閉口不言……想他葬送數萬東郡子弟,又因為不知軍事使得大賢良師大局動搖(他到現在還都以為公孫珣是要去夾擊張角的),所謂罪孽深重,哪裡能靠一時的儀式而變回清白之身呢?

  想來想去,似乎也只有如剛才所想的那般,借黃河之水滌清身上血汙了!希望彼處真能通著黃泉,連著黃天吧!

  一念至此,卜已一言不發,第一個起身,步履踉蹌而又堅定,居然是宛如想要過河之人一般昂然走入黃河之中,所謂蹈河而自絕是也。

  河堤上的太平信眾紛紛醒悟,一大半人失措轉身選擇投降,但卻依舊有不少人學著卜已這般徑直投水!

  而不知是誰突然說起,說是卜帥死前曾言,若投黃河而死,死後便可得享黃天之福,不再受蒼天之苦……聽得此言,不少猶豫之人居然斬斷念頭,直接轉身投河;傷者更是紛紛懇求周圍人帶他們入水;甚至有已經來到堤下準備投降之人,也返身向後,往死如歸!

  一時間,黃河大堤上,降者七八千,而紛紛自盡者居然也不下此數!

  堤下漢軍無數,俱皆目瞪口呆!

  話說,前東阿縣丞王度卻是個走運的,他失了浮橋,所謂四戰四敗,但此番被審配擊敗後,卻是在一條較大的舟船上被整個衝到了下游。然後,漢軍包圍潰兵,卻把他將將露在了包圍圈外面。而此時自盡而亡者密密麻麻,漢軍上下俱皆駭然,也無人懶得清理周邊,倒是讓他手下那群心腹窺到了機會。

  「王君!」依舊是那名心腹門客,此時咬牙來到了王度身邊進言道。「現在正是逃亡的好時機……我們幾個看過了,這條船破損不重,區區河面數百步,是能勉力過河的。而漢軍主力此時俱在河北,將來幾日也是要在河北清掃敗卒的,趁這個時機,咱們過河往南!馬上天黑,漢軍不會追來的!」

  王度苦笑一聲,卻是豁然起身,然後一邊整理身上甲衣,一邊輕鬆言道:「你們自己走吧!」

  「王君這是什麼話?」這心腹陡然一驚。「我們些許無賴之徒,被你養了多年,怎麼能棄你而走?如此舉止,與禽獸何異?」

  「諸位投奔我,本就是求一番功業,我卻一事無成,反而牽累諸位為賊為寇,分明是我對不住諸位。」王度從容言道。「我起事前曾在東阿西城老宅中埋了不少財物,以圖將來,如今也用不著了,正好贈給諸位以作賠禮……」

  這心腹聽到此處,當即打斷對方:「王君莫非是要陪那卜已送死?他們太平道中人,是因為信奉黃天才行此愚昧之舉的,黃河死後便是黃天,如此荒誕之言王君這種人怎麼能信呢?!」

  「誰說我是因為信黃天而要去赴死呢?」王度失笑言道,卻又哽咽難忍。「士為知己者死,於君……我……我這人當日為縣吏時,盡心盡力,卻被那些歷任縣令們當做抹布一般用完就扔,還嫌我豪強姿態汙了他們縣寺。而投入黃巾後,雖然一事無成、屢戰屢敗,但卜帥卻從未棄我,反而屢次委我重任!今日兵敗,卜帥……卜帥為他的黃天而死,我卻只是為他而死,所謂臣死君是也!還請諸位……還請諸位成全!」

  言罷,王度朝著自己這位心腹和一群驚愕難名的門客、屬下們恭敬行了一禮,這才轉身向著堤上而走。

  走了數步,他又恍然醒悟,回身對著這幾個要有動作之人再度行禮:「諸君,爾等與我不同,卜帥與我是知遇之恩,是我負他多次,他卻對我信重如常;而我對你們卻是無德無恩,你們也對我盡力盡力……再說了你們都是有勇力有智謀之人,又年輕,將來必有前途!還請不要跟來!」

  幾人當即怔在河邊。

  另一邊,說完這話,王度也終於是孤身一日,於夕陽下勉力來到堤岸之上,然後沿著大堤向前去尋卜已去處了。而把守堤岸邊緣處的漢軍軍官見他主動來投,又聽他從容說的來由,也敬他視生死為無物,便慨然帶他去了中軍傘蓋處,去尋公孫珣做主了。

  「你便是王度?」已經移動到大堤上的傘蓋下,公孫珣從俘虜處聽到了卜已死前之語,此時面色正極為難看,但見到此人來,還是忍不住開口詢問。「東阿縣丞?欲尋卜已葬身處赴河從死?」

  「是!」王度不慌不忙,恭敬行禮。

  「為何要從他死?」公孫珣黑著臉質問道。「你一個縣丞,莫說也信了他的狗屁黃天之道!」

  「外臣不信。」王度依舊不慌不忙,卻是將自己的理由從容道來。

  此言一出,不要說公孫珣默然,周圍人從曹操以下也都對此人刮目相看,甚至多了幾分敬重。

  「不願降嗎?」公孫珣替周圍人問出了這個問題。

  「唯一死而已。」王度昂然作答。「無能半生,將來已經要被東郡鄉里恥笑數十年了,若死前復降,怕是要被天下人恥笑千載了。」

  「此處便是卜已投河處。」公孫珣覺得胸口發堵,但終究是如此人所願,指向了去處。「你隨便吧!」

  王度恭敬拜謝了公孫珣,然後便停都不停,直接轉身投河而走,卻也如那些以黃河為黃天的愚民一般,往河如家,視死如歸。

  「可惜了!」婁子伯終究是忍不住言道。「若非是從了賊,如此慷慨赴死之姿,足以名傳州郡。」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話音未落,身後大堤下,忽然有人揚聲誦道。「墮河而死,將奈公何?!如此慷慨赴死之姿,便是從了賊,將來也足以名傳州郡!」

  聲音悲愴而又清朗,堤上眾人還以為是某位名士在此,但回頭一看卻居然是個之前投降的黃巾軍俘虜!然而眾人今日經歷的事情太多,卻也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好詩歌!」公孫珣回身言道。「此乃樂浪郡朝鮮城的樂府名辭《箜篌引》,講述一瘋癲愚者強渡河水溺亡之事……天下讀書人那麼少,黃巾軍中為何一個又一個?說吧,你又是何人?」

  「黃巾軍兗州副帥梁遠,字仲寧!」此人在堤下遙遙拱手。「手下敗將,讓君侯見笑了!」

  「我聽過你!」公孫珣正色道。「既然降了,便安心留下,替我安撫降兵如何?」

  「君侯!」堤下人放下手來失笑言道。「我非是故意唱詩,引你主意,乃是原本丟盔棄甲,佯裝普通降卒意圖蒙混過關、苟且偷生,卻不料見到王度那廢物卻有如此氣度,不由心生慚愧。再加上我離濮陽時曾勸卜帥不要過河,他卻一意孤行,引兵來此,宛如此詩歌中之人一般讓人悲愴……故此,心懷激蕩之下,不由想起此歌,便起身吟誦出來,為兩位愚者送行!」

  「然後呢?」公孫珣臉色愈發不善了。

  「然後自然是自吟此歌,送我自己這個愚者『渡河』了!」

  公孫珣忽然強笑:「那卜已不聽你言,擅自渡河,葬送東郡黃巾,你不怨他,反而和王度一般要報他知遇之恩嗎?」

  「當然不是!」堤下人昂然作答。「卜帥婦人之仁,葬送局勢,乃是他咎由自取,只是天下雖大,除了河中之外卻也無我這等人去處了……」

  「這是何意?」公孫珣依舊笑言不止。

  「君侯,你難得善念,想收留本地降兵,卻可曾想過,此舉與卜帥相仿,純屬婦人之仁?」堤下人忽然說起了一件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剛才有人向你轉述卜帥死前所言,我也聽得清楚,他那些愚民的胡話,固然不值一曬,但有一言是對的……蒼天、黃天勢不兩立,而既然為其一,便要視對方為仇寇,變不了的!不然哪裡有這麼多人隨他『渡河』呢?那我既然也曾為黃天而戰,便是不信它,蒼天之輩也容不下我了!既如此,與其苟延殘喘,依舊為蒼天之輩欺壓,不如慷慨一死,以『渡河』之姿笑一笑蒼天之輩!」

  公孫珣張了張嘴,他本想說『我可容爾等黃天之輩』的,但自曹孟德以下全軍軍官大多在此處,再加上黃天之輩也多少讓他感到不對路,所以這話終於是沒有說出口。

  言到此處,天色漸暗,那堤下人徑直往堤上而來,雖然公孫珣和堤上諸將都有默許之意,但兩名義從擔憂他暴起傷人,還是如之前押送王度一般小心看顧著此人往上而來。

  路過堤上,此人看都不看周圍無數目光主人一眼,停都不停,便徑直往下面波光粼粼的水面而走,而隨著兩名義從駐足,此人更是如剛才那般高歌而起: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

  墮河而死,將奈公何?!」

  自堤下至河中連唱數遍,走到河中水齊頸之時,夕陽下的一個浪花打來,卻終究是再無聲響了。

  堤上眾人俱皆無言,也久久駐足不動,一直到黃河上遊的夕陽徹底沉下。

  「太平道真是妖言惑眾!」曹孟德許久方才如壯膽一般勉力對著黃河喝斥道,但所言卻只是之前舊語。「卜已亦是妖人,竟然迷惑了如此多人隨他篤信妖道,以至於隨他投河,真是罪無可赦!」

  周邊諸將也是紛紛醒悟一般,各自出言讚同。

  「然而,是誰逼得這些人寧可去死,也要信這個虛無縹緲的黃天呢?」公孫珣有心想當眾問一問曹孟德這個老問題,卻終究是沒說出口,反而轉身就走。

  取而代之的,乃是剛才聽了數遍的樂府名辭。

  詩曰: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



  「光和末,夏,五月,太祖與黃巾兗州渠帥卜已、副帥梁仲寧、張伯戰於蒼亭、東武陽。賊眾四萬,卜以梁、張引兵兩萬屯東武陽臨太祖營,復親率兩萬眾過蒼亭渡河攻其背。審配駐於黃河側,知情夜報太祖,太祖以程普、高順將精銳一千,於東武陽南五里道中相阻,自勒騎兵,馳赴河畔,待卜至,急擊之,卜大敗,而配亦自河中斷其浮橋,不得歸。又梁、張舉兩萬兵,屢不得破程、高千兵,待太祖馳返,亦敗之,復驅敗兵至河,連結前後,大破之。計獲首自張伯以下萬餘級,降萬餘,赴河死者自卜已、梁仲寧以下,凡七千眾人。東郡乃平。」《典略》.燕.裴鬆之注

  作者Ps:關於黃巾投河……我仔細查了資料,黃巾戰敗除了被屠殺外,自殺反而意外的多,《資治通鑒》上關於某戰之後黃巾軍的表現,原文是『赴河死者五萬許人』……五萬許人……最後,前後一萬六千字……明天真沒了……別期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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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o910602 發表於 2020-12-2 06:20 AM

第八卷 第28章 盜馬亦盜人

  東郡東北的發干縣,城中正亂作一團。

  約不到三個月前,本地黃巾軍驟起,殺了縣令,縣中幾家豪右則命運多舛,他們或是被滅族,或是逃到了鄉下,又或者舉家參與到了黃巾暴動中,當時就狠狠的亂了一陣子;

  而十來日前,本地黃巾軍小帥又因為接受征召率城中黃巾軍主力前往了東武陽,那時候城中就已經因為喪失控制力而顯得很不穩了;

  但是,等到黃巾軍戰敗後,這座城市才真正陷入到了徹底無組織的亂境中!

  黃巾軍的潰兵;打著光復旗號從鄉中反撲回來的豪右;城中的無賴地痞;周邊的遊俠盜匪……總之,各路人馬在城中四處火拚,到處打劫,紛紛意圖在官軍到來前狠狠撈上一筆!

  當然了,這些人所求之利並非一致,甚至有人根本就不是求財……於是乎,等到漢軍旗號遙遙出現在地平線遠方時,城中大規模械鬥便立即心照不宣的停了下來,只有那些不上台面的盜賊、地痞,依舊不知死活的縱火殺人劫掠。

  「先不急接手縣寺,也不著急掃蕩黃巾駐點。」甫一入城,滿目狼藉之下,奉命來此城掃蕩黃巾敗兵並接手縣城的關羽便勃然作色。「與我堵住四面城門,然後讓騎兵沿街道、巷市細細掃蕩,無論劫掠、偷盜、強暴,凡作奸犯科者一律拿下!無由而持刃者,也都與我驅逐上街救火!」

  聽到命令,屬下們自然紛紛嚴肅以對……他們哪裡會看不出來,自家頂頭上司關司馬是動了真怒的。而自從出兵以來,大家也算相互熟悉了,又有幾個下屬不對關羽敬畏有加的?開玩笑,誰敢在這時候跟這位主扯淡?!

  一時間,騎兵四處掃蕩,而城門洞裡,關雲長下馬佇立許久,鬚髮隨風而動。半晌,直到下午時分,城中秩序漸漸以肉眼可見變得安穩起來,他才勉強壓住火氣,步行牽馬向前。

  然而,來到縣寺大門前的街道上,這位漢軍假司馬卻又陡然止步:「寺內院中為何如此多人?」

  「回稟司馬。」一名候在此處的北軍曲軍侯當即躬身彙報。「這些人多是本縣縣吏、大戶,他們或是提前取了縣寺,或是提前打下了黃巾賊小帥占據的大宅,還有人守住了府庫,俱是有功之人。此番也是按照軍令救了火以後,專門來此覲見司馬的……」

  「那便讓這些有功之人在官寺內『覲見』好了。」關羽當即嘲諷道。「我自在官寺外處置事物……取幾個凳子來,再去將捉到的賊人俱皆帶到此處,我要親自過問辨識,晚間再去『覲見』那些有功之人。」

  這曲軍侯根本不敢多嘴,反而乾脆的把縣寺大門一關,將一群『有功之臣』給關入了縣寺院內,免得關羽眼見心煩,這才去準備凳子。

  就這樣,一群縣吏、豪右在縣寺內隔著大門目瞪口呆、提心吊膽,關羽卻和屬下一群有秩的曲軍侯在縣寺外的街道上安穩落座。

  其中,關雲長自然是撚鬚閉目養神,並靜待各路人馬提著那些作亂之人至此,而那些六百石的曲軍侯們卻是喜笑顏開之餘,忍不住閒談不止。

  喜笑顏開是必然的,打仗打贏了,還是如此迅速如此乾脆的大勝,那升官發財自然指日可待。

  不過,也有人面露憂色,顯得極為突兀,倒是立即引起了同僚們的注意:

  「老裴還在擔憂玄德君的傷勢?」

  「也難怪老裴會如此,那劉君須是個體面的幽州豪傑,見到老裴落馬便親自去救,卻不料老裴爬上馬去了,他自己反而落入黃巾賊陣中。」

  「聽說,劉君當時被尋到的時候,小腹上直挺挺的被插了一把環首刀,靠著躺地上裝死才躲過一劫……得虧中郎將回去後不見他,專門遣人去尋,否則,怕是要交代在這東郡了!」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也是各自感歎劉備命大。

  「倒不是很憂慮傷勢。」那裴姓曲軍候聽了半天,卻又不禁搖頭。「我臨行前專門去探視過玄德君,才知道他腹上挨了如此深一刀,卻居然沒有傷到內臟,故此復原的極速,眼瞅著就能下地了。」

  「那這是好事啊,你為何還面有憂色呢?」周圍人自然不解。

  「我是在擔憂玄德君的氣運。」這裴軍侯皺眉道。「聽人說,當日中郎將在涿郡大破廣陽黃巾時,也是如此大勝,可玄德君居然在大勝中挨了一個老頭一刀;之前在韋鄉,雖然有所小挫,但傷亡不大,偏偏他一個斷後的軍侯又挨了一刀;如今,這第三戰剛來,他就挨了第三刀……這三刀,一刀比一刀狠……你們說,他這人是不是有些運道上的說法,是不是跟從軍相衝啊?」

  「那老裴的意思呢?」周圍人繼續問道。

  「既然受人救命之恩,那就要盡力幫一幫他。」裴軍侯坦然答道。「他本是盧公子弟,又是中郎將和護軍司馬的師弟,戰後論功,階應當無憂,屆時我再讓家裡人幫幫忙,說不定能幫他取個縣令來做,轉成地方正經職……不過,看眼前局勢,黃巾賊南北兩處依舊勢大,說不定戰事遷延,咱們還要再打,那他下一次要是再挨刀又該怎麼辦,若是下一次頂不過去又如何?」

  眾人聽到此處也是紛紛亂言……有人說請個本地巫婆給劉玄德開個光什麼的;有人說災厄三次為滿,說不定劉備很快就時來運轉了;還有人說,這運道是改不動的,不妨這次回去就一起找中郎將求個情,讓這劉玄德跟著王修王長史去黃河上管後勤。

  這幾句話說的可笑至極,然而這個時代巫道於民間廣泛流傳,軍中也自然不能免俗,如此話題倒數尋常……於是乎,幾人越說越遠,最後聽得飽讀經書的關羽都忍不住要睜開眼睛開腔喝斥了。

  不過,好在也就是在這時,城中被抓到的那些作亂人犯被帶到了跟前,一群軍官便紛紛主動閉嘴。

  「這幾人所犯何罪?」身材威武的關雲長撚著鬍鬚站起身來,帶著幾分怒氣開腔質問,身側幾名閒話的六百石曲軍侯也紛紛扶刀起身立在其左右。

  所謂衣甲整齊,旗幟分明,威風凜凜之下,登時便鎮住了場面。

  「回稟司馬!」下面的一名隊率也當即揚聲拱手作答。「我在西城掃蕩街道時,正遇到這幾人負著一擔錢帛鬼鬼祟祟而行,還在他們懷中發現了帶血匕首等物,儼然是剛剛從民戶中劫掠、偷盜歸來,意圖遁逃出城!」

  「劫掠、偷盜,還是這麼多人,儼然便是群盜了!」關羽怒極言道。「即刻依法梟首示眾!」

  人贓俱獲,那幾個盜賊聞言並不敢喊冤,只能磕頭求饒……但剛剛經歷如此大戰的漢軍騎士又如何會跟他們講仁慈,剛一得令,便幾乎是立即動手,直接砍下了這些人的首級。

  實際上,此時官寺前的街道上,無論是軍官還是普通士卒,甚至是眼見到官軍入駐卻凜然無犯所以好奇出來圍觀的百姓,居然無一人有所觸動。

  這就是戰亂之下的人心……人命不值錢的,何況是有法可依下對盜賊的處斬呢?

  「回稟司馬,這幾人是閭里指認縱火!」

  「斬!」

  「司馬,這幾人是黃巾潰兵,從東武陽逃回來的,被本地人指認……」

  「回到此處後可還有作惡?」

  「未曾言。」

  「黃河畔死人太多了,不必多造殺生,充為軍中陪隸好了。」

  「喏。」

  「這個束髮少年又犯了何罪?」關羽不由微微皺眉。

  「回稟司馬。」聽到詢問,這名被捆縛著雙臂的少年身後,一個嘴唇腫脹的屯長簡直氣不打一處來。「這是個盜馬的小賊!」

  關羽循聲望去,果然看到這屯長身後有人牽著一匹高大白色駿馬,也是不由心下了然,然後微微歎氣搖頭。

  「將軍在上!」這少年渾身邋遢,衣著破舊,聞言登時掙扎大喊。「這馬不是我偷來的!」

  「莫要狡辯。」關羽見此人年紀極小,終究是不想不教而誅。「你如此衣著,儼然是城中閭左無賴,如何有這麼一匹神駿之馬?儼然是黃巾賊敗,我軍又未至,城中亂起,你趁機偷盜而來的!」

  「將軍請明鑒!」這少年聞言愈發掙扎不止,引得身後兩名甲士趕緊出手按住,倒顯得有幾分膂力。「這馬雖然是我趁著城中亂時奪來的,卻非是偷盜……放開我!」

  「讓他說!」關羽揮手斥退了那兩名甲士。「非是你物,如何不算偷盜?」

  「回稟大將軍!」在地上昂然作答的無賴少年口中,關羽這官儼然越做越大了。「這是城中一個黃巾賊頭目的馬,戰敗後他領人回城,想收拾細軟逃跑,被之前匿在家中的縣中賊曹領人追殺驅趕走了。我年少,並未參與此事,可是看到那黃巾賊頭目趁著暮色領人倉促逃走又無人追索時,便趁著路熟與夜色獨自一人追了上去,結果在城西十幾里外追到了他們……」

  「你莫說你一人宰了一群黃巾賊,搶了馬來!」那嘴角腫著的屯長實在是聽不下去。

  「他們人多,我自然不敢動手!」這少年面色漲紅,憤然回頭答道。「便趁著他們不備,直接解開馬韁,縱馬逃了回來……彼輩果然不敢來追!」

  「不還是如我所想,是個盜馬賊嗎?我在街上一遇到你牽著此馬,便猜到是如此。」這屯長說完便笑,卻又戛然而止,儼然是聯想到了關羽的脾氣,然後意識到自己嘴角是白挨這無賴少年的腦殼一撞了。

  「好了。」關羽果然撚鬚言道。「如此倒也說得通……且解了他的捆縛,讓他牽馬在旁侯立,等處置好人犯,待會問問那賊曹,若對的上,便放了他就是。」

  下面屯長雖然憤憤,卻哪裡敢說個不字,立即拔出刀來劃開了少年背上繩索。

  孰料,這少年甫一被釋放,便回身奪過馬來,復又急促牽到關羽身前,然後執繩跪地相拜。

  「這是何意?」關羽凜然問道。

  「將軍!」少年一手抓著韁繩,一手撐地,連連叩首不止。「此馬獻給將軍,請許我從軍!」

  關羽難得歎氣,並搖頭不止:「你才多大?」

  「十七……不對,明日就十八了!」少年趕緊應聲。

  「將軍莫要被他騙了,他今年剛束髮,十五。」身後有人忍不住喊道。「乃是城中有名的小無賴,素來偷雞摸狗,全然無狀!」

  「不要亂扯!」少年面色漲紅回喊,復又懇切對關羽言道。「將軍,我今年實為十六,而且在城中打架素來是號稱西城第一的。」

  此言一出,莫說周圍軍官、騎士,便是那些圍觀百姓也俱皆哄笑起來。

  「十六也好,十五也罷!」關羽強忍住耐性喝斥道。「如此年紀正該在家好好上進,或是讀書,或是習武,哪裡便要從軍?」

  「將軍!」這少年依舊不依不饒。「我父母早亡,家貧如洗,僅靠族中接濟才能活下去,如何上進?」

  關羽懶得聽他多言,直接揮手讓人把這小無賴拉下去。

  見到對方如此反應,這無賴少年愈發大急:「將軍明鑒,我非是一時之念,若非族中不許從黃巾賊,否則當日便裹了黃巾了!之前盜馬,也是聽說官軍最精銳者皆騎白馬,這才棄那黃巾賊頭目的金銀於不顧,只盜白馬便回的!」

  關羽難得失笑,卻依舊不答。

  關雲長身側兩名軍官親自動手,輕鬆將地上這少年拽起來往旁邊扯去,少年不敢再反抗,只能邊退邊喊:「將軍收了我!我輩閭左貧民,黃巾賊未起時宛如草芥,黃巾賊起時亦如草芥,黃巾賊走時還是如草芥……徒然一身,若不能持刀而起,還能如何?今日不能為官軍,難道是要逼我去做賊嗎?!」

  「拖回來!」關羽忽然色變。

  邋裡邋遢、衣衫襤褸的無賴少年自知失言,被拽回來後更是想起之前被砍的那些盜賊首級,一時手腳冰涼,四肢俱顫。

  關羽看到這一幕,本想喝斥幾句,反而心下一軟。

  「你父母俱皆早死?」沉默了好一會,關羽方才緩緩問道。「族中也只管你不餓死?」

  「是!」少年小心應道。

  「你年歲未到。」關羽認真言道。「軍中不會收你為正卒的,更不要說入白馬義從了。但這匹馬確實神駿……」

  「願獻與將軍!」少年聞言趕緊叩首。「亦不求投軍了。」

  「我如何貪你一馬?」關羽當即怒目道。「我是說,若你獻馬與我家中郎將,我便做主,讓你入我部,拿半餉,做我私衛。須知我有一兵器,重八十二斤,雖然鋒利無比,卻因極重,難得使用。故此每每上陣,都使一親衛騎馬在旁,為我負刀。而我又見你頗有膂力……」

  「願為將軍負刀!」無賴少年驚喜昂頭作聲。「當官軍非只管飽飯,居然還有餉錢拿嗎?比黃巾賊強多了!」

  關羽聞言怒氣半消:「你叫什麼名字?」

  「潘璋!」無賴少年趕緊再度叩首。「發干本地人潘璋!」

  「潘璋嗎?」關羽俯身按其背而道。「我在河東時曾聽本地老人說,當年西涼兵亂,招募子弟從軍,多有束髮少年匆忙而走,彼時,家中長者便為之裹頭以作加冠!你今日既然隨了我,族中又無看顧之德,我便做主為你加冠取字好了……你名為璋,便取珪字,又粗魯不學,正該習……如此,便叫文珪如何?」

  少年聽完此言,不及叩首做謝,卻居然情不自禁,淚流不止,一時間連自己新字是什麼都迷糊了。

  且不提潘璋潘文珪如何對命中貴人關羽感激涕零,也不提公孫珣如何分遣諸將掃蕩安頓河北局勢。只說隨著這日天色漸暗,由於大戰和潰兵都在河北發生,河南諸縣,尤其是始終沒有被黃巾賊攻下的東阿縣城,此時卻依舊顯得秩序井然。

  「仲德公。」燭火下,當日助程立奪回東阿縣丞的本地大戶薛房,此刻正局促坐在一高凳上,然後恭敬對著改了名字的程昱彙報著什麼。「如你所言那般,我等沒有為難故意為難縣令,他要我們族中青壯去隨縣卒去光復範縣,我等也無絲毫推辭。」

  「那不就得了。」程昱繼續翻看著手中的《太平經》,連頭都不帶抬的。「還有何事嗎?」

  「哎,」這薛房小心問道。「諸家諸戶都想讓我問一問仲德公……」

  「問我什麼?」程昱無奈放下手中書卷。「是問我為何辭去縣吏,還是問我為何要你們盡力配合聞人縣令?」

  「都有。」

  「世道要亂了。」程昱難得歎氣,然後掩卷坦然答道。「我今年四十四歲,已然老朽,辭去吏職安守家中,難道不行嗎?」

  「這……」

  「我知道你們什麼意思。」程昱繼續言道。「我既然推辭了公孫將軍的征召就不會出爾反爾的,說要守鄉梓也會守下去的……以後但凡鄉中有禍事,你們盡管來尋我便是。」

  薛房當即鬆了一口氣。

  「至於說聞人縣令。」程昱復又搖頭冷笑道。「我今日已不是他屬吏,便也無所顧忌了。他固然是個廢物,可終究是六百石縣令,是漢室的命官!我讓你們遵從他,不是要你們遵從聞人生這三字,乃是要你們謹守本分,遵從東阿縣君!懂了嗎?」

  「懂了。」薛房趕緊起身行禮,一副受教的樣子,也不知道是真懂還是假懂。「多謝仲德公解惑,天色已晚,我就不打擾了。」

  「那我也不送了。」程昱倒是乾脆。「路上小心。」

  薛房不再多言,徑直離開了堂上,又由程昱長子程武送著一路出了程府,這才登車回家。

  話說,自從王度從了賊以後,這薛氏便是實打實的東阿第一大戶了,所以薛房手下數十精壯各自持刀小心護衛,一路上浩浩蕩蕩、橫衝直撞,從縣寺前路過也不停歇,倒也顯得威勢十足。

  不過,如此高調姿態卻又引得暮色中立在縣寺門內的一人掩鼻怒目,細細看來,此人正是『守土有功』的本地縣令聞人生。

  「彼輩豪強姿態,端是無德,如今更仗著功高屢屢輕視於我,若非是還要用得著彼輩,否則遲早要折辱一番,以出我胸中惡氣。」聞人生放下掩鼻之手,乾脆言道。

  「縣君何必生氣?」立在聞人生一旁的一人立即躬身諂笑。「縣君守土有功,此番又收復範縣,不等數月亂平,必然要高升他處,屆時縣君臨行前尋得一事,好生折辱嘲諷這薛房一番便是。」

  聞人生笑而不語,只是居高臨下盯著此人睥睨問道:「且不說此事,王亭長,你剛才說今日下午在那王度宅中尋到了他掩藏的許多財物,其中還有兩件周時的古物……是真的嗎?」

  「千真萬確。」這亭長趕緊正色答道。「乃是下午剛剛發掘出的,財貨古物俱在,小吏怎敢欺瞞縣君?王度那賊的老宅就在城內,若縣君不棄,小吏現在便為縣君趕車,須臾便到,請您親自過目!」

  「也罷!」聞人生思索片刻,卻還是頷首相對。「若是明日再去,兩件古物或許還在,財貨怕是要被你們這些奸猾小吏給偷盜的乾淨!」

  這王亭長趕緊便去門內駕自己來時之車。

  「且住!你也姓王,想必是王度遠房宗族,為何如此殷勤呢?」即將登車之時,這聞人縣令卻忽然想起一事。

  「正是如此,才要殷勤啊!」這亭長在車上愈發苦笑。

  聞人生聽得此言,得意大笑,然後便坐上車子,然後又讓兩個心腹員,四名縣卒依次跟著,這才任由這車子往城西而去。

  就這樣,車子果然是如著亭長所言那般須臾而至,而城西王度老宅中也果然是燈火通明,並早有幾十名舉著火把、持著鋤棍的壯丁在此久候……更要命的是,只來到院門前,未及進入,聞人生便親眼看到院中火把之下有一堆錢帛堆積散亂,數量頗多!

  於是乎,聞人縣令不疑有他,便直接下車帶著那兩個吏員、四個縣卒衝入院中。而王度的遠方族人,也就是那位亭長了,最後才進來,卻是直接返身關上了院門。

  四個縣卒、兩個縣吏都來不及出聲,便軟綿綿的倒下,而直到鋼刀架在脖子上,聞人生才悚然而驚,卻也不敢出聲了。

  「先割了他的舌頭。」

  一名大漢從陰影中走出,聞人生愈發驚恐,因為他隱約認得此人乃是王度的心腹。

  擔此時什麼都來不及了,不等聞人縣令驚恐發喊,便有四五名大漢各自捏住他驅趕,其中兩人更是強行掰開他嘴,一人直截了當將一柄帶著濃烈腥氣的匕首狠狠的刺入了他的口中……聞人生只是覺得一陣劇痛,然後就鼻涕眼淚乃至於屎尿齊流了。

  「諸位!」那為首之人見到此景並沒有什麼愉悅心態,反而是面色黯然。「王君死得其所,我等無話可說,可所謂食人之祿忠人之事,我等被王君養了這麼多年,若不能為其有所為,又有什麼臉面苟活呢?」

  眾人手持火把,包括那名王姓亭長在內都默然靜聽。

  「王君死前所言清楚無誤,他造反、起事俱是因為此人折辱過甚……萬事王君去為,惡名王君來擔,而此人卻整日在寺內坐嘯,坐收功勞,到最後居然還是個什麼清白道德君子,還要拿王君的辛苦升官發財!如此倒也罷了,別人說王君無德倒也罷了……他如何還要居高臨下嘲諷王君豪強形狀,無德無行呢?諸位,你們說天下有這般道理嗎?」

  眾人不應。

  「不錯。」此人說到此處,卻又陡然冷笑。「其實天下都是這般道理……但這道理不對,所以王君才會反!我們今日才要把他帶到此處來!毋須再多言了,都說說,如何處置他?!」

  「一人一塊,分屍如何?」有人咬牙切齒。

  「殺人便殺人,哪有分屍的道理?」又一人立即出言反對。「王君臨死前都氣度非凡,我們千萬不要在他鄉中做這種無端狠戾之事,以免丟了他的臉。」

  「那該如何呢?」原本那人立即反過來質問道。「我非是想給王君丟臉,乃是看這縣令如此窩囊,擔憂若是一人一刀,不等大家全都動手復仇這廝就咽氣了,屆時未動手的如何能出這口惡氣呢?」

  眾人一時無言。

  「我有一個主意。」稍傾片刻,倒是那為首的王度心腹陡然出言道。「取個布袋來,將他吊在屋簷下,然後大家輪番動手,亂棍打死!待所有人都動過手出過氣以後,再檢視他屍首!屆時,留他全屍在此處讓縣中人處置安葬又如何?」

  這個主意好,眾人自然紛紛響應。

  而那聞人生自從被割了舌頭,就只覺得疼痛難耐,根本沒聽明白這些人說什麼。所以,他不知道自己從被分屍的邊緣走了一遭,也不知道自己會被亂棍打死……然而便是聽到了又如何呢?

  這十幾人從戰場上下來,早已經不是數月前一個縣丞的門客做派了,所謂心如鋼鐵、手段利索,當即便捆縛完畢,又乾脆套上布袋,直接將這東阿縣令吊在了前東阿縣丞王度老宅屋簷之下……隨即,連那個亭長在內,眾人掄起棍子,居然就把這個堂堂縣令給活活亂棍打死在了王度老宅屋簷下。

  眼見著聞人生身體較弱,只是每人數棍那袋子就停止了掙扎,眾人也是依舊覺得悲憤難耐,惡氣難處。但偏偏又不好再毆打一個屍首,以免汙了王度德行,於是紛紛駐足不言不動……而就在這時,那為首的王度心腹卻忽然上前,從地上用手抹了一把這聞人生的血,然後借著火把的照亮,直接在這老宅廊下柱子上寫下了一行字:

  殺人者,東阿王君門客,河內朝歌于毒是也!

  如此狠狠寫完,於毒這才算是出了一口自蒼亭-東武陽戰後在胸中憋了許久的悶氣。

  其餘人見狀紛紛仿效,前後一十五人,便是不識字也求著別人手把手寫完了這話,這才返身回到院中……卻又心中空落落的,不知何去何從了!

  「于兄。」那王姓亭長思索再三,乾脆盯著于毒直言不諱道。「咱們做下這種事情,便不要再想著分了財帛各自歸家了。你是個有主意的,此番又替我族叔報了仇……我隨你走!」

  其餘十三人也是立即響應。正如這王亭長所言,通過出主意給王度報仇,這朝歌于毒已然是這十幾人的領袖了。

  而于毒也是當仁不讓:「王君死前讓我們好好活著,那便要好好活著,而諸位托付前途給我,我身為王君生前心腹也無話可說……如今局面,無外乎是投黃巾或去做山賊!我思來想去,官軍如此厲害,那冀州、豫州兩處黃巾便都不能去,因為去了也是送死。而且再說了,那兩處不缺人,我們十幾人去了也不會被人看重。」

  眾人紛紛點頭。

  「若是做山賊。」于毒繼續言道。「也無外乎是兩處,一處是往河北去我老家河內,河內北面是太行山;一處是往東走,去泰山……你們說咱們去哪裡?」

  這兩個去處優劣都很明顯,去太行山,自然是首領于毒對彼處熟悉,但偏偏要過河,穿過漢軍密集的地區才能到達;而去泰山,則是反過來,那裡人生地不熟,偏偏路上沒什麼阻礙。

  於是乎,這十幾人也是議論不休,直到那王亭長忽然提起一事:「我前幾日在亭舍中曾聽幾個縣中吏員提起過,說是青州黃巾剛一起事便被當地官府鎮壓,青州黃巾的一名渠帥張牛角如今也逃到了泰山中暫時安頓,彼輩在泰山的話……」

  于毒心中一動,便立即開口道:「那咱們就去泰山找他!」

  「如何不去于兄你老家河內?」周圍人分外不解。

  「我輩既然已經不容於天下,那豁出去命來也要作出一番事情給天下人瞧一瞧的!」于毒舉著火把左右相顧,正色答道。「經此一戰,大家怕是都看出來,黃巾主力遲早要敗,可從那一戰來看,黃巾的旗號在貧民百姓中卻還是一等一頂用的!既如此,何妨趁著張牛角落難時跟上他,將來借他的旗號攪動天下,朝著世人亮出自己的名號,也算是告慰王君泉下之靈,我輩沒有就此負了他一片心意!」

  眾人沉默片刻,紛紛讚同。

  於是,十五人取了兵器,各自又包上一小包財貨……多餘的也就懶得理了,然後便趁夜翻過牆頭,大踏步的在月下簇擁著新首領于毒昂然往泰山方向而去了。

  直到翌日下午,防備疏漏的東阿縣中才發現了聞人生那青腫不堪的屍首,然後終於還只能是將程昱請來做主。

  然而,如此情形,程昱又能如何呢?無外乎是一邊指揮著眾人收拾屍首,交給縣寺中聞人縣令的家人,讓他們扶靈歸鄉,好生安葬;一邊讓縣中為首的吏員趕緊寫公文,給在河北東武陽持節主持大局的公孫珣彙報……東郡太守在大亂一開始便逃到了外郡,此時已然被朝廷治罪!

  屍首被抬出,大部分人也都掩鼻逃到了院外,而程昱卻依舊立在滿是紛亂血汙、棍棒、錢帛的院中,盯著廊下那些人名出神。

  薛房戰戰兢兢,朝著程昱行禮彙報。

  「不是我!」不待對方開口,程昱便頭也不回的黑著臉言道。

  薛房一時苦笑。

  「真不是我。」程昱看了薛房一眼,然後一聲長歎。「薛君見過洪水嗎?」

  薛房立即搖頭不止。

  「黃河大堤固若金湯,你沒見過也正常。」程昱復又回頭盯著那些人血名字言道。「但我年長一些,少年時曾見過一次濟陰郡大野澤發洪水的場景……當時洪水來時,滔天怒吼,泥沙俱下,不可一世,可是只要提前躲到高地上,便不會被洪水吞沒,當日也確實無幾人因此而死!但洪水退後,滿地汙泥屍首,龍蛇蟲豸俱隱其中,一時並起,然後便有大疫卷來,十室五空!」

  「仲德公的意思是說……」薛房恍然看向了眼前那行字,這個于毒作為王度的心腹他也是認得的。「此時洪水剛退,便已經龍蛇並起,蟲豸亂舞了嗎?」

  「你也知道洪水剛退嗎?」程昱面色鐵青,猛地一揮衣袖,便昂首而走了。「這算什麼?日後龍蛇紛爭、群蟲蔽天的日子還早著呢!」

  薛房抿嘴不言,只是緊隨程昱腳步不停。

  詩曰:

  五賊忽迸逸,萬物爭崩奔。

  虛施神仙要,莫救華池源。

  但學戰勝術,相高甲兵屯。

  龍蛇競起陸,鬥血浮中原。



  「潘璋,字文珪,東郡發干人也。性博蕩無賴,素無形狀。黃巾起,太祖至東郡,其年十六,先於城上觀太祖儀仗,復於城中見關羽威風,乃大歎之,遂盜馬相從,為羽賬下負刀卒。」《舊燕書》.卷七十三.列傳第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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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o910602 發表於 2020-12-2 06:21 AM

第八卷 第29章 釋懷難釋意

  五月十五,距離蒼亭-東武陽一戰不過區區五日,東郡就全面光復,公孫珣也沒有理由再占據那些縣城,於是他立即彙集了因為吸收俘虜所以數量已達兩萬餘的全軍,來到了東郡郡治濮陽這座大城集結。

  到了這個時候,公孫珣已然知道了關羽收下了一個名為潘璋的盜馬少年,也知道了一個叫于毒的人殺了東阿縣令替王度報仇……倒是一時唏噓。

  但恐怕也僅僅就是唏噓了,他將那匹神駿白馬轉手賞賜給了關雲長,又叮囑對方好生教養潘璋,還將東阿縣令死亡的消息報給中樞,其餘的也就只能那樣了。

  不然呢?

  實際上,公孫珣本人自從那一戰後雖然稱不上心懷鬱鬱,卻也顯得久難釋懷,這種情況下,連劉備挨了那麼深一刀他都來不及感慨,何況是什麼潘璋、于毒呢?

  話說這一日入了濮陽城,這位五官中郎將慣例先去探視了一圈被安置下來的傷病員……當然也包括不知道算是倒黴透頂還是走運透頂的劉玄德了……然後便匆匆回到被他占據的郡府官寺內,並率領軍中所有軍官文吏聽取軍中長史王修的長篇彙報。

  彙報很漫長,但無論是俘虜淘汰、選拔、編制,還是各部軍功討論,其實都還算順利。

  這倒不是說這些驕兵悍將都是老好人,不願意為這種關係到他們榮譽、實利的東西而斤斤計較。

  乃是說:一來,王叔治這個人確實有些令人稱道的地方,總體上的公平他是做到了的;

  二來,這些能夠來到堂上找個凳子坐的軍官們最少都是六百石的曲軍侯起步,對於他們而言最重要的『個人升遷』其實只掌握在公孫珣和中樞兩處,在這裡扯淡沒用……而實際上,公孫珣對他們的舉薦和軍功表述,早已經在數日前便快馬送到京師了;

  三來,說到底,那一戰後,公孫珣本人在這支軍隊裡的威望已然是到一定份上了,當著他的面,還真無人敢撒潑!再加上這幾日公孫珣少露笑臉,所以便是曹孟德都老老實實的坐在那裡眼觀鼻鼻觀心,分毫不敢扯淡!

  故此,這次大規模軍議一直到最後也都顯得波瀾不驚,直到王修在結尾時忽然念出了一串數字!

  「多少?」上首幾乎已經要昏昏沉沉睡著的公孫珣猛地一驚。

  「凡一郡十八城,外加賊軍蒼亭大營,共獲金三百餘斤,銀五百餘斤,錦緞百餘匹,布繒萬餘匹,錢……三萬萬有餘。」王修捧著賬冊重新念了一遍。「其餘甲胄兵器早已經充入軍中,不得統計,糧草堆積過甚,尚未計算。」

  堂中也一時鴉雀無聲。

  數字太大了,無論是程普、關羽諸將,還是呂範、婁圭、審配等人,又或者坐的最近的曹孟德,便是見慣了大筆財貨的公孫珣此時卻也忍不住一時沉默。

  而隔了許久後,這位持節中郎將方才正色詢問道:「如何還有這麼多?當日我平定高句麗,雖然金銀頗多,可錢帛……這也多太多了。」

  「君侯。」王修掩卷後正色答道。「無他,實在是東郡太富了,高句麗不足以相提並論。」

  公孫珣再度無言。

  王修說的當然是大實話,能有這麼多繳獲,實在是因為東郡太富了。

  要知道,東郡人口六十餘萬,本身遠比高句麗繁茂不說。更重要的一點是,東郡地跨黃河,地形狹長,幾乎位於大漢的正中央,儼然是一等一的四面通衢之地、富庶所在。

  這樣的大郡,多少百年積聚的豪強大戶、商家富豪,即便黃巾軍隊對世族豪強多有避讓拉攏,即便光復城市時有不少府庫賊窩被基層士卒和地方武裝第一時間公開分潤,即便有大量財貨散逸,也依然剩下了如此多的財物!

  戰爭財三字名副其實。

  實際上,閉口不言的公孫珣思來想去許久,但最終卻也只能是一聲乾笑了:「沒成想東郡比高句麗富如此之多。」

  這是一句用來掩飾失態的典型廢話!

  曹孟德見狀,倒是乾脆拱手稱賀:「文琪何必多想,本就是你該得的。」

  眾將也紛紛稱賀,並未有任何要討論這筆巨額浮財的意思。

  什麼意思?公孫珣為何失態?曹操以下全軍將領為何稱賀?

  答案很簡單,因為王修所念的這筆財貨,除了後面的糧草、軍械要充入軍中外,前面那些金銀錢帛,其實已經是公孫珣的私財了!

  沒錯!不少扯入戰事的東郡豪右們積攢了百餘年的財貨,甚至是官方府庫,在通過黃巾軍倒手之後,如今理所當然的成為公孫珣的『繳獲』!而且,下面的軍官士卒們早已經在往各縣邑的『接收』與『追逃』過程中拿走了自己的那一份,這筆錢能出現在王修的賬簿上,本身就說明,它從頭到尾按照規矩就是公孫珣一個人的!

  而且,這一點是得到了朝廷默認,甚至是鼓勵的。

  甚至這個一度讓公孫珣都感到震驚的數字都還是合理的……比如說這裡面一萬餘匹布繒,看似很多,但董卓當年作為張奐手下的軍司馬,獨立領一路將配合張奐擊破羌人,由於沒有直接繳獲,朝廷一次就賞賜給了他九千匹布繒作為補償。

  那麼總而言之吧,這筆數目巨大的財貨,公孫珣是現在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而且不需要承擔任何政治風險,甚至是道德風險……因為此時此刻,全大漢朝都已經把這筆錢認可為他公孫珣的私產了。

  這就是這年頭帶兵打仗的一個規矩!

  「我……」

  公孫珣欲言又止,他想說點什麼,或者作出某種安排,但終究只是揮手讓眾人全都散去,並茫然一時。

  如此舉止,倒不是說公孫珣被這筆錢迷花了眼,他還沒這麼丟人現眼!人家家裡不富裕的董卓獲得了九千匹布的賞賜後都知道一匹不留,全部分給下屬,他家富鉅億的公孫珣又何至於如此眼皮子淺呢?

  實際上如果這筆財富稍微少一點,公孫珣說不定立即就要全軍集合,當眾把所有財貨都分下去邀買軍心。

  之所以猶豫,乃是說這筆錢確實多的有些超出他的想像,再加上之前與程昱討論戰後局勢,以及河堤上那一幕,讓這位持節來東郡的五官中郎將多少對戰亂後的東郡百姓產生了一些同情心。

  於是,他本能的想拿這筆財富惠及一下當地百姓。

  但是,問題的關鍵在於,倉促之間公孫珣根本想不到任何一種讓底層百姓直接得利的方式!因為任何一種方式都必須要經過本地世族豪強的手,而本地的世族豪強偏偏同樣損失慘重,經過他們的手,只能意味著公孫珣領兵一走他們便要將這筆財貨盡數奪走……如此舉動,毫無意義嘛!

  不然呢,總不能直接排隊發錢吧?要是那樣的話軍中士卒如何想?不發錢給我們,給那些人?

  「君候!」就在公孫珣蹙眉遐思之際,堂前侍衛忽然拱手彙報。「王長史去而復返,求見君侯。」

  公孫珣心中一動,便趕緊讓對方進來。

  「君候是在想如何用這些繳獲接濟當地百姓嗎?」王修依舊捧著自己的賬冊,倒是開門見山。

  「請叔治教我。」公孫珣並未起身,便直接言道。

  「並無什麼好法子。」王修正色應聲道。「東郡舉郡皆沒,世族豪強俱遭兵禍,無外乎是深淺不一而已,君侯拿浮財救助百姓,你在時萬般皆好,一旦受命而走,這筆錢財是逃不出本地豪右手心的。」

  「總不能坐視不理吧?」公孫珣愈發蹙眉。

  「不妨分些軍糧出來。」王修輕聲建議道。

  公孫珣一時默然不應。

  王修見狀趕緊稍作解釋:「這些天我隨審司馬浮河而下,眼看著整個東郡黃河兩岸被兵禍荼毒,田中青苗被踩踏毀壞,十不存三……此時死了那麼多人,未必顯出饑荒來,但等今年秋收後,卻必然要出亂子!故此,君侯留再多浮財,都不如在濮陽府庫中多留些糧食。」

  公孫珣終於微微頷首,並展露笑顏。

  他起身來到堂中王修跟前,拍了拍對方肩膀,稍作勉勵:「叔治仁心,確實只能如此,既然如此,你回去計算一下,看看能騰出多少軍糧出來便是。」

  言罷,便要折身回坐。

  「其實,君侯或許還可以上書朝廷請求免去東郡一年賦稅。」王修忍不住繼續諫言道。

  「之前戰後表奏軍功時,便已經如此向天子進言了。」公孫珣頭也不回,應聲而答。「這兩日天使就該到了,聽消息便是!」

  「是屬下冒昧了。」王叔治怔了半晌,眼瞅著對方從容落座,這才微微回過神來。「可既如此,君侯其實已經是盡力而為了,為何我還依舊覺得君侯神色不渝,心中悶悶不樂呢?」

  「因為治標不治本啊。」公孫珣坐下來坦言道。「你我所言俱是解一時之困,便是此番征討黃巾賊,亦不過刮去腐肉的舉動,而大漢其實病入膏肓……叔治以為呢?」

  郡府大堂深邃廣闊,義從們持刃立在堂前阻隔,故此堂中其實並無第三人能聽得此言,而王修聽得這話,先是一怔,然後卻又良久不語。

  「叔治為何不說話啊?」公孫珣盯著對方追問道。

  王修捧著賬簿,緩緩反問道:「君侯想要我怎麼答呢?」

  公孫珣聞言當即失笑道:「叔治既然不願意答,我其實也大概明白你的心意了……放心吧,我並無逼迫你的意思,也沒有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意思。只是想知道,依照你我年紀,將來還是大有可為的,而若時局擾亂天時自動,你可願依舊隨我而行?」

  「君侯說的哪裡話?」王修聞言不由鬆了一口氣。「自昔日君侯辟我於北海家中,咱們君臣的名分便已經定下,自那日起,屬下便從未想過會棄君侯而走!今日所憂慮的,也只是怕君侯逆勢而行,有失德行,如此而已……須知道,君侯之前所為,並未有半點相負於天下的舉止,修常常以此為榮!」

  「我確切的明白了!」公孫珣聞言也是長出了一口氣,然後便再度起身來到堂中,第二次笑著拍了拍對方肩膀。「能得到叔治的追隨,實在是我公孫珣的幸事!但能得到叔治的認可,才是我最得意的事情……叔治啊,你要知道,我如今麾下英才也算是車載斗量了,此事唯獨問你,是有緣由的。」

  「屬下慚愧!」王修躬身而答。

  「君侯!」就在這時,門外義從再度揚聲稟報。「審司馬也去而復返,再來求見。」

  「請他進來。」公孫珣自然不無不可,卻是神采飛揚了不少。

  王修後退數步,立在一旁,而審配風風火火扶刀而入,見到王修在此,倒是微微一怔。然後卻又乾脆不理,直接在堂中拱手行禮,然後便揚聲詢問:「不知君侯準備如何處置繳獲?」

  「正南以為呢?」公孫珣微笑反問。

  「我此來正要有所勸諫。」審配正色言道。「君侯家中富甲一方,何必拘泥於區區財貨,不如盡數拿出,賞賜給軍中將士,以慰軍心!」

  「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公孫珣再度輕笑道。「叔治剛剛也是建議我這麼做的!」

  審配對著王修遙遙拱手示意,王修也是趕緊捧著賬簿欠身相對。

  「既如此。」公孫珣點頭道。「等中樞旨意到來後,確定了去向,便由你二人辛苦一下,在城外組織一場閱兵,咱們順勢把這三億錢一萬匹布盡數賞賜下去!」

  審配聞得此言愈發興奮,也是趕緊再度拱手稱讚:「君侯的慷慨氣度足以讓海內側目!」

  公孫珣笑而不語。

  而又是此時,門外義從卻又第三次躬身回報:「君侯,成軍侯也來了。」

  「讓他進來。」

  成廉也是風風火火趕入堂中,見到門內審配、王修二人,雖然不熟,卻依舊頗有禮貌,挨個問好後才對公孫珣當堂大拜。

  「這是何意啊?」公孫珣負手挑眉問道。

  「屬下冒昧,求君侯賜字……」成廉伏在地上小心言道。「數年不曾追隨君侯身側,但廉從未忘記君侯的恩德,也絕不敢對君侯有半分不敬之心!昔日並州舊人,魏越、高順,還有我全都出身貧賤,如今卻只有我一人無君侯賜字,實在是難堪!」

  「已經給你準備好了,就等你來呢。」公孫珣當即昂然應聲道。「廉者,邊也,就叫你居正吧!你出身邊地,以武勇為爪牙事我,如此倚仗,若在太平時節,本不會有多大成就。但如今天下動蕩不安,將來的事情誰也說不好……你若能把住本心,居身持正,忠心事我,將來說不定也會有一日配青戴紫,光宗耀祖的!」

  成廉叩首連連感激不盡,王修捧卷不語,審配則不由眼皮一跳。



  「昔,太祖破黃巾於東郡,得錢鉅億,其以家富,欲盡散於外。時東郡歷兵禍,殘破無形,王叔治乃諫濟士民求德。未幾,審正南復至,諫言盡分財帛於上下,以求軍心。太祖思屢再三,乃更其章,分軍糧於民,散財帛於軍。上下遂稱其德。」《新燕書》.卷六十八.列傳第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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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o910602 發表於 2020-12-2 06:22 AM

第八卷 第30章 億錢予一錢

  大概是由於局勢的緣故,洛中使者來的極快,而且上來就乾脆利索的同意了公孫珣免去東郡一年賦稅的請求!

  不過,中樞對東郡方面軍這邊,無論是下一步去向的安排,還是最重要的封賞,卻全都稱得上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去向很簡單,天子經尚書台轉黃門監下達了正式的旨意,要求公孫珣迅速引兵去潁川長社,與皇甫嵩、朱儁聯合,擊破潁川波才的十萬大軍。

  平心而論,從多騎兵和士卒籍貫這兩方面來看,公孫珣和他的這支軍隊明顯更適合在河北作戰。

  但就目前局勢而言,河北那邊卻打得順風順水,根本不需要公孫珣的支援。

  盧植領著四萬北軍精銳,打得張角、張梁的部隊連戰連敗,如今天公將軍、人公將軍已然是一路敗退到了鉅鹿郡、安平國、清河國的交界重鎮廣宗了,而且他們還主動放棄了清河國的占領區,將兵力、戰線、物資全面集合收縮。

  更北面也是一樣,幽州刺史郭勳帶著幽州各郡兵馬,以護烏桓校尉宗員為副,小心謹慎,四面張網,也同樣把地公將軍張寶逼得放棄了安平國的大面積占領區,將兵力、物資集中到了鉅鹿最北端的重鎮的下沮陽城內。

  相對應的,南邊局勢可就很不妙了。

  原本波才這一路大軍就是距離洛陽最近,威脅最大的,所以中樞才逼迫朱儁急速出兵的……然而,朱公偉出關後不知道是輕敵還是中樞給的壓力太大,居然上來便想奪回潁川郡郡治陽翟城!

  結果嘛,堅城難下不說,十萬黃巾軍圍攏過來,差點沒把朱儁全軍交代在那裡。最後,這一路小兩萬人一直退回到潁川東北角的長社才穩住腳跟,但卻被波才引兵十萬團團圍住。五月上旬,朝廷見勢不妙,直接讓皇甫嵩緊急率領兩萬援軍前往長社,雙方合兵四萬,卻依舊數日不動,宛如這兩萬援軍也被圍困了一般。

  如此情形,再加上公孫珣就在東郡,距離長社其實不遠,有些慌亂的朝廷自然想到了讓他引兵去彼處援護。

  至於說封賞。

  講實話,軍中從上到下本來沒幾個人對此報以太大期待的。這主要是因為有門路有出身的不在乎……就好像公孫越、審配,這一眨眼一征辟直接都是千石司馬,朝廷上下,軍中左右都覺得理所當然啊!一個河北名士,一個公孫氏的子弟,本就該一出來就是千石司馬啊!還有曹操,一跳出來便是兩千石,等這一仗結束必然是一任太守或者國相等著他,大家也都覺得就該這樣!

  而對於那些沒有門路的,尤其是特制那些從幽州跟來的出身不好的豪傑們,其實早在公孫珣在河內整軍時,就已經很滿足了,他們普遍性覺得當時的任命足以作為恩賞了。

  就好像最近剛剛面前爬起來的劉備,歷史上辛辛苦苦在河北打了一整年的黃巾,最後給了個縣尉,縣尉算個什麼,秩兩百石……還要被一個秩一百石督郵索賄!可現在呢?得益於公孫珣的庇護,數月前在涿郡還只是個白身的他,轉眼就變成了正兒八經的曲軍侯,秩六百石!

  不要小瞧了六百石,漢家制度,六百石開始為朝廷命官,掌管萬戶以上大縣縣令就是六百石起頭的,而再往上也不過就是千石、兩千石這兩個大階級,便做官做到頭了!換言之,這三個門檻,每越過一個都難上加難,絕大多數人一輩子都難以逾越到下一層。

  而此時,不僅是劉備,張飛、牽招、楊開等人也全都是在短短數月內從白身變為正式的六百石朝廷命官,便是褚燕也是從一個兩百石縣尉變成了六百石曲長,那還想如何呢?

  實際上,軍中上下之前普遍性猜測,最大的恩賞很可能出自於關羽關雲長,他的假司馬應該能變成真司馬,從而邁入千石行列。

  故此,封賞真的下來以後,軍中才紛紛目瞪口呆!

  原來,關羽、張飛、高順、成廉,四人居然全都搖身一變,成為了千石的軍司馬!

  而仔細一想,還真是很有道理的,其中,關羽是斬殺了廣陽黃巾渠帥程遠志,張飛殺了廣陽黃巾副帥鄧茂,高順是領一千兵擋住了兩萬賊軍,成廉則宰掉了東郡黃巾副帥張伯。

  有理有據,讓軍中上下諸人皆無話可說。

  更不要說,這四個司馬在另一個人的封賞面前顯得極為黯淡原別部司馬程普程德謀,進位校尉,一舉成為兩千石大員!

  這似乎也能說得通。

  首先,程德謀資歷很高,他少時便歷任州郡吏員,然後投軍雁門為曲軍侯,轉假司馬,遷別部司馬,一步一個腳印,走的很穩。

  其次,這次大戰中,雖然並州軍來的很晚,但戰功卓著……畢竟,按照大漢的部曲制度,高順、成廉理論上也只是程普下屬而已,他們的功勞也要算到程普頭上的。

  但最重要的一點是,全軍上下人人皆知,程德謀是公孫氏的鄉黨、故吏!很明顯,這是朝廷和中樞因為戰事遷延,無法對公孫珣這種級別的政治人物進行正式賞賜之餘,選擇的另類褒獎方式!

  其中,必然有公孫珣的主動暗示……或者說推崇、讓功。

  相對應的,公孫珣這次連爵位都沒提一級半級的,賞賜褒獎要啥啥沒有……就算是他這種級別的政治人物封賞需要戰後才能做出妥善安排,那也不對路啊?

  他的功勞去哪兒了,毋庸多言。

  於是乎,自程普以下,還有四名新任司馬,在接到旨意後紛紛第一時間便往公孫珣處謝恩不及……不過,卻被韓當當場攔住並勸回去了,因為這位持節的五官中郎將正在見客,而且是很重要的客人。

  「子遠兄辛苦。」官寺後院的樹蔭下,公孫珣正席地而坐笑眯眯的招待一位故人。「朝廷使者快馬而來時,我就想著你也會來,卻不料如此之速……」

  「辛苦是辛苦。」許攸揉著屁股小心坐到了給他預留的軟墊上,卻又立即抬了起來,儼然是天太熱的緣故,於是最終以一種奇怪的姿勢箕坐在了地上。「可文琪如今炙手可熱,我是不敢不速來的!」

  公孫珣笑而不語。

  「一共五路兵馬,兩路相持,兩路被困,唯獨文琪提一萬兵,旬日間四渡大河蕩平東郡,四萬賊人一朝覆滅……故此,朝中上下驚歎之餘卻也對你更加重視與期待了。」許攸見狀當即言道。「文琪是聰明人,你我之間也是至交,我直說好了,此番袁本初遣我來尋文琪,乃是要試探一下文琪心意……」

  「這有什麼好試探的?」公孫珣不禁失笑。「子遠,本初兄莫非以為我這個殺了王甫之人,繞了一圈最後居然會和北宮沆瀣一氣嗎?還是覺得我會和張奐一般被人蒙蔽?子遠,我和今日這位大將軍可是貧賤之交。」

  「文琪說的極是。」許攸緩緩而笑。「但你也不要苛責本初了。不瞞文琪,如今洛中局勢格外緊張,不僅是我來尋你,便是曹孟德處,本初都派了何顒去試探,甚至連被困的皇甫嵩處都有人去……他也是生怕一著不慎全盤皆輸啊!」

  何顒,是南陽名士,很早就有為友報仇而聞名天下的舉動,二次黨錮時以黨人身份成為通緝犯後更是名重天下,而和許攸一樣,他一直是袁紹的『奔走之友』,算是以袁本初為首腦的這個黨人集團核心人物之一。

  不過,這位何伯求何先生日後在史書上之所以出名,卻不是因為他是袁紹的親信,而是他對兩個人的評價:

  一個是曹操,何顒在某一個時期對著和他關係極佳的曹孟德說出了那句『漢家將亡,安天下者必此人也』;另一個則是荀彧,很早的時候,何伯求路過潁川,突然就對還很小的荀文若來了一句『潁川荀彧,王佐之才』!

  曹操、荀彧,幾乎是漢末最頂尖最出色的那一小撮人,卻被此人一語道破天機,而且還非常準確!也不知道這何顒何伯求是真的目光如神,還是見誰都喜歡說大話,然後瞎貓碰上死耗子。

  「洛中真的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嗎?」公孫珣當然來不及思考何顒的水平問題,因為他聽得此言後,立即就緊張了起來。

  他是真緊張了,因為黨人和宦官要是真現在就有動刀兵的意思,考慮到當今天子尚在,那他這個領兵在外的五官中郎將到底該如何行事?

  「不至於到文琪想的那般。」許攸當即搖頭,然後懇切言道。「但朝堂之爭已趨白熱,雙方都在以防萬一罷了。」

  「到底怎麼回事?」公孫珣蹙眉問道。

  「文琪走後。」許攸撚鬚冷笑道。「天子在南宮看到了當日楊公、劉公諸位對太平道的奏章,一方面給楊公,還有咱們劉公封了候,以示褒獎,並安人心;另一面,也讓楊公去執掌了尚書台。」

  「這是好事!」公孫珣正色答道。

  「更好的事情還在後面呢。」許攸繼續冷笑言道。「誰也沒想到,楊公錄尚書事總攬朝政後,整個人性情大變,宛如木雕一般,凡事不發一言……十萬大軍在外平叛,州郡淪陷,天子都開始認真處理朝政了,又如何能忍?於是不到七八日,天子便又免了楊公的錄尚書事,以前尚書、宗室重臣,也是文琪你的老上司劉陶劉公為尚書令!」

  公孫珣恍然大悟。

  話說,如今黨錮解開,各地黨人紛紛開始活動,很多人現在就已經被征辟了,一時實力大漲,而宦官又因為跟太平道不清不楚大受打擊……此消彼長之下,本來就一定會有朝堂上的政治鬥爭發生,不然公孫珣也不至於一上來便明白許攸口中『試探』二字的含義了。

  然而,新上任的尚書令劉陶,卻無疑會極度激化這種中樞層面上的政治鬥爭。

  畢竟,公孫珣太了解自己這位老上司了,他雖然是宗室,但卻是個黨人色彩濃厚之人,對宦官的立場和態度向來是激進到了極點的!

  有他在尚書台總攬朝政,趙忠那人擔任大長秋,兩個如此偏狹之人撞到一起,洛陽不鬧出亂子就怪了……幾乎可以想像,中樞很快就要出人命了。

  「怪不得。」公孫珣不由歎氣。

  「那文琪……」許攸進一步問道。「能否做些事情表明立場呢?」

  「當然!」公孫珣眼皮都不帶眨的。「子遠兄放心,我會從速的。」

  這是當然的。

  宦官和黨人弄成這樣,誰都得站隊,而早在公孫珣年少來洛中遊學時,便已經明白,他只能選擇黨人,因為黨人就是士大夫……士大夫和代表了皇權的宦官二選一,還用說嗎?除非你割了卵子進北宮,否則瘋了嗎做個閹黨?

  不過話還得說回來,外面數十萬大軍亂戰,牽連七八個州幾十個軍,死傷數以萬計,朝中卻迫不及待的開啟全面政爭,而且還逼著在外領兵的將軍們表態,倒是愈發顯得可笑了!

  許攸得到肯定答復,也是一塊石頭落了地。

  會面到了這一步,其實已經算是有始有終了。然而,公孫珣卻沒有結束會客的意思,反而是意味深長的看著許攸許久沒有說話。

  許攸登時會意,卻又不禁抓耳撓腮起來:「文琪還有事?」

  「子遠兄可知道我這次擊破東郡之敵,所獲多少?」公孫珣乾脆利索的問道。

  「多少?」許攸聞言當即便覺得渾身一軟,不自覺得便攀著地面將身體向前傾去。

  「金三百斤,銀五百斤,錦緞百匹,布繒萬匹,錢……三萬萬!」公孫珣似笑非笑。

  許攸張目結舌,是真的張目結舌,他眼睛都直了,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可惜啊!」公孫珣見狀愈發好笑。「如此多的財貨我卻已經答應審正南盡數賞賜給全軍將士了……」

  許攸聞言心如刀絞,好像那錢是他的一般,但卻也順勢清醒了過來:「文琪一定是有事情想問我吧?!」

  「是啊。」公孫珣坦誠道。「軍中將領晉升頗多,我就不準備賞賜他們過多金銀了……或許還能湊出一百斤黃金來!」

  許攸雙目圓睜,鬍鬚顫抖:「文琪莫要戲弄我取樂……我身上哪有值這麼多黃金的東西?」

  「只有一問。」公孫珣壓低聲音,盯著對方詢問道。「子遠你與我說實話,袁本初到底是如何看我的?」

  許攸也不顧屁股疼了,立即坐直身子撚鬚不定,一時沉吟不語。

  公孫珣長歎一聲,當即起身:「子遠兄不願意說便罷了!」

  許攸想都不想便趕緊伸出雙手抓住了對方衣袍,然後懇切言道:「非是不願說,乃是怕回答不善,對不住文琪那一百斤黃金……我正認真思索本初對文琪你的態度呢!你且停停!」

  公孫珣這才重新坐下,靜候對方。

  「你今日不問倒也罷了,仔細一想確實奇怪。」想了半日,許攸方才蹙眉答道。「袁本初對文琪其實非常關心,並在大節上屢有拉攏試探,可偏偏卻又有些敬而遠之的意味……好像是在文琪這裡頗有顧忌,又好像是想刻意保持風采形象一般!這、這是為何啊?」

  公孫珣面無表情,心中卻有些波瀾四起,其實這也是他疑惑的地方。

  很早之前,他便察覺到了這一點,自己明明和袁紹在政治立場上毫無衝突,而且還都是喜歡交朋友的年輕人,同時還都是年輕一輩典型的風雲人物,可偏偏二人卻總是相互敬而遠之。

  從他的角度來說,自然是因為袁逢之死難免有些心虛,但袁紹呢,袁紹為何對他也是這般?

  「文琪。」許攸思索再三,也是頭疼無奈,便只好勉力懇求。「我一時半會實在是搞不清楚,不如且將這百斤黃金寄下,等我回到本初身邊細細為你查探……如何啊?」

  「就這麼說定了。」公孫珣當即應聲道,沒辦法,隨著黨錮解開,袁本初勢不可擋的成為了洛中政爭主角,他也確實迫切想弄清這個問題。「我差人將黃金一百斤送到我弟公孫範處,你何時得了準信,我何時與你……」

  「君子一言!」許攸迫不及待的起身攤出一個手掌來。

  「駟馬難追!」公孫珣面無表情的抓住對方手,又順勢將對方拽了起來。「子遠且去……這邊還有事情。」

  許攸當即滿心疑惑的捂著屁股告辭而走。

  目送許攸離開後,公孫珣直接讓人去喊來呂範與婁圭二人。

  「如何?」對著兩個心腹,公孫珣開門見山。「趙常侍派遣心腹家人來尋我做什麼?」

  「說來好笑。」婁子伯撚鬚而笑。「他居然是來索賄的。」

  「我二人與他談了半日,他只說是趙常侍聽聞侄女婿『所獲頗豐』,而他侄子趙平最近轉任永樂少府,需要錢打點,故此前來索求一些。」呂範也忍不住發笑。「問他要多少,他卻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公孫珣負手立在官寺後院庭中,聽著頭頂蟬鳴,只是在樹下冷笑不止。

  趙忠這哪裡是來要錢的?

  從許攸代表袁紹過來便知道,趙忠這分明也是眼見著洛中局勢不定,黨人、閹宦之爭再起,心中多少存了驚恐之意,所以便專門派人前來試探自己這個有兵在手的『侄女婿』。

  不然呢?

  公孫珣自己都是在奏章送入洛中後才曉得自己繳獲了這麼多錢,他趙忠如何隔著幾十上百里路就知道『所獲頗豐』了?便是猜到了,索賄也得有個數吧?就這麼稀裡糊塗過來?

  然而,心裡明白是心裡明白,思及黃巾亂起後的所見所聞,公孫珣卻又忍不住覺得可笑甚至悲涼起來這些日子,他多少見識到了黃巾賊、豪強、世族的兩面性和復雜性,意識到了一些深層次的問題。

  然而,這些人都有問題,那宦官與他們身後的天子就是對的嗎?

  一個只知道摟錢的天子,一個連做政治試探都要用索賄這種方式的政治集團領袖,怕是連生氣都讓人懶得生氣吧?

  漫漫蒼天,無一人清白!不過,宦官這邊乾脆上來就是八成黑的,他們的道德水平,讓人連可惜都不用覺得可惜,悲哀都不用覺得悲哀。

  當然了,賄賂了許攸的公孫珣似乎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但他本人卻是不自覺得將自己過濾了出去。

  總之吧,便是不考慮誰對誰錯,天下大勢擺在這裡,公孫珣又如何會上他們的這艘破船呢?!

  實際上,呂範和婁圭發笑也是這個緣故了……那趙忠究竟是怎麼想的,真以為公孫珣會看在親戚的份上改變政治立場?!開什麼玩笑,不要說公孫珣了,這次出來領兵的五路主帥,怕是無一人會向宦官輸誠的,否則就等著天下士人唾罵和分割吧!

  「只是可惜了。」呂範也是不禁搖頭道。「朝中黨人、閹宦政爭激烈,之前和趙常侍互為表裡這種東西怕是再也行不通了,日後反而需要有所提防才對。」

  「那是後話了。」婁圭也插嘴道。「如今大軍在手我們誰也不怕,便是將來得勝歸朝,軍功在手,又經過黃巾一亂,天子也會對善戰之將有所雍容的,更何況還有何大將軍呢?」

  「這倒也是。」呂範點頭讚同。「那就不說將來之事了,文琪,這趙常侍的家人該如何打發?」

  「來了幾人?」公孫珣終於回頭問道。

  「兩人。」婁圭當即應聲道。「還有一個去見了曹孟德。」

  公孫珣忍不住眯了下眼睛,卻又終於緩緩言道:「軍情如火,明日便全軍進發,往潁川而去。臨行前在城南閱兵,將這個來尋我的趙常侍家人與我當眾綁起來,活活鞭死!讓許子遠與何伯求一起來看!也讓天下人一起來看!」

  呂婁二人當即色變,卻又趕緊拱手稱是。

  一日夜轉眼而過,公孫珣說到做到,第二日,這名據說要找公孫珣索賄億錢的趙常侍家人,被堵住了嘴,綁在了柱子上,由新晉軍司馬張飛親自動手,活活鞭死在了數萬大軍跟前。

  旋即,公孫珣登台向上,將所獲金銀錦緞賞賜與了軍中軍官,又將萬餘匹布、兩萬萬餘錢,公平賞賜給了此戰前的一萬餘漢軍精銳,然後,之前隨軍順河而下辛苦操船,如今又要辛苦隨軍運輸軍糧民夫,居然也人人獲得了數千錢不止。

  至於那些之前的一萬七八千黃巾俘虜,也就是如今新編的萬餘輸糧民夫,和數千步卒,卻是分毫沒有了……也不可能給他們的。

  總之,烈烈驕陽之下,漢軍山呼萬歲、興奮難耐,全軍士氣高昂,直接從城南拔營而起,動身往潁川而去了。

  曹孟德作為兩千石騎都尉,這次又被分了四五千新編之卒作為後軍,所以最後動身,他臨行前倒是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那個被鞭撻到不成人樣的屍首,儼然是想起了昔日洛陽往事。

  夏日正盛,多事之秋儼然也不遠了。

  「何公還不走嗎?」午後空蕩蕩的校場處,眼見著大軍啟程,已經騎上馬的許攸忍不住催促了一聲何伯求。「你我此行算是不辱使命了,一個屍首還有什麼可看的?當年孟德不也打死過蹇碩叔叔以明立場嗎?一回事!」

  何顒從這個被鞭死的屍首上轉過目光,卻不禁搖了搖頭:「我非是看屍首,乃是看人!」

  「看誰?」許攸終究是個才智之士,立即琢磨出了味道。「五官中郎將?那何公你覺得公孫文琪是何等人物呢?」

  「你不是已經說出來了嗎?」何顒回頭撚鬚笑道。「和曹孟德相仿佛……皆非本初能制之人!」

  心中有事的許攸一時賠笑,卻又思緒萬千。

  話說,就在此時,距離濮陽數十里外,有一人正辛苦馳騁,正是趙忠派往曹操處卻被轟出住所的那人……夏日天熱,他單馬疾馳數個時辰,終於是滿頭大汗,酷暑難耐,便下馬暫且歇息片刻,卻又忍不住從懷中掏出了一枚被汗水浸濕的五銖錢來。

  沒錯,此錢正是他們此行索賄的結果,昨夜一個叫韓當的人闖入他們住處,綁走了他的同夥,卻又放了他連夜而走,還給了他一文錢,說是此錢正是五官中郎將對趙常侍的回復。

  「這是在侮辱自家主人吧?」此人思來想去,也只能是如此理解了。

  然而,大人物之間的事情,便是侮辱也不是自己能置喙的……來時趙忠早有細密囑托,無論是給了多少錢,他都要親自點驗,一枚錢也要送到的主人身前的!

  本卷完。



  「太祖破東郡,得錢數億。中常侍趙忠聞之,自以後從父名,遣家人往東郡及財貨事。時許攸奉袁紹命在軍中,亦求財貨。太祖遂發千金與許子遠,復指一錢與忠家人。忠知太祖意,乃不兩立矣!」《世說新語》.儉嗇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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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o910602 發表於 2020-12-2 06:23 AM

第九卷 第1章 曹孟德暑日懷霜雪

  五月末,下午時分,豫州潁川郡長社,烈日驕陽。

  「這五官中郎將到底是何意?」

  長社城牆上,看著西面密密麻麻的浩蕩黃巾軍營,性格向來以激烈著稱的朱儁憤然難平,居然一拳錘在城牆上。「我軍四萬被賊人十萬大軍困在此處,他引如此浩蕩軍勢,卻只駐紮在十幾里外的洧水後面坐視不理!這都三日了,為何還毫無動靜?若是他能提大軍渡河,以黃巾賊的戰力,咱們兩面夾擊,賊人早就全軍潰退了!」

  「公偉且稍安勿躁。」相處十餘日,年逾五旬的皇甫嵩早已知曉對方脾氣,於是當即在旁笑道。「公孫中郎將雖然軍勢浩大,但其中一萬倒是在東郡臨時招募的,不堪一戰。而若是以一萬兵輕易渡河來此處援助,怕是反而要擔憂後路……」

  「義真兄的意思是……他是膽小不敢戰了?」朱儁當即嗤笑一聲。

  「怎麼會呢?」皇甫嵩望著北面遙遙可見的洧水一聲長歎。「依照這位往日的舉止、戰績來看,他怎麼可能不敢戰呢?依我猜度,他應該是在思索破敵之法。」

  「那便是不想戰了。」朱儁依舊冷笑。「全軍渡河來攻難道不是破敵之法?此時不動,無外乎是想看你我出醜,乃至於坐等我軍拚死一戰,他再坐收全功!」

  「將軍!」

  「中郎將!」

  就在這時,不待皇甫嵩再勸,旁邊卻是忽然閃出兩個人來。

  其中一人,相貌雄偉,眉毛粗厚,眼神銳利,頭戴一頂赤色幘巾,操著徐揚口音,卻正是昔日參與過征討彈汗山的吳郡英豪,佐軍司馬孫堅孫文台。

  另一人,身長八尺,容貌威嚴出眾,佩劍鶡冠,卻又眼神純淨,說的是洛陽雅音,乃是公孫珣的師弟,北地名門之後,護軍司馬傅燮傅南容。

  二人搶了個話,然後傅燮當即禮貌的在城頭上後退了半步,而孫堅倒也當仁不讓。

  「將軍。」孫文台懇切言道。「昔日我從臧中郎將出塞擊彈汗山,曾經奉命去夏育處傳遞消息,當時全軍皆退,獨公孫將軍一人引兵向前,燒彈汗山而返,全軍皆賴其生還……那個時候我就知道,其人是個真英雄!恕在下冒昧,如此英雄絕非坐收漁利之輩!」

  「中郎將。」傅燮也隨之拱手道。「我與公孫將軍同學於恩師劉公門下,雖然相處時日不長,但其人既然為劉師所重,素有稱頌,想來必然不會有負德之行!」

  「不錯。」孫堅復又言道。「我此番從徐州過來,路上便聽人說,公孫將軍破廣陽黃巾後,便不顧律法,跨境擊賊,自請南下,其言有『不負天下』之語,聞之讓人壯懷激蕩,至今讓人心緒難平。」

  話說,孫堅是朱儁的小老弟,手上有他自己招募的千餘淮揚子弟;傅燮是皇甫嵩的涼州小老弟,更是北地名門出身……二人此時都任千石軍司馬,獨領一軍,身份、地位、信重在兩個持節中郎將跟前都是數得著的。

  故此,他們二人一起開口,倒是讓朱儁和皇甫嵩各自神色有異了起來,再加上公開貶低一個和他們身份一樣的持節中郎將終究是有些過分的,就只好訕訕幾句,不再多言什麼了。

  當然了,不言歸不言,卻不代表這兩位持節中郎將心裡沒想法。

  其中,朱儁這個人是出了名的『剛』,歷史上他從年輕一直『剛』到死,也算是給『剛』這個字在史書上做了一個完美的注釋。所以雖然看在周圍人都勸的份上不好再扯什麼,但他心裡始終是對公孫珣不來過河存了幾分偏見。

  至於向來善於做人的皇甫嵩,則是另有想法。

  皇甫嵩也有意見,但他的意見不是針對公孫珣這個人的,而是針對公孫珣這路援軍的……說實話,他是萬萬沒想到,自己暫時示敵以弱,居然讓朝廷急的添了一路援兵過來!

  沒辦法,誰能想到公孫珣只花了二十天就將東郡黃巾一戰而覆,並掃蕩一空呢?

  可是……真不需要啊,他皇甫嵩真的只是示敵以弱而已!他已經找到了破敵之法,並準備瞅準時機實施了,結果忽然間就來了這麼一個援軍,反而讓原本已經鬆懈下來的波才警惕了不少好不好?

  須知道,眼前的黃巾軍統帥波才出生潁川大族,很早便開始持家並操作潁川太平道的活動,算得上是有上位者的歷練。而在潁川這個地方長大的豪族子弟,想來也是讀過書的,同時他還年富力強。

  實際上,在皇甫嵩看來,此人確實是個有些頭腦和水準,甚至是用兵天分之人,不然也不會擊破朱儁,然後又抓住戰機逼近到長社,還操持十萬大軍如此井井有條了。甚至可以說,這麼一個人,本身的唯一缺陷便在於軍事經驗不足罷了,所以才會露出如此明顯的破綻。

  而如今,此人陡然警惕起來,那皇甫義真心中那個有些奇襲感覺得計策,便不免降低了不少成功率,著實坑人!

  一言以蔽之,公孫珣的到來,讓兩位持節中郎將都有些不滿起來!

  但不滿歸不滿……仗還是要打的!

  此時此刻,不算民夫、後勤,十萬黃巾大軍在長社西面,自長社城南到北面洧水,一路連營二十里有餘!而漢軍在長社城中兩萬、城東兩萬,共計四萬相互連結堅守!

  其中,黃巾軍背靠幾乎全面淪陷的潁川、南陽,後勤充足,民夫輸送軍糧、器械不斷;而漢軍也背靠陳留,勉強能保持後勤供給……故此,兩軍半是對峙,半是圍困,形勢頗為緊張。

  最後,居然又有兩萬自東郡呼嘯而來的援軍,隔著一道區區洧水,坐觀這邊的十四萬大軍對峙,並把形勢攪得更加微妙起來。

  「將軍,吃瓜!」洧水北岸,魏越打馬而來,卻居然從馬後拎出半筐瓜來,並親自尋出一個最大的在河中洗乾淨了才給公孫珣恭敬遞了上去。

  話說,公孫珣單衣束冠,此刻正端坐在洧水北岸一個小坡上的大樹下,然後遙望河對岸的黃巾大營。所謂迎面夏風習習,頭頂蔭涼怡人,腳下水流不停,本來就夠神清氣爽的了。而如今居然又有瓜吃,戰場之中倒是難得有了幾分愜意的感覺。

  「孟德兄不來吃瓜嗎?」公孫珣遙遙捧瓜朝著赤腳立在河中的曹操致意。「你都盯著對岸看了半日了……不累嗎?」

  「賊軍如此勢大,如何有心思吃瓜?」曹操頭也不回的應聲道。「文琪,賊眾十萬,連營二十里,我們只是隔河相對嗎?」

  「那你以為我該如何呢?或者說孟德兄另有決斷?」公孫珣不以為意的掰開了手裡的香瓜。

  沒錯,這年頭西瓜和葡萄一樣還不是很普及,但香瓜卻是本土作物,極為普遍。

  歷史上,曾清楚記載東吳市場上有夏日賣瓜之人,甚至此時河對岸孫堅祖上就是種瓜發家的,漢代詩文中的瓜果二字就是更是普遍了……而想來,應該就是多指香瓜而非西瓜。

  換言之,公孫珣這個吃瓜圍觀之人是有些掉價的……堂堂持節五官中郎將,配著雙印雙綬,號稱天下名將,卻連個西瓜都吃不起!也難怪人家就在洛陽廝混的曹孟德看不上了。

  「我……」曹操本想說自己提本部那幾千兵先過河去救的,但瞅著河對岸密密麻麻的黃巾軍大營,到底是心虛,便又把話咽了下去。「我是說,眼前局勢勢如危卵……」

  「危卵?!」公孫珣一口吐出了幾片瓜子,臉上嘲諷之意不要太明顯。「彼方雖然有十萬大軍,可皇甫將軍與朱將軍那裡也有四萬大軍,還有一座城池可以依靠……如此局勢,怎麼就變成勢如危卵了呢?」

  「是啊,四萬大軍又有堅城可以依靠,還是朝廷精銳,如此軍勢對上十萬黃巾賊,與其說是被困,倒不如說是對峙吧?」

  「如此局面,哪裡需要我們去救?」

  「天氣太熱,不如待在這裡多歇幾日。」

  「要我說,等他們打出狗腦子來,我們再全軍渡河,從賊軍背後狠狠的來一下,屆時賊軍首領必然被我們所獲,斬首也應該我們最多……」

  魏越和幾名北軍司馬廝混的極佳,幾人一邊吃瓜一邊附和著公孫珣,但這種捧場面的話,卻說著說著就極不像話了。

  「還是官軍處於下風的,也確實算是被困。」曹操眯著眼睛從河中走上來,立即打斷並糾正了魏越和幾名北軍軍官的言語。「皇甫將軍和朱將軍並不是被困在長社城裡,而是被困在長社……其中關鍵就是這條洧水。」

  公孫珣忍不住看了一眼一語道破漢軍困境的曹孟德,這廝果然是個天生的將軍,這才出來領了幾天兵,就已經有如此眼力了。

  「洧水在咱們眼前是自西向東。」曹孟德繼續對著幾名北軍軍官還有魏越侃侃而談。「可在咱們下游十里處卻又陡然轉向南面而流,將長社城包了進去。而這條河雖然不是很寬闊,甚至還可以行船輸送物資,但若想要在十萬黃巾賊的跟前強渡四萬大軍,無異於癡人說夢……所謂官軍被困,其實是被黃巾賊困在了這條洧水身前!現在的情況是,長社官軍不敢過河,亦不敢棄城,宛如陷入死地,而賊軍卻毫無顧忌!」

  話到此處,曹操復又赤足來到公孫珣身前,正色詢問起來:「文琪……如此局面雖然稱不上勢如危卵,可我軍既然已經受命來此援護,那總不能一直隔岸觀火吧?長久下去,長社城中友軍還是會士氣漸漸低落,洛陽那邊也會焦急不堪的。」

  「來,吃瓜!」公孫珣掰開了第二個瓜,並分了一半給眼前的曹孟德。

  曹孟德也不接瓜,只是搖頭不止。

  公孫珣愈發覺得好笑起來:「孟德跟朱公、皇甫公兩位關係很好嗎?還是說彼處兵馬全都出自北軍,多與你相熟?」

  「非是為私情。」曹操難得正色。「文琪,剛開始出兵的時候,隨你四處轉戰於大河之上,彼時只覺得軍旅匆忙,還看不出什麼局勢。可自東郡一戰,到此為止,凡所見種種……」

  「所見種種如何?」公孫珣不以為意。

  「東郡河堤上的慘烈之事倒也罷了,畢竟是戰場。」曹操聞言歎氣道。「只說全軍穿過陳留……此地幾乎可稱是我家鄉,乃是舊日我往來慣了的……可昔日繁茂,如今一朝俱無,更兼田野荒蕪,百姓流離,盜匪四起!文琪,這大亂才起來三個多月,就已經是如此局面,若是遷延日久,又當如何呢?」

  公孫珣依舊不為所動,只是吃瓜不止:「那孟德兄又覺得會如何呢?」

  「我哪裡會知道呢?」言道此處,曹孟德仰天而言道。「之前出兵時,我受封騎都尉,一躍為兩千石,彼時只想著建功立業,還曾寫信給家中的妙才,說我是『志懷霜雪』!然而,現在盛暑難耐,我沿途卻只想一事,那就是夏日好過,可等到霜雪之日,陳留、沛國、梁國等鄉中士民又該是何等局面……卻居然也是『志懷霜雪』!」

  曹操這番話說的極為懇切,也極有高度。

  他前一個志懷霜雪的『霜雪』乃是刀兵白刃的文雅說法,換言之,曹操當時給夏侯淵寫信是暗示他此次從軍,是想著用刀槍拚出來一個前程的,是對軍旅生涯存有極大的浪漫主義遐思的。

  然而,後一個霜雪,卻是地地道道的霜雪本意,並引申出了民生之多艱,換言之,曹操此時居然有幾分對社會秩序崩壞的深層反思了!

  不過,公孫珣看了看眼前這個矮個子男人,心下卻居然沒有半分觸動之意……畢竟嘛,眼前之人可是曹孟德,經此大亂,何處人心不動,何處人心不亂?這位另一個時空中的『魏武』若是沒有因此產生半點政治家的覺悟,那只能說明眼前是個假的曹孟德了!

  對不對?人曹孟德畢竟是曹孟德,又不是只會擇人瓜的魏越。

  一念至此,公孫珣也不去看曹孟德了,而是陡然扭頭盯住了魏越。

  魏子度被盯得發毛,當即扔下手中瓜皮老老實實站了起來。

  「我問你。」公孫珣黑著臉詢問道。「瓜從哪裡來?」

  「回稟君候!」魏越當即鬆了一口氣,復又趕緊解釋道。「就在營後五里處,那裡有好大一片瓜田……」

  「給錢了嗎?」公孫珣陡然打斷對方。

  魏越也猛地怔住,半晌方訥訥解釋道:「此處十幾萬大軍雲集,人早就逃得乾乾淨淨了,彼處那個里中也就只有一個做里門監的老頭還在看家……」

  「魏子度。」公孫珣愈發不耐了。「人走了便能直接拿嗎?而且你也知道還有一個老者守在里中嗎?你缺這幾個瓜錢?」

  夏風激烈,卷的頭頂大樹嘩啦作響,河畔眾人俱皆不敢出聲,魏越也是覺得有些無奈和委屈。

  「魏曲長!」公孫珣終於歎氣道。「你到底懂不懂,我是主將,你是我下屬。你這瓜既然是給我吃的,那若是你給了錢,便是我受你招待,你好我好大家好;可若是不給錢,便是我這個上司失德……而且你到底缺這個瓜錢嗎?難道要逼著我割發代首,以正視聽?!」

  魏越不敢再廢話,當即叩首請罪,然後麻溜的上馬送錢去了。

  依舊還在仰頭做『志懷霜雪』狀的曹操忍不住想要說話。

  而就在這時,一騎從身後營中忽然疾馳而來,與魏越擦肩而過,便飛速在公孫珣身前滾落馬鞍,恭敬行禮:

  「君侯,呂、婁兩位先生,還有審、董兩位司馬請您速速回營,說是今日一早出去探查的諸位司馬、曲長俱已經探查完畢,各自回來了!」

  「探查何事?」曹孟德順勢低頭問道。

  「我讓雲長、翼德、素卿、子經他們各自帶隊,兵分兩路,並州軍官往下游,幽州軍官往上游,卻找方便大軍潛渡的地方了!」公孫珣豁然起身,一邊解釋,一邊便往身後大營步行而走。

  幾名同樣被蒙在鼓裡的北軍軍官面面相覷,復又趕緊跟上。

  而曹操也是登時大喜,便順勢也要跟上,然而剛一動身,才醒悟自己沒穿鞋子……一低頭,卻又看到黃橙橙的半塊香瓜正擺在河邊草地上。

  曹孟德穿好鞋子,順勢抓過瓜來,悶頭一口,不及速速去追公孫珣,便已然在心中暗自讚歎:

  「這瓜真香!」



  「初,漢軍四萬,為黃巾賊波才十萬眾困於長社,勢如危卵,城中旦暮皆驚。珣既平東郡賊,復奉旨引兵至長社,乃臨洧水而不渡,又營後有瓜田數畝,旦夕唯引軍中校尉臨河吃瓜望陣,指點河山。賊遙遙見之,皆笑。操適為珣副,亦勸曰:『吾等與長社諸軍,俱有袍澤之誼,若坐視不救,惟知臨河吃瓜,恐被天下豪傑恥笑。』珣笑而不應。城中左中郎將朱儁,性剛,登城而見,憤懣愈加。唯右中郎將皇甫嵩見而勸之:『遼西公孫,素昧生平,然觀其過往,固知其志懷霜雪,心存謀略。今引而不發,必有後為,且觀之。』」——《漢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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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o910602 發表於 2020-12-2 06:23 AM

第九卷 第2章 傅南容乘夜拭白珪

  夕陽漸漸消失,暮色迷茫。再加上這幾日的夏風變得格外喧囂起來,似乎在某種程度上微微衝淡了數日間肆無忌憚的暑氣。但不知道是不是還被黃巾賊圍困著的緣故,在已經變成一座大軍營的長社城內,氣氛卻依舊顯得燥熱不堪。

  此時,城中臨時搭建,用來瞭望敵情的一座高台之上,皇甫嵩與朱儁兩位持節中郎將倒是單衣素服,難得享受到了一些夜風。

  「如此說來,義真兄居然是早有破敵之策嗎?」交談數言以後,坐在台上吹風的朱儁忍不住認真回首問道。

  「是啊。」坐在一旁的皇甫嵩坦誠應道。「那波才雖然有些天資,但其人經驗不足,夏日草木繁盛,他紮營的時候居然不知道除去營旁的長草、樹木,甚至有些小帥因為天熱私自將軍營放到了樹林旁。再加上我軍在東,賊軍在西……呵呵,夏日東南風正盛,如此局勢,咱們若是能仿效當年田單出城火攻之策,豈不是能一戰而盡全功?」

  「確實!」朱儁細細思索一番,也是不由連連頷首。「如此局勢正該火攻,義真兄此策極佳,但為何久拖不定,今日才與我說呢?」

  「因為有兩個難處,」皇甫嵩認真答道。

  「願聞其詳。」

  「其一,縱火須借風勢。」皇甫嵩抬手往南方遙遙一指。「夏日東南風起,敵營又是南北列營,故此需要有一旅精銳敢死之士帶著火把、柴草冒險出城,繞到敵營最南端,方能將縱火之策做到最佳,也只有那時方能全軍進發,趁火殺敵!」

  「此事易爾!」朱儁當即昂然起身。「我……」

  「何須將軍親往?」不待朱儁說完,旁邊侍立的孫堅就直接閃了出來,然後昂然作答。「請兩位中郎將與我調撥足夠物資,我本部的千餘淮揚子弟足夠衝破敵陣,殺到敵營最南側順風放火!」

  朱儁毫不掩飾自己的欣賞與得意:「義真兄覺得如何,文台如此勇烈,可堪驅馳啊?」

  皇甫嵩也是微微捋須頷首:「若用此計,必以文台為先鋒!不過,既然是以放火為主,當能潛行便潛行,實在不得已再去強突也不遲!」

  孫堅得了應許喜不自勝,自然連連答應。

  「不過除此之外,」皇甫義真復又言道。「我之所以屢有猶豫,其實還有第二個難處,那便是北面洧水後的白馬將軍公孫中郎將所部了……」

  「這有什麼說法嗎?」朱儁重新坐下身來,卻不由蹙眉以對,插嘴問道。「如今咱們有了如此妙策,有他沒他又如何?」

  皇甫嵩連連搖頭:「一開始猶豫,乃是因為他提援兵忽然到來,多少讓波才警惕起來,搞得賊軍連日防護也認真了不少……」

  「那如今便無須擔憂這個局面了。」朱公偉忍不住再度插嘴道。「這位白馬將軍領兵兩萬,卻整日只是隔河坐觀成敗,別說我軍上下失望透頂,便是賊人都鬆懈了不少!」

  「這便愈發需要溝通了!」皇甫嵩拍了拍對方的膝蓋,懇切言道。「公偉,我之前便說了,觀這位白馬將軍的過往,其人絕非不敢戰,亦非不能戰之輩……你且聽我說完……之前還有所懷疑,但這幾日眼見著黃巾賊重新變得鬆懈起來,卻是認定了他是在故意麻痹賊人,將要出奇計!你說,我部一分為二,若是雙方各有奇謀,卻互不溝通,屆時坐失戰機不提,萬一弄巧成拙、相互失措,出了岔子又算是誰的?你我檻車入洛倒也罷了,就怕局勢崩壞,賊人直接席卷河洛啊!」

  朱儁一時沉默了下來。

  「將軍所言極是。」皇甫嵩身後此時也陡然閃出一個傅燮來,

  他朝坐著的二人微微拱手,便直接言道。「如今戰場之中局勢極為復雜,有城池、有河流,有夏風、有烈日,又要行火計……一著不慎,十六萬大軍亂戰之下,又有什麼不會被碾為齏粉呢?故此,溝通是必要的。而燮不才,願往洧水北岸走一遭,替三位將軍做個聯絡!」

  朱儁終於勉力點了下頭:「我非是不知大局之人,若是南容願往,自然是極好的,你本是那白馬將軍的同門,想來到了那裡也容易說話。只是……一來一回這麼遠,如今還來得及嗎,會不會坐失戰機?」

  「請朱公放心。」傅燮當即拱手言道。「為防延誤軍情,我就不從身後過河繞道了,直接連夜出城往北便是!」

  此言一出,不說朱儁和皇甫嵩一起怔了一下,便是孫堅都忍不住重新打量了一番這個向來跟在皇甫嵩身後,像個書生多過武將的高個子軍司馬,並對其大為改觀。畢竟,所謂連夜出城往北,毫無疑問是說他要放棄走身後東面安全但卻偏遠一些的那條路,轉而冒險從兩軍陣前直接越過,然後泅渡洧水去找公孫珣……後面這條路,雖然很快,但卻無疑會冒很大風險,丟了性命也屬尋常。

  要知道,所謂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和孫堅這種豪強出身不同,傅燮出身涼州名門,前途大好,卻敢為戰局而不顧個人生死,也難怪在場其他三人紛紛側目了。

  但是,剛剛人家孫文台已經昂然出列,自請為先鋒了,這個時候英雄氣概尚在,皇甫嵩反而不好多勸,半晌也只能勉強頷首:「既如此,不妨多帶幾人去?」

  「不必。」身量極高的傅燮在夜色中依舊從容。「從兩軍陣前潛過去,人帶多了,反而容易引起賊人注意,我一人便可!」

  左中郎將愈發無言。

  而傅燮見狀也不再拖延,居然直接拱手告辭,準備下去收拾一番,就連夜出城。

  不過,孫堅見到對方如此風采,心中也是佩服起了這個名門子弟,便當即攔住了對方:「傅司馬英雄氣概,本不該再有所言。但司馬此番前去,恐怕要泅渡洧水,我身邊有一個信重的豪傑,喚做蔣欽蔣公奕的,乃是九江人,其人水性極佳……帶上他同去如何?」

  傅燮稍一思索,倒也沒理由拒絕這個,便直接答謝並應了下來。然後又與這孫文台相約,半個時辰後,讓那蔣欽去長社城東門與他相會,便直接乘夜出城好了。

  言罷,二人便直接下台各自回去準備。而話到此處,兩位將軍也沒了吹風的心思,便也各自散離而去。

  就這樣,傅燮自回到住處準備,然而說是準備,也只是稍微讓兩個親兵幫著忙打點好了衣甲、武器、馬匹而已,便再無什麼可為了,偏偏時間又早,他也只好乾坐在自己所居的這棟民房院中望天靜候而已。

  然而,剛剛坐下沒多久,他便聽到門前一陣喧嘩,然後又有一個熟悉的聲音陡然傳來:

  「南容在嗎?」

  傅燮一聽便知道是皇甫嵩,當然不敢怠慢,直接起身打開大門相迎,然後口稱將軍不止。

  「我就知道南容沒什麼好準備的。」皇甫嵩來到院中,見狀不由失笑道。

  「本就是通知一下訊息,讓對方不要誤判罷了,又有什麼要準備的呢?」傅燮也是失笑相答。

  「話不能這麼說。」皇甫嵩揮了下手,一名侍衛立即捧著一個托盤從他身後走了出來。「既然那白馬將軍是你同門師兄,不妨帶上這個吧!」

  另一名侍衛將托盤上的布匹扯下,登時露出了四大四小,所謂八塊四對晶瑩剔透的白玉圭來。

  傅燮一時愕然,但旋即恍然——這是給公孫珣的禮物。

  「兩件用我與朱公偉的名義,兩件用你與那孫文台的名義……孫文台既然派了心腹隨你去,便也得給人家備一份,不然面上不好看。」皇甫嵩如此解釋道。「而君子相交,以玉相贈,既稱不上是賄賂,也稱不上是寒酸。不過,若是路上遇到了賊人,倒也不必顧忌,將玉圭扔到地上,說不定反而能拖延一二。」

  傅燮想了半天,最終也只能暗歎皇甫嵩滴水不漏考慮周全,於是當即苦笑一聲,先是謝過對方,然後又親自將四塊玉圭小心接過來,放在廊下。

  另一邊,皇甫嵩送完玉圭,卻沒有走的意思,反而趁勢坐在了院中,並揮手斥退了左右。

  「南容。」屏退左右後,皇甫嵩難得正色起來。「我在北地為太守數年,郡中上下,唯你一人深得我心,我也向來引你為腹心……這一次,我連自家子侄都沒帶,唯獨薦你來隨軍,你可知道我心意?」

  傅燮沉默片刻,卻是陡然在院中對著對方恭敬一禮:「明公的愛護我哪裡會不知道呢?只是國事煩憂,我又怎麼能不盡心盡力呢?」

  「不是不讓你盡心盡力!」向來從容的皇甫嵩難得沒好氣道。「可是這種孤身穿越十幾萬大軍戰線的舉動又有什麼意義呢?派個別的信使去不行嗎?非得學那個孫文台,次次拚殺在前?」

  「孫文台也是豪傑!」傅燮梗著脖子答道。

  「我就知道你是怕丟了我的臉,這才主動請去的!」皇甫嵩愈發氣急敗壞。「何必呢?」

  「也確實有想會一會我那位師兄的意思。」傅燮尷尬低頭道。「算算時日,我與他上次相會時居然是熹平石經初成的時候……那時我與公孫三兄弟、太原王文度俱在劉公門下,我整日讀書不止,他們三兄弟卻長袖善舞,多行交際之事……而一轉眼居然快十年了,心中頗多感慨,確實想見一見他,想看看他數年間是怎麼作了那麼多大事,怎麼名動天下,又怎麼將我們所有人甩在身後的!」

  「且不說這個。」皇甫嵩凜然道。「總歸是有三分跟孫文台較勁的意思吧?」

  傅燮默然不應。

  「這就不對!」皇甫嵩見狀更是無奈。「南容,你我與那孫文台還有朱公偉是一回事嗎!」

  傅燮聞言猛地抬頭望向眼前之人:「將軍,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說,我們是讀書的邊將,他們是不讀書的邊將,當日令叔皇甫公在內的涼州三明,就是因為讀不讀書而分道揚鑣。可依我看,孫文台也好,朱公也好,都是心中有大義之人……」

  「我沒說他們不是英傑。」出乎意料,皇甫嵩居然冷靜了下來。「而且,我們與他們之間的差異也不在於讀不讀書,而在於能不能存身,或者說所求何物!我問你,朱公偉寒門出身,孫文台豪強做派,二人全都輕剽忘生,宛如亡命之徒一般,是巧合嗎?」

  傅燮微微一怔,也跟著冷靜了下來。

  「寒門也好,豪強也罷,想配紫掛青,何其難啊?」皇甫嵩也是有些感歎道。「所以他們為了求一份前途,多少有些不顧性命,甚至不顧名聲……可如此做派,怕是遲早要害了自己,然後死無葬身之地的!」

  傅燮低頭不語。

  「而我們呢?我們早過了求名求前途的地步了。」皇甫嵩繼續言道。「所謂關東為相,關西為將,我們是將門、名門,只要不惹事自然能官至兩千石,遇到戰事也自然能封侯榮祖……但是,這天下終究是天子和士人的,我們武人跟他們沒法比,所以我們所求的乃是在天子與士人之間尋個平衡!是要讓天子用我們,要讓士人推崇我們!孟子有言,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這才是至理名言啊!」

  皇甫嵩難得失態說了半日,傅燮卻依然低頭不語。

  「南容。」皇甫嵩忍不住拽住了對方的手。「涼州凋敝而又動亂不堪,我們的讀書人太少了,像你這種出色的讀書人就更少了。再加上段熲一系與我們反目,堪稱人心不定,偏偏這個時候朝中眼見著又要起紛爭……南容,我已經五十歲了,此番又咬牙為黨人張目,已然引得天子心中暗恨,如今迫不及待將你帶出來,乃是希望你能挑起擔子的!涼州將門將來要靠你維持,怎麼能在戰場上學著那個孫文台一般如此輕佻呢?」

  「將軍。」傅燮忽然抬頭,雙目在黑夜中炯炯發亮。「你說的這些我都懂,可是如今大漢飄搖欲墜,天子寢食難安,士民驚惶不定,這個時候,難道不該學著孫文台他們先為國家拚死效力嗎?如果此番征討不利,那你說的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皇甫嵩迎著對方的眼睛看了半響,終究無言以對,便拍了拍對方肩膀,仰天長歎而走。

  對方一走,傅燮便再無剛才凜然之色,反而是有些猶疑的坐回到了廊下,儼然是被皇甫嵩說的有些心亂。然而,等到他目光閃過那火把下潔白的玉圭並順勢拿起其中一塊後,面色卻忽然變得肅然起來。

  話說,傅燮冠禮之時,本字幼起,但一日讀《詩經》的時候,讀到了其中一篇,詩曰:

  白珪之玷,尚可磨也;

  斯言之玷,不可為也。

  這首詩的意思是,如果白色的玉圭上有汙點,可以磨掉它,但是如果一個人做錯了事情,卻不可能再收回的。

  當時傅燮感念其言,朗誦數遍不止,然後忽然又聯想到了歷史上的一個典故,乃是孔子的弟子南宮括(字南容)讀此詩時同樣忍不住數遍不止,登時引得孔子大為欣賞,並將侄女許配給對方……一念至此,傅燮居然立即改字南容,以此來激勵自己不要有半分違心失德之舉。

  而如今,傅南容於夜中再度撫摸玉圭,倒是重新堅定了信念……對的就是對的,錯的便是錯的,該為的就該去為,不該為的就不該去為……國難當頭,難道是惜身的時候嗎?

  「不想那傅南容倒有幾分豪氣!」孫堅屯處,這位江東英豪居然也正私下與朱儁相談,而且對傅燮頗有幾分推崇。

  「傅南容是個直爽之人。」朱儁也忍不住讚歎了一聲。「比皇甫將軍滿肚子玲瓏心思強多了。」

  孫文台登時無奈:「朱公這是怎麼了?依我看,公孫將軍、皇甫將軍,都是難得的英豪,怎麼你卻一個個的都看不上?」

  「看不上又怎麼了?」朱儁雙手一攤,凜然反問。「我又沒彈劾他們,也沒有當面罵他們,更沒有暗地裡給他們使絆子,難道還不許我心裡看不上?!」

  「非是此意。」孫堅愈發無奈道。「只是,我覺得這兩位都……確實很出色啊……皇甫將軍待下屬極好,而且深有謀略;至於那位白馬將軍,我也沒說謊,當日彈汗山一役,其人確實英雄了得,我孫堅至今感懷!」

  「然後呢?」朱儁嗤笑一聲。「然後現在一個為了不得罪同僚,居然不惜耽誤戰機;一個功成名就,年紀輕輕配雙印雙綬,卻依然想著獨享其功,而不與我們通氣……我如何不能看不上?」

  孫堅無言以對。

  「文台。」朱儁難得長歎一聲,然後在夜色中負手前行了數步。「彼輩個個出身名門,如皇甫嵩、傅燮,一出生便不愁前途;如公孫珣,或許年輕時因為失怙的緣故,還要奮力拚搏一番,到了如今也早就不用如此辛苦了……倒是你我,一個寒門,一個豪強,除了拿命去拚一個出身外,還有什麼呢?而既然時時需要搏命,又何須在意些許外人眼光?」

  孫堅難得心中微動,忍不住出言詢問:「敢問將軍,那如我們這班人又該在意什麼呢?」

  「在意天子,在意中樞,在意洛陽,然後不負舉主,不負恩義,不負鄉梓……若有一日真的出息了,那便不負天下!」朱儁停下腳步,回頭盯著自己最欣賞的下屬坦誠言道。「如此便足以傲視天下豪傑了!」

  孫堅思索片刻,後退數步,恭敬一禮。

  「其實也沒那麼玄乎。」朱儁扶起對方,復又冷笑道。「依我看,我們固然是辛苦搏命,不知道哪日死在什麼地方。可那些人個個算計辛苦,卻也未必就能把握住局勢,將來指不定會被天下大勢所吞沒呢!還不如你我能夠活得痛快一些!所以啊,文台,真不要想太多,這一仗你好好打,只要火燒起來,你便是首功……我就不信以你孫文台的勇猛,此生做不到兩千石,封不得侯!」

  孫堅再度俯首而拜,再起身時心中已經是戰意盎然。

  片刻之後,孫文台送蔣欽到東門與傅燮相會,只是微微拱手,便瀟灑回身,而傅南容也與蔣欽乘夜出城,雙騎並馳,直往北面而去了。

  不得不說,這名喚做蔣欽字公奕的九江豪傑確實出色,二人路上先是遇到一隊黃巾軍哨騎,卻被他連殺三人,驅趕盡散。而等到來到洧水前,又是極善水性的他輕易在黑夜中尋到了一處方便泅渡的地方,然後輕鬆過河,直奔河北岸的漢軍大營前。

  此人的存在,使得傅南容輕易便見到了多年未見的公孫珣,但卻隨即愕然當場,一度張目結舌。

  「南容多年不見,今日倒是來的正好。」坐在馬上的公孫珣見到來人倒是一時失笑。「這位蔣欽蔣公奕來的也妙,兩位不妨與我們同行!」

  「文琪兄這是要做什麼?」回過神來的傅燮來不及寒暄,便先驚慌拽住了公孫珣的韁繩。

  實在不是傅燮大驚小怪……原來,此時的漢軍大營前面黑漆漆的,安靜如常,可大營後的瓜地裡卻已經聚攏了近萬騎士,還有數千駑馬。火把之下,只見這些騎士個個裝備完全,人人準備停當,駑馬上更是綁著柴草、未點燃的火把之物。

  很顯然,這位白馬將軍正要去做一場大事!

  「如你所見,」公孫珣坐在他的白馬上,居高臨下,坦然笑答道。「正要連夜潛行,去上遊過河,然後繞到敵人南側,順風放火……」

  「這……」傅燮欲言又止。

  「你也不必回去報信了!」公孫珣俯身握住了自己小師弟的手掌。「我已經遣人過河去長社城了,此時應該已經到了……你也不必與我說城中兩位將軍的計策了, 如此局面,他們若是想不到放火之事,豈不是徒有虛名?」

  傅燮登時默然。

  公孫珣拍了拍對方手掌,然後便撒開手,復又回頭對身邊諸將昂然言道:「走吧,全軍緩步噤聲,且辛苦一夜,明日便叫十萬賊眾一朝覆滅!」

  言罷,他居然直接打馬率先而行,諸將也各自凜然,督促各部人含枚、馬束口,緊隨其後。

  傅燮怔怔看著近十年未見的這位師兄,半晌無言……他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皇甫嵩分析的頭頭是道,什麼讀書的邊將,不讀書的邊將,什麼要在天子和士人中找平衡的將門,要拚命求個出身的寒門、豪強……然而,這一切的一切,真的能套到自己這位師兄身上嗎?

  這位白馬將軍,到底算哪一類?

  傅燮茫然了半晌,可眼見著大軍如流,前進不斷,卻終於是和身後蔣欽對視一眼,然後便打起精神,重新翻身上了各自濕漉漉的坐騎,加入到這宛如一道洪流般的騎兵大軍中去了。



  「朱儁字公偉,會稽上虞人也。少孤,母嚐販繒為業。儁以孝養致名,為縣門下書佐,好義輕財,鄉閭敬之。時,同郡周規辟公府,當行,假郡庫錢百萬,以為冠幘費,而後倉卒督責,規家貧無以備,儁乃竊母繒帛,為規解對。母既失產業,深恚責之。儁曰:『小損當大益,初貧後富,必然理也。』」——《後漢書》.朱儁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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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o910602 發表於 2020-12-2 06:24 AM

第九卷 第3章 孫文台所向無前

  午夜時分,孫堅參加了臨時軍議,然後便匆匆返回自己駐紮的地方去了。而他手下一群徐揚英豪,身份大多不夠參與軍議,便匆匆圍了上來,詢問事端。

  「恰如皇甫將軍之前所猜度的那樣,洧水那邊的公孫中郎將早有謀劃。」孫堅倒是乾脆利索,直接便全盤托出。「而且他居然還和皇甫將軍計劃的一樣,準備用火攻……公奕(蔣欽字)剛走,那邊便不約而同派了一位叫褚燕的曲長前來通氣,據說此時那位白馬將軍已經引萬騎繞洧水而行了,明日清晨應該便能繞到敵營南段放火!」

  「那我們又該如何呢,之前不是說讓我們這一部做先鋒去放火嗎?」問話的喚做祖茂,字大榮,乃是孫堅吳郡鄉人,算是心腹中的心腹了,所以說話毫無顧忌。「如此到手的功勞豈不是沒了?」

  此言一出,著實有幾人頷首讚同。

  不過,孫堅身側有一人相貌堂堂,聞言倒是微微蹙眉,而且不惜當眾反駁:「原本千人敢死出城就是冒險之舉,既然公孫中郎將有萬騎承此重任,那破敵的勝算豈不是更高了一些,何必為此煩惱呢?少死一些人不好嗎?不如先行休息,明日一早隨大軍出城破敵!」

  這人一說話,周圍人便都有些訕訕起來,最起碼不好反駁……原來,這個叫朱治字君理的人跟其餘追隨孫堅的人不同,如祖茂、蔣欽純粹是地方豪強子弟,算是以武力侍奉孫堅;又如吳景孫堅是妻弟、孫靜是親弟、孫賁是大侄子、徐真是妹夫……這些人,在孫文台跟前是沒有任何決斷力的,他們最多也就發發牢騷,真等到孫堅大手一揮說如何如何的時候,這群人肯定會閉上嘴。

  但朱治真的不同,這位朱君理是正經舉孝廉出身,之前便已經做到了州從事……此番之所以跟著孫文台,乃是揚州州中的派遣!

  換言之,在這一千多徐楊子弟裡,他是合夥人,不是打工仔,他有資格不顧及孫堅而提出自己的私人意見。

  當然了,這一次朱治的反駁注定毫無意義。

  「都不用多說了。」孫堅扶著腰中的古錠刀昂然言道。「之前軍議時右中郎將便已然下了決斷……我部依然為前鋒,而且要連夜出城,務必搶在五官中郎將到來之前先行放火!你們各自收拾,一個半個時辰後隨我從南門潛行出兵,天亮前務必到位!」

  朱治當即為之一滯,而祖茂等人卻也沒有大喜過望……因為這太倉促了,士卒們連好好休息的時間都沒有,而且還是夜戰,甚至可以想像,倉促之下,連引火的東西怕都沒備齊!

  不過,孫堅既然說了,正如之前所講的那般,除了朱治外,其餘眾人也只能聽命行事而已。

  而眼見著其他人紛紛散去準備,孫堅這才扶著刀正色看向了面有猶疑的朱治:「君理,你與那些混貨不同,有著大好前途,而且此戰確實凶危,不妨留守城內……」

  「司馬說的哪裡話?」朱治當即尷尬失笑。「既然軍中已有決斷,我又如何會貪生怕死?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請司馬不要瞞我,這一戰明明可有可無,為何一定要冒險?」朱治斂容詢低聲問道。「是城中二位將軍想要和洧水那位將軍爭功嗎?」

  「或許吧!」孫堅倒也坦然。「但於我而言卻無所謂,我也想拚一拚,看看能不能立下此殊勳……畢竟,若真能燒起火來,那位白馬將軍應該不會是竊人功勞吧?」

  朱治怔了一怔,許久方才反問出來:「如此說來,這一戰,乃是兩位將軍提出來以後,司馬主動接下的了?」

  「然也。」孫堅依舊坦蕩。「是右中郎將(朱儁)所提,我主動接下的。」

  「為什麼啊?」朱治不免有些氣急敗壞。「此戰如何凶危且不說,關鍵是沒必要啊……」

  「君理!」孫堅扶著刀看著對方輕聲道。「大丈夫生於世間,最重要的便是不能負人!右中郎將敗退此地,若破敵再無功勞,將來因此獲罪,我豈能心安?」

  朱治一時語塞……他怎麼可能不知道,孫堅此番能為千石司馬,靠的便是朱儁的舉薦。

  「而且再說了,不都是為國殺賊嗎?」孫堅繼續笑道。「總不能說咱們搶到那白馬將軍身前放了火,便是貽誤戰機吧?」

  朱治欲言又止。

  「還有,」孫堅忽然又含笑歎氣道。「我其實也不甘心啊……都是年紀差不多的人,人家已經『不負天下』了,我連不負自己都做不到……大好男兒生於世間,又逢天下板蕩,我吳郡孫堅為何就不能建功立業,然後去不負天下呢?」

  朱治默然無言,他其實很想問一句,你如此舉動固然不負朱儁,也沒負了自己的志向,可有沒有負了這一千徐楊子弟兵呢?但思索再三,終究是只能拱手告辭,回去披掛準備了。

  孫堅見狀自然也不再多言,只是兀自披上了自己的鎧甲,然後就端坐在屯所前閉目養神。

  一個半時辰以後,算算時間,夏日日出時間較早,此時距離天明也不過還有一個時辰的樣子,眾將已經紛紛收拾停當,各自領兵前來彙報。孫文台睜開雙眼,一言不發,便兀自領著千餘徐揚子弟,往城南而去。彼處,自然早有預備停當的些許馱馬、火把、柴草等物……正如眾人猜度的那樣,什麼都不缺,卻什麼都不多……不過,既然到了這裡,孫堅也沒有抱怨的意思,當即便與送行的朱儁昂然一禮,然後就接收了這些事物,乘夜小心出城去了。

  話說,越是靠近天亮越是夜色濃厚,孫文台領著千餘兵馬一路小心往南行,沿途既不敢大聲喧嘩,也不敢上馬快行,更不敢點燃火把照亮道路,而偏偏敵營十萬眾就在身側……確實正如他之前自己所說的那般,此戰凶危至極!

  甚至完全可以說,從一出城開始,這支黑夜中憑著星星指引小心前行的部隊就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了。

  至於說公孫珣?

  二者是一回事嗎?

  一萬騎兵自帶戰力,一萬人帶著充足引火之物齊齊放火火勢必然成功,而且進退自如……而孫堅這裡呢?火能保證一下子燒起來?被發現了能撐得住?最關鍵的一條是,城內大軍不到天亮是根本無法有效調度出擊響應的!換言之,孫堅一行人必須要保證在天亮時有火勢才行……最好是保持隱蔽,然後天亮前一刻再放火;或者就是頂著十萬黃巾賊眾,把火勢保持到天亮!

  前者是天堂難度,後者是地獄難度,但是孫堅依然出來了!

  而且義無反顧!

  不過不得不說,孫堅這一次運氣還是不錯的,他們一直行了四五里路,距離目標地點,也就是黃巾賊大營的最南頭只有區區三個營盤的時候,都還沒有暴露。但也僅僅就如此了,漆黑的夜色中,孫堅所部一曲揚州新募之卒一個不慎,居然一頭紮入了黃巾軍的營盤中。

  黃巾賊登時大驚,然後醒悟過來!

  而有意思的是,這支部隊的首領不是別人,恰好是孫堅這個別部中最具獨立性的朱治。

  「姐夫!」一直跟在孫堅身後的吳景驚慌詢問。「該如何是好?」

  孫文台不急不躁,反而奇怪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舅子:「如此局勢,還有如何?」

  「姐夫,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趁著賊人慌亂趕緊走啊!」吳景咬牙道。「慈不掌兵,再加上朱治這人向來在營中傲氣逼人,本就跟我們不是一路人,不如就讓他留在這裡吸引注意,咱們趁機加快速度向前,豈不是……」

  話說到一半,吳景便老老實實閉嘴了,因為孫堅已然從旁邊駑馬上取下了火把,然後親手點燃!

  冉冉火光之下,這位吳郡英豪一手舉著火炬,一手拔出自己的古錠刀來,凜然對著周圍下屬言道:「諸君,賊人營中所陷落的乃是與我們同行千里的徐揚子弟……我也不問你們該不該棄,願意隨我來的,點起火把,所向無前!不願隨我來的,趁著暮色,自己往東逃便是!」

  話音既落,一條火蛇便次第燃起,便是吳景也都默然舉起了一個火把。

  見到如此情形,孫文台也不激勵什麼士氣了,只是翻身上了一匹駑馬,直衝敵營,臨到營前,更是大聲對著慌亂的敵營一聲呼喝:

  「吳郡孫堅在此!」

  言罷,他便將火把奮力扔出,隨即以刀背拍馬,真的一往無前躍入敵營中而去了。

  受到自家司馬的鼓舞,漢軍千餘人俱皆舉著火把轉身直衝敵營,一邊放火一邊殺敵,黃巾軍本就是夜間受襲,驚慌不已,此時還以為是漢軍大舉來襲呢!慌亂中,朱治那邊自然壓力驟減。

  實際上,黑夜中,當朱治遠遠聽得孫堅自報姓名時,便已經嘿然一笑,然後不顧一切,拔刀往彼處彙合而去了。

  「這是怎麼回事?」

  小半個時辰後,十幾里路之外,轉過一個小坡後,曹孟德驚愕在公孫珣身側勒馬,並望著東南側的微弱火光一時失神。

  「必然是長社那兩位得到訊息後連夜發兵了。」公孫珣遠遠看去,卻居然不喜不怒,甚至語氣有些淡漠。

  「那我們又該如何?」曹操茫然追問。

  不止是曹操,剛剛從洧水上遊偷渡而來漢軍將領俱皆圍攏到了公孫珣身側。

  「如此局面,算是已經驚動了賊人吧?」公孫越蹙眉以對。「偏偏這火極小,儼然是沒燒起來。」

  「不好說。」婁圭在旁有些緊張的言道。「照我看來,這火固然是沒燒起來,賊人也固然是被這動靜驚動,但經此一鬧,黃巾賊也都把注意力都放到了彼處,或許此時更適合我軍潛行……」

  「還潛行什麼?」公孫珣倒也乾脆。「全軍人去枚,馬去束,疾馳而往,就從彼處接上放火……這一戰也從彼處開始!」

  全軍上下登時便如有了主心骨一般,也不再理會什麼爭功搶功,各將各回各自部曲處傳令,剛剛渡河的上萬騎兵一時解開束縛,便在黎明到來前的濃厚夜色中往火光處疾馳而去。

  傅燮、蔣欽原本還想進言一二的……他們大概猜到了此番正在作戰之人正是孫堅,或者說少不了孫堅……但此時倒也省的廢話了。

  話說,公孫珣率眾加快步伐,一邊往火光處疾馳,一邊卻又忍不住時時變色……原來,遠遠望去,那火光處分明動靜不大,分明是沒有燒成陣勢,但卻依舊如烈火焚城一般勢不可擋,自南往北一路向前蔓延!

  很顯然,火線即戰線,這分明是小股縱火之人戰力強橫,雖然縱火不成,卻一路連破賊營,所向無前!

  公孫珣想到跟著傅燮來見自己的蔣欽,其實已然醒悟彼處是誰在作戰了,然後不禁對這位素未謀面的孫文台心生感慨……只能說,此人不愧是江東猛虎!

  然而,轉向到黃巾軍大營處,這位江東猛虎卻幾乎已經陷入到絕境了:

  首先,他的人太少,倉促準備下的引火之物也確實不足,苦戰了半個時辰,居然都沒有將大火燃起;

  其次,沒有援軍……這不怪皇甫嵩和朱儁,因為天不亮起來,城中和城後的大軍根本難以組織出擊,而如果只是派小部隊出來支援,在黃巾賊已經全部驚醒的狀態下又毫無意義;

  再次,黃巾賊確實應對得當,那波才臨危不懼,一邊不斷增添援兵堵截孫堅,一邊又傳令讓各營小心謹慎進行戰備,一邊還讓人不停拆掉營寨,防止火勢蔓延,也正是如此才逼得孫堅一路奮戰破營;

  最後,孫文台額頭上居然早早便中了一箭!

  得益於額頭上的赤色幘巾,這一箭並沒有傷到他的要害,也當場就被他一把扯了下來,但是周圍的敵人實在太多,而且接連不斷,再加上孫堅又屢屢衝殺在前,導致他根本就沒時間處理傷口,所以赤幘後面居然就一直血流不斷!而經過半個時辰的奮戰之後,如今血水早已經糊住了他的眼睛乃至於整張臉,黑夜中失去完整視線,又失血不斷,於是他整個人也跟著搖搖欲墜起來。

  一把抹去眼睛上的黏糊血水後,孫堅眼見著又一波黃巾賊從營盤外支援了上來,他卻是忽然有些疲憊了!

  「大榮!君理!」孫堅眯著眼睛,一刀揮出去,直接砍死了一個不知死活的黃巾軍小頭目,驚得數名賊兵後退逃竄,便趁機厲聲大喊。「到我身邊來!」

  祖茂、朱治也早已經疲憊不堪,聞言卻又奮力搏殺,朝著孫堅靠攏了過去。

  「我和幼台(孫靜字)來給你們斷後!」黑夜與火光中,孫堅根本看不清來人在何處,只能一邊眯著眼睛躲避額頭上的血水一邊奮力大喊道。「我長兄早死,你們一定要幫我把孫賁帶出去,至於我那妻弟,能救則救……你們二人各有文武之才,不要為我在此送命!」

  「我不走!」孫賁第一個喊了出來,原來他一直都在孫堅身側。「哪裡有侄子走了,留著叔叔斷後的?」

  「司馬說的哪裡話?」朱治一刀了斷了一名黃巾卒後,也是應聲而答。「你之前不負我,我現在又豈能負你?受人活命之恩,此生便當以命相報,我朱治雖然只是吳郡一個匹夫,難道不曉得這個道理嗎?」

  「說的好!」祖茂也忍不住遙遙大喊道,他的生意居然更遠一些。「我雖然不懂得朱從事那麼多道理,可司馬你是上司,我是下屬,哪裡有上司為下屬斷後的道理?照我說,今日死則同死,如此而已!」

  孫堅哈哈大笑,卻又不禁一歎:「可惜,少了一個蔣公奕,否則以他的豪氣,必然要同列的!」

  眾人齊齊哄笑,儼然視死如歸,卻又豪氣並生,於是越發奮戰不止。然而,戰不到半刻鍾,就在這群存了死志的徐楊豪傑越來越以為要斷送性命在此的時候,陡然間,眾人幾乎是齊齊覺得地面震顫起來,然後當面的戰鬥壓力居然也猛地一空。

  夜色未銷,其他人當然不明所以,但孫堅卻曾經隨臧旻出塞而戰,所以心下了然。

  這位江東猛虎拄著手中刀子閉著眼睛癱坐在地,並愈發大笑起來:「看來今日不用死了……遼西白馬,果然不負天下!」

  言未迄,朱治等人還不明所以呢,便見到不遠處有無數火把一時亮起,然後不知道有多少舉著火把的騎兵宛如一條火龍一般直撲此處而來!隨即,上萬騎兵借著蒙蒙亮色便已經蜂擁到黃巾軍的軍營前,只見人人負一捆柴,又舉一火把,來到最前面時卻又將點燃的火把插入柴捆中,整個扔入敵營……如此數量的引火之物,如此多的引火之處,大火登時便隨風而起,連成一片!

  而幾乎是同一時刻,朝陽也猛地跳了出來……城中的戰鼓遙遙可聞!

  清晨的微光中,孫堅喘著粗氣爬了起來,透過他那糊著黏糊血液的雙眼,只覺得眼前大火如海,火苗如浪,波濤洶湧,勢不可擋,居然直直順著黃巾軍大營往北面翻滾而去!而火浪之後,紅色的火光中上萬騎兵持矛在後,真真勢不可擋!

  「哪位是孫文台?」就在這時,一聲響亮的聲音忽然在耳畔響起。「哪位是吳郡孫文台?」

  俄而,數百騎著白馬的精銳武士一瞬間便湧入了這個吳郡武士們占據的破敗營盤,並漸漸齊聲詢問:「哪位是吳郡孫文台?」

  孫堅情知是公孫珣趕到,便不顧傷勢與疲憊,更不顧眼睛此時只能睜開半條縫,直接強行站起身來,並對著根本不知道對不對的方向昂然作答:「我便是吳郡孫堅!」

  周圍一時相對安靜下來,公孫珣循聲打馬而來,清晨的陽光下,只見對方如血水中撈起來一般,連眼睛都睜不開,卻姿態雄偉,心下愈發敬服,便乾脆在馬上拔出刀來,隔空指向此人:「諸君請看,此人便是江東第一豪傑,爾等既然隨我來到此處,可以不認識皇甫義真與朱公偉,卻不能不認識孫文台……傳令下去,所有軍司馬以上與我先來看過此人,再去督軍作戰!」

  孫堅聞得此言,閉目仰頭,一時大笑不止。



  「孫堅字文台,吳郡富春人,蓋孫武之後也……光和末,黃巾起,三十六方一旦俱發,天下響應,燔燒郡縣,殺害長吏。漢遣左將軍皇甫嵩、右中郎將朱儁將兵討擊之。儁表請堅為佐軍司馬,鄉里少年隨在下邳者皆願從。堅又募諸商旅及淮、泗精兵,合千許人,與儁並力奮擊,所向無前。」——《新燕書》.卷六十三.列傳第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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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o910602 發表於 2020-12-2 06:25 AM

第九卷 第4章 公孫珣且戰且思

  大火燒連營,其勢不可當。

  然而,看似驚天動地的火勢不過是讓黃巾軍指揮系統和防御陣地癱瘓的手段而已,戰場之上真正對這十萬黃巾軍造成殺傷的還是六萬漢軍!

  六萬漢軍,作為這個時代最強大帝國的主力部隊,裝備著可能是這個時代最好的武器、甲胄、戰馬,享受著可能是這個時代最高的後勤待遇,本來就不可能被所謂十萬剛剛起事的黃巾軍給困住!

  而如今,在蟄伏了數十日以後,這六萬漢軍一起反撲,其勢才是真正的不可當!

  一萬騎兵在南,四萬步騎混雜的大軍從當面長社城中、長社城後蜂擁而出,還有一萬步卒在程普的帶領下趁勢強渡洧水,從北面突出強襲……六萬大軍分成三面一邊相互靠攏一邊自東向西全線推進,而黃巾軍空有十萬之眾卻根本組織不了任何有效防御,瞬間便淪為被屠殺的對象!

  原本公孫珣還想著以戰事為重,所以只是給孫堅留下些許糧水之物便匆匆督大軍向前去了。但是,整場戰鬥的順利讓公孫珣上來便失去了指揮的欲望不是他輕敵,而是說隨著大火掃過黃巾軍營寨後,戰事瞬間便淪為了追逐戰與密集的小股對抗,這種情況下他就是想作出有效指揮都很難,只能依靠著中層軍官們自己的發揮了。

  於是乎,公孫珣就勢在一處高地上下馬,並亮出自己的白馬旗以作督導,然後就開始坐在一個小馬紮上遠遠觀望戰局。

  至於軍中另一位兩千石騎都尉曹孟德,雖然分給他的『本部』,也就是那幾千黃巾降卒全都留在了洧水那邊交給了程德謀統一指揮,但面對著如此大規模的戰鬥,他還是忍不住神魂激蕩,居然就帶著夏侯惇和幾十騎親衛掄刀子上去了。

  一時間,公孫珣身側居然只剩下自己向來的心腹了。

  「妙啊!」婁圭看著前方戰況,立即就有些忍耐不住了。「原本以為放火是為了造殺傷,可如今看來,這分明是驅火為前鋒,簡直是神鬼的手段……看來兵法之妙還是要以水火為上!」

  「風火水冰,自然而然,這些非人力能抵擋的東西本就是兵法的精髓。」公孫珣也不禁微微歎道。「子伯心有所得,不妨記下來,將來寫成一本兵法紀要,我替你刊行天下。」

  「這……不好吧?」婁圭當即有些慌亂。「我這種人,也能寫兵法書嗎?」

  「如何不能寫?」公孫珣不以為然道。「依我看,子伯數年前還只是個眼高手低,空有智謀卻無為的人,如今儼然可以當得起一個軍中智囊的稱號了……再往後,聲名日顯,戰例增多,說不定千年後也是個用兵如神的典範。」

  此言一出,婁圭和周圍韓當等人不由齊齊失笑。

  不過,笑完之後,婁圭看著公孫珣神色,卻忽然心中一動,然後便忍不住輕聲試探問道:「君侯,若是千年後我都能稱得上是用兵如神,你又當如何呢?」

  公孫珣眯著眼睛盯著下面,卻是默然不應。

  韓當當即醒悟,直接一揮手,便帶著周圍白馬義從往周邊退開來數十步方才停下。

  「子伯何出此言啊?」周圍人一走,公孫珣也是忍不住歎氣質詢道。「此時正打仗呢!」

  「實在是心有所惑而已。」婁圭坦然應道。

  「而且事關己身。數年前在趙國霞堤上,我以為君侯的志向就已經定了下來,那便是迎亂世而起,復而定平天下……兩位公子的名字難道不正是以此而來的嗎?」

  「然也,」公孫珣緩緩答道。「而且我也未嚐改志,不然又如何會說子伯將來會名垂青史呢?只不過,這種話心裡明白就好,何必非要說出來呢?」

  「不是說了嗎,心有所惑而已。」婁圭失笑道。「依君侯今日姿態,若不親耳聽君侯說一句,我是心中難安的。」

  「你能看出我有所猶疑?」公孫珣不由好奇反問。

  「不錯。」婁圭伸手指向下方喊殺聲不斷的戰場道。「我剛才若沒看錯,君侯敷衍相談之餘居然面露不忍……此時局勢,君侯總不能是在不忍我軍損傷慘重吧?」

  公孫珣一時無言,而隔了許久他才緩緩作答:「是我有些婦人之仁了……彼輩固然其情可憫,可既然舉旗相抗,戰場之上終究是要你死我活的。子伯你放心,這個道理我心裡清楚,斷不會再於將士們面前有所展露了。」

  「我隨君侯多年。」婁圭攏手歎道。「心裡大概明白一些事情……君侯傲上而憫下,這是好事;之前東郡河堤上這麼多人視死如歸,軍中上下有所感慨也不只是君候一人。但君候,天下現在這個局面難道是我們弄出來的嗎?!黃巾賊一旦起兵,攻城略地,殺官屠吏,弄的天下板蕩,難道是能心軟的嗎?君侯啊,局勢越是崩壞,我們就越是要搶著建功;賊人越是前赴後繼,我們就越是要乾脆才對!蒼天當死,黃天亦是邪道!」

  「子伯的這些話,我怎麼會不懂呢?」公孫珣也跟著感歎道。「可然後呢?」

  「什麼然後?」婁圭茫然道。

  「若是有一日,你我各自遂了志向,然後便不管事了嗎?」公孫珣不由反問道。「倒時候該怎麼收拾局面?用誰收拾局面?你想過沒有?」

  婁圭一時無語:「這天下剛有亂象,君侯居然就想的那麼遠嗎?我和子衡之前便議論,說你最近為何總是失神失態,還以為……」

  「子伯。」公孫珣從馬紮上起身道。「既是如此,我便正式與你說一遍好了,你屆時跟子衡再說,我就不多言了……」

  「君侯請講。」

  「我的志向沒有改變,也不至於因為一戰之慘烈就心生不忍。」公孫珣看著自己心腹認真言道。「只不過,仗打得越多,見識的東西越多,我就越覺得將來安定天下會越難……不知為何,我總覺得自己還少了一些東西。所謂且戰且思,唯此而已。」

  婁圭怔了一怔,倒是乾脆拱手賠禮:「如此,倒是我想多了!等再見了子衡,也一定說給他聽。」

  「其實,如子伯、子衡你們這般為我多想反而是好事。」公孫珣伸手托住對方懇切言道。「這些日子,終究是我心思晦暗,鑽了牛角尖,以至於居然淤積到面上……是我不對!天長日久,這種事情不妨以後再說,且看現在才對!」

  「君侯說的極是。」婁圭也鬆了一口氣。「如今不妨且看現在局勢!」

  話雖如此,但眼前局勢也未看許久。公孫珣眼見著黃巾軍最後的抵抗努力也化為烏有,轉而全線潰退,正要移動旗幟,親自壓上前去時,卻忽然有人來打擾。

  「皇甫將軍請我入城?」公孫珣指著眼前無邊無沿的戰場似笑非笑。「現在嗎?」

  「是!」來人是個四十來歲,操著涼州口音的文士,他聞言當即拱手道。「我家將軍說,戰局已然成定局,且讓兒郎們立功便是,如君侯這般,不如入城安坐!當然,若君侯有心督導戰事,不去也無妨。」

  公孫珣不由和婁圭對視一眼,然後各自搖頭失笑,便是這個來請人的文士也跟著笑了起來。

  話說,這片戰場上的漢軍三位主帥,理論上是平等的……這是因為什麼左右五官中郎將,什麼爵位,在代表了天子權威的節杖面前毫無意義。非要分個上下,那也只能說論資排輩,皇甫嵩年紀最大,大家敬重一下,唯此而已。

  既然如此,為何此時皇甫義真又要擺出一副姿態,請公孫珣入城呢?

  答案很簡單,這是要給朱儁讓功勞!

  而公孫珣之所以和婁圭相視一笑,乃是他們對此早有準備。

  實際上,還沒來到潁川的時候,此時應該留守大營,正隔岸觀火的董昭就在路上首先提出了這個問題。董公仁當時的話很直接,也很簡單,那就是朱儁敗了一場,是需要功勞的,不然很可能會獲罪。而公孫珣卻不需要功勞,所以來到潁川後他應該等皇甫嵩出頭,趁勢讓出功勞。

  前者好理解,後者又怎麼說呢?

  董公仁依舊給出了一個直指人心的解釋此番平叛,不能做名義上功勞最高之人,也不能做得人心最多之人,否則必有後患!這個後患可能來自於野心家,也可能來自於宦官,甚至有來自於天子……但無論如何,都一定是有的。

  那麼,一邊讓功給可能會負罪的朱儁,就是為了不做功勞最大那個;而不主動提出,便是不做賺取人心最多的那個;至於為何還有身體力行去辛苦打這一仗,這就公孫珣本人一意堅持的了……畢竟他知道,在真正的明白人眼裡,尤其是集合了無數豪傑的軍中,大家始終會明白怎麼一回事的。

  這仗不是白打的!

  總而言之,皇甫嵩的邀請,公孫珣和婁圭其實早有準備,不就是讓他入城,然後讓朱儁一個在外指揮嗎?

  隨他去好了,鴟得腐鼠而已。

  於是乎,公孫珣當即應許,然後便帶著婁圭、韓當,還有三百白馬義從,直接越過戰場而不顧,隨著這位皇甫嵩的幕僚往數里外的長社城而去了。

  而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是,路上的時候,耳聽著婁圭與這名皇甫嵩的幕僚交談不斷,公孫珣這才知道對方居然是個有來頭。

  「先生是故信都(安平國首府)令?」婁子伯好奇問道。

  「然也。」此人在馬上乾笑拱手道。「信都令,張角起兵的時候倉促而逃,到了洛中後,中樞因為安平舉國淪陷沒有治我的罪,但也被免了官。正好我是涼州漢陽人,又正好在洛中,便去投奔了我家將軍。讓君侯見笑了……」

  「這有什麼?」婁圭不以為意道。「那種局面誰能如何?不過,先生既然是涼州人,又出任千石大令,想來必然是涼州名士……敢問姓名?」

  「閻忠!」此人乾脆答道。「字叔德。」

  「叔德先生姓閻?」公孫珣忽然好奇插嘴道。「那敢問叔德君認得賈文和、韓文約……呃,還有一個叫閻行的人嗎?」

  閻忠反過來好奇的打量起了公孫珣:「白馬將軍密卡登下,但終究是幽州人,如何知道這幾人?」

  「你居然都認得嗎?」公孫珣一時驚喜,然後趕緊掩飾。「這都是昔日在洛中與韓文約、傅南容相交時隨意得來的名字,聽說都是涼州人才……」

  「這便說的通了!」閻忠不由歎道。「韓文約不說了,本就是我們西州名士,將軍自然知道。賈文和這小子雖然向來不知名,但卻與我是至交,我心裡非常清楚,此人有張良、陳平一般的謀略……可說給別人聽,別人卻總是笑話我,說我亂吹……其實,不過是文和出身較低,他們看不起罷了。至於閻行,涼州閻姓多是我同族,而我族人頗多,或許是文約相交的其中一位吧!不過,我兄長長子也喚做閻行,但今年尚未加冠,想來應該不是他。」

  公孫珣當即尷尬失笑:「涼州也是人才輩出啊!」

  閻忠聞言半是得意,半是無奈:「可惜,邊鄙之人,再高的才能總是讓人看不起的。」

  「不知賈文和何在?」公孫珣懶得隨他感歎那些東西。「叔德兄不是說他有張良、陳平一般的謀略嗎?能否與我引薦一番,我想請他來做個千石軍司馬……」

  「文和當日舉孝廉後便一直在家讀書。」閻忠恍然搖頭。「不過,我與文和相知久矣,他這人居安思危,斷然不會千里應募的,將軍就不用想了。」

  公孫珣細細思索一番,倒是無可奈何了。而接下來,他也不再開口,只是任由婁圭與這位閻忠繼續攀談試探,直到一行數百匹白馬輕鬆馳到長社城前,然後遠遠看到了在城門外迎接的皇甫嵩一眾人。

  公孫珣不敢怠慢,當即率領自己的義從下馬。

  卻不料就在此時,那閻忠忽然一手牽馬,一手指著皇甫嵩身後一人言道:「公孫中郎將既然想求幕中人才,何必隔著千里萬里找我們涼州人呢?潁川多名士……不說什麼荀、陳了,我隨我家將軍在長社城中十餘日,便已然認識了一位長社鍾氏的俊逸,君侯且看,此人喚做鍾繇鍾元常,胸有韜略,實乃相國之才!」

  公孫珣目瞪口呆,但旋即苦笑。



  「孫子嚐曰火攻有五:一曰火人,乃敵傍近草,因風燒之;二曰火積,乃燒其積蓄;三曰火輜,乃燒其緇重,四曰火庫,當使間人,之敵營,燒其兵庫;五曰火燧,燧,墮也,以火墮敵人營中也。昔日餘隨太祖平黃巾,以火攻覆長社十萬賊眾,即『火人』、『火墮』並行也。」《子伯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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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o910602 發表於 2020-12-2 06:25 AM

第九卷 第5章 城門口公孫仗勢欺太守

  公孫珣苦笑是有緣故的。

  鍾繇就在眼前總不能是壞事,而且他何嚐不知此人乃是『相國之才』呢?

  但問題是,人家長社鍾氏本就是潁川著名士族。鍾繇曾祖鍾皓乃是潁川四長之一,提攜過陳群的爺爺陳寔,當過司徒掾,公開講學數十年,常侍的學生就有兩三千。而且鍾氏還和上一位天下楷模李膺的家族聯姻數代,相互糾纏,連成一體。甚至鍾繇本人歷任郡職,早在上任潁川太守陰修任內就做到郡功曹這一堪稱郡吏極點的位置了。

  換言之,在如今黨錮解開的大背景下,依照鍾氏的人脈關係和鍾繇本人的才能,這位鍾元常怕是會隨時接到朝廷的征召,入朝去做個尚書郎之類的職務,並一路清貴,前途大好。

  當然了,以上只是常理上猜度,是絕大部分人可以想像到的,而公孫珣比誰都清楚,鍾繇的官只會比想像中做的更大。

  這種人,你拿什麼去招攬?手裡的刀子嗎?

  同樣的道理還有跟長社相鄰的潁陰荀氏,那裡人才更多,然而更加凶猛……據說剛一解除黨錮,京城就已經開始討論征辟荀彧的叔叔荀爽去做個公卿什麼的了。

  總而言之,黨錮未開之時,公孫珣身份未到,機緣未到,這群士族出身的潁川英才他是夠不著摸不到;而如今黨錮大開,他公孫珣的身份雖然夠了,可人家卻一個個的前途大好,卻也不用想著曲身為誰的幕僚了。

  而且再說了,此時也不是想這種事情的時候畢竟,鍾繇只是將來的大人物而已,而一位當下便是大人物的皇甫嵩卻已然就在眼前,這個才是首先要對付的。

  話說,公孫珣遙遙見到出迎的眾人便直接下馬,然後一邊想著事情一邊往前而去,卻不料,那邊鍾氏一大家子還有皇甫嵩及其幕僚也在神色復雜的觀察著他。

  「如何?」眼見著皇甫嵩也動身向前相迎,落在後面的鍾繇叔父鍾瑜趁機低聲朝自己侄子問道。「元常出任多年郡功曹,閱人無數,你覺得這位白馬將軍是何等人物?」

  鍾繇一邊緩步向前一邊緩緩搖頭:「一無所得。」

  「何至於此?」鍾瑜有些難以理解。「至不濟也能從他風儀中窺探一二吧,更遑論此人過往事跡天下皆知!」

  「太年輕!」鍾繇低頭答道。「此人年紀比我還小五六歲,便已經有位極人臣的趨勢了,故此萬般常理皆不可在此人身上映照……況且,如今天下的局勢已經隱隱有些不對了,昔日的道理還是不是道理都不好說了。」

  鍾瑜一時默然。

  「不過。」鍾繇忽然又言道。「既然入城,我等又相陪,或許能靠近觀一觀這位的虛實,屆時說不定有所得。」

  「得不得也無所謂了。」鍾瑜倒復又苦笑起來。「反正此戰大勝,長社之圍已解,何必在意此人如何?又不是之前十萬大軍圍城,一旦傾覆便要舉族化為齏粉,那個時候才會對這些將軍們猜來猜去的……」

  這次輪到鍾繇不說話了。

  「皇甫公!」相近十餘步,公孫珣便遙遙執禮。「嘉德殿一別匆匆月餘,不想今日復能目睹皇甫公的風采。」

  「文琪真是羞煞老夫了。」皇甫嵩年近五旬,世出將門,卻宛如一位純儒般語氣和藹,

  跟海內名儒的盧老師形成了鮮明對比。「自黃巾亂起,各州聚眾數萬者,先覆平的無外乎是廣陽、東郡二處,居然全是被文琪輕易蕩平,也正是因為如此,今日你我方能再見。」

  公孫珣當即失笑:「廣陽黃巾三萬,東郡四萬,加一起也比不上朱公這一戰傾覆當面十萬之地吧?若論善戰,首推朱公才是……不知朱公在何處啊?」

  皇甫嵩微微一怔,然後也跟著笑了起來:「誠如文琪所言,朱公偉詐敗至此,窺得田單火計,居功至偉……他如今出城督戰去了。」

  「原來如此。」公孫珣聽到此處,卻是回頭對著韓當一肅。「義公,即刻傳令下去,如今城外持節將軍唯有右中郎將一人,故自騎都尉曹孟德以下,各部曲皆要奉右中郎將朱公號令!」

  韓當當即拱手稱是,而數十騎白馬也即刻四散離隊,奉命傳令去了。

  「文琪的白馬義從果然名不虛傳!」皇甫嵩終究是個將軍,見到公孫珣的義從令行禁止,倒是不禁撚鬚讚歎。

  「皇甫公想多了,他們雖然有些名頭,卻與戰場功勞無關,而是成名於數年前洛中誅宦。」話到此處,公孫珣不由再度搖頭失笑。「於天下人看來,我輩武人戰場再如何辛苦,再如何拚命,也比不上當日闖入王甫宅中耀武揚威一番的。」

  話說,雙方甫一見面便在言語中不動聲色說定了推功給朱儁的事情,皇甫嵩還以為對方是個好說話的呢。孰料,這剛要再進一步熟絡起來呢,公孫珣便說出這種暗諷之話來,也是讓皇甫義真當眾討了個沒趣。

  不過,皇甫嵩畢竟是儒將風采,也不與對方多計較,只是一聲乾笑,便就此打住,轉而朝公孫珣介紹起了身側其他人。

  而為首一個,居然配著青綬銀印。

  「這位是潁川太守文公。」皇甫嵩以手指向了一個四十多歲面色蒼白之人。「陽翟告破,整個潁川十九城只有東面許縣、潁陰、長社三城得保,文公不得已便退到此處了。」

  此人見狀也趕緊賠笑:「不想今日方識白馬將軍風采。」

  「文府君啊!」公孫珣知道對方身份後也不還禮,反而居高臨下當面負手冷笑起來。「趕緊請罪辭職吧!若是你的奏表能趁著此番大勝消息一起入朝,陛下說不定能許你全身而退!可惜了,潁川太守一職何其貴重,你辛苦大半生方至於此,卻要一朝散盡,說不定將來還要影響家門族人。」

  這文太守當即面色蒼白起來……他何嚐不知道自己要倒黴呢?十九個縣丟了十六個,其中還包括潁川首府陽翟,弄的洛陽門戶嬛轅關都被波才攻打,這要是不倒黴就怪了。

  只不過,心裡明白是心裡明白,被當面扯出來就有些讓人難以接受了。

  「將軍何出此言啊?」文太守勉強問道,也是心存僥倖。

  「文公還不知道吧?」公孫珣見狀愈發嘲諷起來。「我從東郡來潁川時,朝中就已經議定了太原王允王子師為豫州刺史,巡查豫州各處。我與那王子師有些來往,知曉他的強傲脾氣……你若不趁他動身前主動請辭,怕是要被檻車入洛的。」

  文太守當即失措跌坐,幸虧後面有兩個郡吏慌忙上前扶住,才不至於讓他出醜到極點。

  話說,公孫珣剛剛下馬和皇甫嵩暗中說定了推功朱儁一事時,眾人還以為他是個謙謙君子,然而轉眼間他便連續出言諷刺當場身份最重的二人,倒是讓城門處軍中、郡中各處人物紛紛側目。

  當然了,在所謂明白人眼裡這也不是不能理解……包括皇甫嵩在內,很多人都覺得公孫珣這種小脾氣完全可以接受,畢竟年輕而又位高,還主動讓了這麼大的功勞,發點小脾氣又如何?

  譬如鍾瑜,也只是忍不住對自己侄子低聲笑了一下:「終究是邊郡人物,喜怒形於色……」

  「非也!」鍾繇當即否定。「如此大的功勞說讓便讓了,這是何等氣魄,又怎會因此而鬱鬱?」

  「那是何意?」鍾瑜茫然不解。

  鍾繇也是深深低頭答道:「只怕是在先推功於右中郎將,復推德於左中郎將……皇甫公先進言解黨錮,復恩德顯於左右,將來怕是要出事!」

  「你說誰要出事啊?」

  就在這時,鍾元常卻忽然聽得身旁有人出聲詢問,抬頭一看,居然正是那白馬將軍,無慮亭侯,持節五官中郎將公孫珣!

  西面喊殺聲越來越遠,而城門處叔侄二人對視一眼,登時便汗流不止。

  「也罷!」公孫珣居然就此輕輕放過。「足下便是鍾元常嗎?」

  「正是在下。」鍾繇從大汗淋漓中醒悟過來,也是趕緊恭敬行禮。「不想將軍也知道在下薄名。」

  「潁川多英傑,元常卻是英傑中的英傑,我怎麼可能不知道呢?」公孫珣失笑言道。「更不要說,剛剛還有人跟我說你是相國之才呢!」

  話到此處,只見那公孫珣復又對身後一名文士言道:「子伯,之前在戰場見孫文台英姿豪邁,已然覺得今日有所見識了,不想此時復又見到了鍾元常,一日而識兩英傑,這難道不是我的運氣嗎?」

  那年輕文士聞言也是當場失笑,然後微微拱手稱賀:「君侯運氣了得!」

  眾人自然能察覺到公孫珣此時言語之中居然多有禮貌與和氣,而他對一個閒居在家的前郡功曹如此高看,比之剛才對上皇甫嵩的暗諷、文太守的明嘲,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倒是讓人嘖嘖稱奇。

  然而,鍾繇俯身拱手作揖,卻又再度汗流不止。



  「鍾繇字元常,穎川長社人也。嚐與族父瑜俱至洛陽,道遇相者,曰:『此童有貴相,然當厄於水,努力慎之!』行未十里,度橋,馬驚,墮水幾死。瑜以相者言中,益貴繇,而供給資費,使得專學。」《世說新語》.識鑒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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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o910602 發表於 2020-12-2 06:26 AM

第九卷 第6章 堂舍內鍾繇狼狽薦英雄

  這一天注定漫長而無聊。

  長社的戰事當然是這一天的主旋律,然而從火攻成功後整個戰事就陷入到了一種完全可以預料的境況中。

  幾乎可以想像,六萬漢軍會在朱儁的指揮下一路向東沿途追殺,而十萬黃巾軍的大部也應該會折損在長社城西面的曠野中……這種情況大概會一直持續到漢軍追到西面的淇水畔為止。

  實際上,位於長社城西側幾十里外的淇水,似乎注定是這場戰役的分界線。這不僅僅是因為淇水的天然阻礙作用,更是因為漢軍追到淇水時天色就應該會晦暗下來,但最重要的一點是……過了淇水再往西幾十里處便是潁水,而潁川郡治陽翟城就挨著潁水,位於潁水西邊。

  總之,陽翟城城牆堅固高大,而十萬黃巾軍根本不可能全被漢軍剿殺殆盡,一定會有核心頭目領著數萬殘兵趁著夜幕成功渡過淇水、潁水的。故此,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漢軍今日追到淇水以後,戰役將會告一段落,並在數日內迅速進入第二階段,那就是圍城攻堅!

  無聊的不僅是戰場,長社城中也顯得有些乏味。

  公孫珣沒有和皇甫嵩來一段洧水會師,共敘革命友誼的佳話,他從城門處便冷嘲熱諷個不停,進城後更是直接拒絕了和對方一起屯駐官寺的邀請,反而領著自己的數百白馬義從,帶著自己的節杖、傘蓋住進了人家長社鍾氏的大宅院中……據說,這位白馬將軍和鍾氏核心子弟鍾繇鍾元常一見如故,當天便要登堂見妻的!

  這種操作,也就是公孫珣這個年紀的人能使出來,皇甫嵩想使都沒臉使,而鍾氏上下更是無言以對。人家畢竟是堂堂持節將軍,兩任太守,配紫掛金的,你總不能因為現在黨錮大開自家前途無憂,便腆著臉把人家標準的『禮賢下士』說成『刻意奉迎』吧?

  該刻意奉迎的只能是長社鍾氏!

  更不要說,潁川這個地方的士族,一方面以學術上偏法家聞名,一邊卻同樣以善於存身存家而聞名天下了。

  連張讓親爹的葬禮他們都不敢缺席,何況是來自於一位剛剛解救了他們鄉梓的將軍的如此善意呢?

  於是到了晚間,鍾氏在舍中大擺宴席,幾乎是闔族俱出,來招待五官中郎將公孫珣。而此時城西數十里間,此時依然是刀兵火種,血沃勁草……倒是讓人心生感慨。

  公孫珣不會因此心生慚愧,畢竟戰場搏殺,生死相對,勝敗由天。他現在在意的,乃是一些別的事情。

  「君侯若是問起別人,我還未必清楚,但是荀文若嘛……」坐在左側下手的鍾繇一時停杯失笑。「上任太守陰公任內,我為郡功曹,文若便是郡中主簿,而且當時荀氏的荀攸荀公達雖然礙於黨錮難以出仕,可陰公卻依然舉他為孝廉,只是未曾被洛中取為郎官而已。這叔侄二人,一個王佐之才,一個內秀經達,堪稱郡中翹楚。」

  公孫珣緩緩頷首,孝廉是入仕的正途,但卻只是途徑而不是官身,荀攸礙於黨錮難以出仕,跟他能不能舉為孝廉沒本質關係。

  但反過來說,這也能說明一些問題,那就是荀氏確實是潁川人望所在……哪怕是明知道荀攸做不了官,那陰太守照樣也要給人荀公達一個價值連城的孝廉名額;明知道荀彧不能再往上走,也要給他一個主簿這樣親信吏職,以示恩寵。

  這樣的人物,拿不下就是拿不下,沒什麼好講的。而且,本來公孫珣就沒指望荀氏這兩位天下頂尖的人物能輕鬆到手。

  「荀文若王佐之才,荀公達亦是非常之人。」公孫珣一時歎氣道。

  「可黨錮既開,以荀氏高門,這樣的人物終究是要一飛衝天的,我也不好攪擾……貴郡人才濟濟,除了荀文若、荀公達,以及荀氏其他才俊外,難道就沒有別的人物了嗎?」

  話到此處,鍾繇哪裡還不知道對方的意思,於是他低頭思索一番,卻又說出了一個人來:「其實不瞞君侯,當日陰公為太守時,大加簡拔我郡中青年才俊,非只是二荀,還有一人也頗的信重,且其人之才智,亦是我郡中翹楚……將軍聽說過郭圖郭公則嗎?他當日在陰公手下做計吏。」

  公孫珣居然一時無言以對……這位他怎麼可能沒聽過呢?

  然而,就是因為聽過,所以更不可能招攬這種人啊!這種人,還有許攸,公孫珣巴不得他們全都跑到袁本初賬下才才好。如此才智之士,跟袁本初四世三公的門第簡直絕配好不好?

  「哎呀。」一念至此,公孫珣趕緊搖頭。「我對這位郭公則雖然也是久仰大名,可人家畢竟也是高門世族,想來不缺前途,如何就能看得上我呢?元常,你且認真一些,想你之前做過數年的郡功曹,這潁川英才哪個逃得你手?何不坦誠一些?」

  聽得此言,婁圭和韓當這邊倒也罷了,可鍾繇的叔叔鍾瑜,還有一些族叔之類的,卻幾乎是本能的看向了自家當家的大侄子,而鍾繇也是再度流汗不止,倒是弄的公孫珣莫名其妙。

  停了片刻後,鍾元常咬了咬牙,卻是放下手中酒杯豁然起身,並來到自家大堂正中朝著公孫珣大禮參拜:「若君侯不棄,繇願為君侯奔走!」

  公孫珣先是怔在當場,但旋即醒悟,繼而居然有些慍怒起來:「元常兄莫非以為我是邊郡武人,若不能得人便要族人嗎?!」

  鍾繇心中一驚,馬上再度躬身下拜:「君侯想哪裡去了,您誅殺王甫,鞭死趙忠索賄家人,名震天下,在下早已經拜服……而如今,長社之圍雖有推功於右中郎將之意,可我等難道看不清楚嗎?此戰俱是君侯妙策安天下!故此,在下對將軍是既敬且服,實在是想為將軍出一份力,絕非是出於畏懼!」

  這一番話說的極快,可見鍾繇心裡也是真急了。然而,話說完以後,坐在上首的公孫珣卻是許久未言。這讓低著頭的鍾元常一時汗如雨下……他感覺自己這輩子流的汗都沒有這個夏天流的多。

  「哈!」不知道過了多久,公孫珣才在婁圭的眼色、韓當等人的沉默中猛地笑了出來。「是我想多了,也是元常誤會了……我此番非是要征召高門名士,乃是聽說潁川為天下文氣所在,故此趁機尋些私人幕屬,如元常這般大才,遲早要為國之棟梁的,就不必叨擾了!否則,用上個兩年,眼見我都離不開元常了,朝中卻來一紙詔書讓你入朝為尚書郎、黃門侍郎,到時候你說我是放人呢還是不放?」

  鍾繇深深的喘了一口氣,卻依舊俯身不起:「既如此,不知道君侯到底想要什麼樣的人才呢?還請君侯直言,我一定為君侯尋到。」

  「高門世族我是不敢高攀的。」公孫珣自嘲一聲道。「但是貴郡中難道只有高門世族才出人才?就沒有出身寒門單家卻有才智的人物?沒有任勞任怨且能做事的人物?沒有德行昭彰卻又很少對外宣揚,故此名聲不顯的人物?」

  鍾繇再度長吸了一口氣,依舊低頭,而良久後他方在公孫珣的期待目光中抬起頭來:「回稟將軍……有!」

  「願聞其詳!」

  「陽翟有一人,姓棗名祗,字文恭,向來有才德。」

  「哦,可棗氏不是潁川望族嗎?」

  「回稟君候,棗氏雖然算是郡中望族,但卻稱不上是郡望所在,而棗祗更只是家中偏枝所在,故其人在郡府中數年,卻只是個戶曹小吏,始終難得顯職。君侯去招攬他,應該不難……當然,得是他躲過此番兵災才行。」

  公孫珣緩緩頷首:「你說他有才德,那其人到底有何稱道之處?」

  「回稟君候,棗文恭雖然只是個戶曹小吏,可郡中戶曹實際上的運作卻都是他所為。」話到此處,鍾繇不由在堂下苦笑。「這中間有些事情我想君候也懂得……但關鍵是,棗祗這人無論功勞怎麼被剝奪卻從來沒有生氣過,也從來沒有跟人抱怨過,而且戶曹的事情從來沒被耽擱過,真真是任勞任怨,吃得了苦,做得了事。若非我是郡中功曹,怕是也不知道他本事與德行的。」

  公孫珣大為讚歎,雖然他未曾聽過此人名字,可鍾繇的這個描述幾乎讓他本能的想到了王叔治,這種人拉過來給王修做個副手難道不好嗎?

  此人雖然不是原定目標,但人才,尤其是這種才德兼備的人才總是不嫌多的!

  堂下鍾繇窺的公孫珣面色舒緩,也是愈發鬆了一口氣,故而繼續了下去:「還有一人,姓戲名忠,字志才,也是陽翟人。」

  「此人有何本事?」又是個沒聽過名字的,公孫珣自然要問個清楚。

  「此人可以論謀算策!」鍾繇正色言道。「戲志才此人學的乃是地道的法家學問,所謂人心詭譎之術,律政修勢之法……將軍應該知道,我們潁川是戰國韓氏故地,法家起源之處,所以像他這種人其實不少,而戲志才其人便是公認的其中佼佼者,正適合為人幕屬。」

  公孫珣緩緩點頭:「這種人物確實值得一用,不過你也說了,你們郡中法家學問不少,如郭氏還有你們鍾氏,都是以家傳律法學問聞名當世的,而此人又是其中佼佼者。既如此,為何你以為我能輕易延攬,而且能長久使用呢?」

  「回稟將軍。」鍾繇歎了口氣。「一來,此人雖然是士族出身,卻家族敗落,比之棗氏都要差很多;二來,郡中俱知,此人有負俗之譏。」

  公孫珣當即一怔。

  所謂負俗之譏,就是不被俗世、俗人所容納,反而被他們看不起的意思,換言之,戲忠這個人是被人廣泛排斥的……然而,這就有意思了,因為之前多次提起過,法家的學問在潁川算是半公開的顯學,不會有人因為這個而嘲諷戲志才的,那麼他為何被排斥呢?

  果然,鍾繇稍微頓了頓,便拱手解釋了一下:「回稟將軍,戲志才這個人好酒喜賭,以前是玩骰子、樗蒲,後來動物牌出來後他更是沉迷此道,經常一玩起來便通宵達旦……」

  婁圭忍不住看了公孫珣一眼,而公孫珣卻面無表情,依舊靜聽。

  鍾繇越說越無奈:「偏偏此人家道中落,他又不治產業,所以只是坐吃山空。能撐到現在,基本上全靠我們這些昔日的同學接濟……我也好,文若也好,都知道他是個有本事的人,也常常接濟他,並勸他正經一些,可他卻總是說自己修不得道德文章,終無前途,不如不做理會……還說,若是我們借錢時再說這種話就要跟我們絕交。不瞞將軍,我現在倒不擔憂他在陽翟遭了兵禍,就怕他心懷憂憤,直接從了賊!」

  婁圭又看了一眼公孫珣,而公孫珣這次終於微微一笑:「無妨,我身邊也多浪蕩子,子伯當年在南陽做的事情比這位出格多了,如今不也是我的腹心?如此人物,若是能躲過此番兵災,請他來為子伯做個輔弼,豈不正好?」

  婁圭欲言又止,但看了看堂中氣氛,終究只能無奈點頭。

  「除了棗祗、戲忠,元常還有沒有別人可薦?」公孫珣繼續問道。

  鍾繇又流汗了:「私人幕屬而已,兩人將軍還不足嗎?」

  「我聽說……」公孫珣終於忍耐不住了。「貴郡有個叫郭嘉的,也是負俗世之譏,不知道是不是郭氏族人?」

  鍾繇面色古怪了起來。

  公孫珣登時也跟著無奈了起來:「只是聽說年歲尚小?」

  「然也!」鍾繇肯定的答復道。「剛剛束髮!不過正如將軍所言,其人自幼聰慧,卻如荀公達一般沉默寡言,此時正隨郭氏族人於長社避禍,將軍要見一見嗎?」

  「不用了!」聽到剛剛束髮四個字,公孫珣就像吃了個蒼蠅一般噁心。「等潁川戰事平復,我遣人送些錢來,屆時你替我贈送他百金,以資鼓勵,讓他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便是!」

  鍾繇連連稱是。

  「還有一人。」反正已經丟了臉,公孫珣倒是不要臉了。「有個叫徐庶的人你認得不?或者還叫徐福?應該年紀也還小,或許還有些浪蕩……不是出身大族。」

  這次鍾繇是一臉茫然了。

  不過,就在這時,鍾繇的叔叔鍾瑜倒是尷尬拱手起身:「將軍。」

  「你認得徐庶?」公孫珣一時好奇。

  「是!」鍾瑜尷尬答道。「若將軍單說一個名字我是萬萬不敢想的,但將軍說年紀小、徐庶、徐福、浪蕩,又不是出身大族……那就只有一人了!此人乃是我們長社本縣單家子,幼名徐福,正名徐庶,他自幼失怙有失管教,年方十四便整日佩刀做賊,偷雞摸狗……書也不曾讀幾本,才學也未曾見過,只是可惜了他母親知書達理,自幼便辛苦與他開蒙……我與他母親相識,故此知道。」

  公孫珣長歎一聲,也只能無奈擺手了:「屆時我多送些錢來,你們替我也與他百金,就說我也望他能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鍾瑜也趕緊行禮稱是。

  「故此。」公孫珣百無聊賴的看向了鍾繇。「元常,你夾帶中果然無人了嗎?」

  鍾繇無可奈何,只能誠懇行禮道:「回稟將軍,按照將軍的要求,委實無人了。」

  「看來你還是差荀文若三分火候的。」公孫珣無奈搖頭。

  「既如此。」鍾繇心中一動,又看到左右不是家人便是公孫珣帶來的義從軍官,便忍不住當場言道。「將軍何不往潁陰一行,荀文若和荀公達俱在家中避難,還有荀氏八龍中的四位也在彼處……便是君侯不苛求荀文若、荀公達的效命,請他們薦一些人才,想來也是可以的吧?」

  公孫珣有些猶豫,但終於還是緩緩搖頭,並順勢起身:「這就算了,今日事也到此為止吧!承蒙招待,我且去休息。」

  鍾氏眾人不敢怠慢,趕緊引著避席引著對方去專門騰空的院落休息,並且知機的止步於院外。

  而公孫珣帶著婁圭、韓當以及幾名侍衛步入院中,先前面色還算和善,但卻突然止步於房前,而且面色也陡然一滯。

  「君侯還在生氣?」婁圭當即出聲。

  「不想辛苦數年,中原士人還是視我為邊郡武人。」公孫珣面色不喜不怒。

  「或許是君侯當日強辟李氏三千子弟一事傳了過來。」婁圭勉力勸道。「他們有所誤解。」

  「如此說來,倒好像是我分不清豪強與士族一般。」公孫珣不由冷笑。「我怎麼可能用那種法子強辟他們潁川鍾氏的核心子弟?不過,彼輩這番做作,倒是差點引動了我的殺心,剛才一瞬間,我是真想來個若不辟人,便要族人的!」

  「君侯。」婁圭歎了口氣,便在星夜下正色勸道。「這世間的規矩未必合理,世間的道德也未必就是對的,而這便是君侯想要鞭撻天下的緣故了。可若一日不能掌權來鞭撻天下,君侯便一日要順著這個世間的規矩來才行……如荀、鍾、郭、陳這樣的潁川大族,又盤根錯節,真要用強,怕是真要失掉天下士人之心的。而沒了士人,就靠那些豪強、寒家子弟,真能治國?彼輩或許有不少人是混濁之輩,可真正的人物倒也有八成出自彼輩的。」

  公孫珣尷尬笑道:「我何嚐不懂這個道理?這都是日常你我還有子衡三人說慣了的話,只是今日我對鍾氏如此禮賢下士,他卻依舊如此看我,實在是有些氣結。」

  「君侯倒也不必煩憂。」婁圭這才緩緩言道。「依我看,一個是黨錮原因,一個是潁川本地風俗,這邊的士族多有明哲保身的心態。除此之外,君候的德行終究還在河北,此處只有威勢,他們有所畏懼也屬尋常。」

  公孫珣微微頷首,卻又不禁想到了沮授與田豐,還有沮授的弟弟沮宗,自己去了中山,這個相處還算愉快的賓客便主動請辭了……若是德行真在河北,又何至於此呢?

  自己一直覺得有所欠缺的莫非就是這個德嗎?可德又是個什麼東西呢?又該怎麼攫取呢?

  就在胡思亂想之際,旁邊的婁子伯卻又忍不住再度出言:「潁川文氣所在,君侯不想入寶山而空回也是理所當然,既然因只得了二人而覺得不足,何妨如那鍾元常的建議再去見一見什麼荀文若呢?君侯不是說他識人之明更在鍾元常之上嗎?我也挺好奇此人的,年紀輕輕,人人稱道……」

  公孫珣欲言又止,卻是忽然想起一事來,然後陡然怔住,並旋即失聲大笑:「我知道袁本初為何要對我敬重有加卻避而不見了!他居然是把我當做荀文若了!」

  婁圭莫名其妙,你公孫珣再怎麼著也跟人家荀彧不是一回事吧?

  如何會弄混?!

  轉到另一邊,鍾繇大汗淋漓的回到自己房中,第一件事情便是洗手擦汗,然後卻又親自磨起了韋氏墨,拿出了張氏筆,並鋪開了公孫紙……沒錯,對於鍾元常來說,什麼十萬黃巾圍城,什麼酷暑難耐,總是比不過靜下心來寫幾個字要緊的。

  或者說,但凡能讓他寫幾個字,也總是能靜下心來的。而且,鍾繇這人有個本事,那就是他寫完字後的半刻鍾內無欲無求,腦子總是格外清醒,思索起事情來也是一針見血……所謂賢者通達,莫過於此了。

  鍾繇提筆不語,信手寫來,開始是一串串人名……從公孫珣到他自己,從棗祗到戲忠,從荀彧到荀攸,從皇甫嵩到文太守,從朱儁到孫堅,從郭嘉到徐庶,似乎要把今日所見所聞所言的人名都要寫一遍似的;而忽然間,他不再寫人名,只是專心寫起了公孫珣的官位、名字、師承、籍貫、綽號、經歷,又仿佛在為公孫珣寫履歷;而到最後,眼看著滿滿騰騰一大張紙將要寫滿,他沉吟片刻,卻是寫上了『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八個字,整好塞滿整張紙。

  「如何?」眼見著自家侄子擲筆於案,和鍾繇關係極好的親叔鍾瑜忍不住上前詢問。

  「這位公孫將軍確非是武人做派,只是河北豪氣使然而已。」鍾繇負手看著自己的字跡平靜言道。「我們確實誤會了。而且,其人頗有涵養與自知之明,應該不會因為今天的事情對我們鍾氏怎麼樣的……叔父不必掛慮。」

  鍾瑜長出了一口氣。

  「非只如此。」鍾繇復又幽幽歎氣道。「此人胸懷大志,確實是想要有一番作為的。他棄我而求寒素出身為私屬,不是看不上我,也不是覺得我難以駕馭,而是知道此時以他的名位威德難收我心,故不強求……叔父,如此務實姿態,我倒是真有些動心了。」

  「不要胡扯!」鍾瑜面色一肅。「我們這一輩兄弟三人,俱都因為黨錮蹉跎半生,如今你父、你二叔全都鬱鬱而去,只有我這個廢物還在苦苦支撐家門,下一代更是只有你一人成器!如今好不容易熬到黨錮大開,又哪裡能許你去隨著什麼遼西來的將軍浪蕩呢?他這種人,便是真有可能成事,那也是萬分凶險的,你死了不要緊,咱們長社鍾氏怎辦?」

  鍾繇默然不答。

  「你若真有心,那以你的才德,等他成事後,你也功成名就,再去交往也不遲啊!」鍾瑜再度懇切勸道。

  鍾繇苦笑一聲,終究是緩緩頷首。

  「那就好。」鍾瑜徹底鬆了一口氣,只見他抹了一把頭上汗水,便徑直往外走去。「我去讓家人好好招待那些義從……幸虧戰事頻繁,他待不了多久,不然光是草料糧食就能吃窮咱們。」

  鍾繇愈發苦笑,然後便再度鋪開一張紙,重新練起了字,一直寫到午夜時分,猶自筆耕不輟,直到他妻子派人來催促,這才無奈棄筆洗沐,上榻睡覺。

  然而,躺下去半晌,鍾元常卻輾轉反側始終難以入睡,最後居然忍不住坐起身來,並對自己身畔已然熟睡的妻子懇切詢問道:「莫非,我真不如荀文若嗎?」

  窗外蟲鳴蛙叫,卻無人作答。

  一夜無言,第二日天色剛亮,皇甫嵩便再度派閻忠來請公孫珣……不出所料,昨日朱儁一直追到了淇水畔,然後便派人回城,邀請公孫珣和皇甫嵩一起過河,討論破敵之策。

  公孫珣並未多言,直接與鍾繇告辭,拿上對方兩封介紹信便動身隨皇甫嵩出城去了。不得不承認,皇甫義真儒將做派,真的是氣度非凡,昨日公孫珣那般諷刺他,他沿途卻依舊是和氣至極,堪稱讓人如沐春風。

  不過,二將儀仗、傘蓋、節杖依次出城後,便在各自親衛的護送下並行到了昨日戰場之上,沿途所見,黃巾軍傷兵死屍不絕於途,而二將親衛更是沿途補刀不止,這種時候的如沐春風總覺得讓人怪怪的。

  而行進不到二十里處,屍首之類的便少了很多,相對應的,主動前來求見的漢軍兵將則顯得多了起來,成群成隊的俘虜也開始出現。

  等到下午,二將行進到三十里處時,漢軍主力所在便已然出現在了目前,便是朱儁都引著全軍高級軍官前來相迎……不過有意思的是,公孫珣麾下多數將領卻都不在此處。

  話說,朱公偉此時見到公孫珣,態度跟之前未見時截然不同……他這人向來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之前覺得公孫珣坐視不救有投機取巧占功勞的嫌疑,而如今對方卻主動讓出指揮權,將大部功勞拱手相讓,還救了他的心腹愛將孫文台,於是,現在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實際上,朱儁此時對著皇甫嵩也誠懇了不少。

  對此,公孫珣倒是泰然受之。

  不然呢?難道讓出功勞後還要學著皇甫嵩那般做派,逼著別人明裡暗裡去稱讚他的德行?

  就這樣,三將表面上一團和氣的來到了倉促搭建的一處營帳中,帳中早已經擺好了三把高凳,而軍中千石以上也紛紛入內躬身問候,軍議理所當然的就開始了。

  「公偉。」皇甫嵩年紀最大,被推到了正中間,此時甫一坐下便當仁不讓的正色詢問道。「那波才可曾逃過淇水去?」

  「確實被他逃了。」朱儁攤手言道。「亂戰之中全憑運氣,波才身邊頗有敢死勇力之士,也是無法。不過,五官中郎將麾下多是騎兵,據我所知其中昨晚頗有幾個幽燕部曲躍馬過河去追索了……或許能擒獲彼輩也未可知。」

  公孫珣一時失笑,卻不多言。

  帳中眾人見狀也都失笑……其實,人盡皆知,淇水那邊數十里處就是潁水,而潁水邊上就是陽翟城,波才趁著夜幕過河,十之八九應該是能憑著對地理的熟悉入城的。至於那些幽州騎士,面對著層層水網,又是夜間,如何能尋得到波才?

  不過,人家想要去追,總不能說不行吧?

  皇甫嵩也是笑著搖了搖頭:「這種事情到底要靠運氣的,且隨他們去……不過,於我們而言,卻要以波才入了陽翟城來打算。」

  「不錯。」朱儁正色接口道。「陽翟城堅固高大,府庫充備,波才歸城後收攏敗兵,固守大城,怕是急促難下,你我需要有所準備。當然,如今咱們畢竟大軍雲集,倒也不懼攻城了!」

  公孫珣依舊不言。

  皇甫嵩微微點頭,然後忽然想起一事,面色也嚴肅起來:「對了,公偉是如何處置那些俘虜的?此時可萬萬不要殺降!」

  「我懂得。」朱儁也嚴肅起來。「若是此時殺降,逃入陽翟城的黃巾賊必然生起同仇敵愾的意念,屆時再想攻城便難了……所謂『窮寇勿迫』。故此,戰俘都勉強收攏起來了。」

  皇甫嵩再度點點頭,卻又忍不住看向了一直未曾言語的公孫珣:「文琪,你素稱名將,向來也以多智計聞名……陽翟城在前,你可有什麼妙策嗎?」

  「攻城哪有什麼妙法?」公孫珣不以為然道。「尤其是陽翟這般大城……皇甫公若有計策,不妨直言便是。」

  「其實也不是什麼妙策。」皇甫嵩正色言道。「依我看,咱們可以暫時不過河。然後不妨先調度一些本地忠義之士,佯做黃巾敗兵入城為內應,順便聯絡城中大戶豪族……等到時機成熟,再突然大軍壓境,連過淇水、潁水,急攻陽翟,說不定便能一鼓作氣!」

  軍帳中諸多軍官軍吏紛紛頷首不止,便是朱儁也點頭不止……畢竟,這確實是如今最值得一試的法子。

  於是乎,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在那裡說來說去,添磚加瓦:

  這個說,潁川口音本就和洛陽類似,不妨混些軍中銳士在其中;

  那個說,這裡面應該放一些傷兵,這樣才能更逼真一些;

  還有人講,他接收了一波降兵,其中首領頗有戴罪立功的意味,不妨就大膽使用真的黃巾潰兵!

  皇甫嵩和朱儁聽得連連頷首,而前者更是善於納言,須臾間便整備出了一個頗為可行的計劃來。

  然而,就在軍帳中熱火朝天之時,帳外忽然一片隨著一陣馬蹄響起了喧嘩之聲。皇甫義真不由蹙眉,當即便打發閻忠出帳去看。

  而僅僅是片刻之後,閻忠便面色古怪的帶回了一個天大的喜訊:「回稟三位將軍,五官中郎將麾下曲軍侯劉備劉玄德,生擒了波才,此刻正在帳外!」

  帳中一時鴉雀無聲。

  而隔了許久,皇甫嵩第一個回過神來,便忍不住微微撚鬚頷首:「不錯,這是天大的好消息,若是波才未能逃入陽翟城,那陽翟便好打了不少!」

  「不錯!」朱儁也是昂然扶劍而起。「要我說,此時也不需再行什麼計策了,即刻全軍渡過淇水、潁水,等明晨大軍突然臨城,說不定賊人便直接人心惶惶,當場降了呢!便是不降,說不定也能一舉而克!」

  「既如此,屬下願做先鋒!」話音未落,帳外忽然閃入一人來,眾人抬眼看去,赫然便是昨夜死戰不退的江東猛虎孫文台,此時頭纏繃帶,依舊氣勢雄壯。

  「文台尚能戰否?」公孫珣終於忍不住主動開口了。

  「昨日晨間得白馬將軍如此盛讚,若不能戰,豈不是負了將軍的稱讚?」孫堅昂然揚聲答道。

  「既如此……」公孫珣不由搖了搖頭。「且喚我弟玄德入帳。」

  眾人不明所以,但立在帳門處的閻忠還是趕緊把劉備叫了進來。

  「三位將軍!」劉備根本遮不住自己滿面喜色,當即躬身行禮。

  「玄德運勢來了。」公孫珣也笑道。「我問你……你是在何處,又怎麼抓到波才的?」

  「回稟君候!」劉備挺胸答道。「那些人過了河都直接往陽翟方向去追,唯獨我覺得審正南是個有本事,一定能把陽翟打下來,與其與他們相爭,倒不如早早去南面潁陽城路上去守株待兔!果然,今日上午,波才那廝因為陽翟失落,不敢久留,直奔潁陽而去!他們趕了一日夜的路,人困馬乏,正好被我一舉擒拿!」

  這番話說的極有氣勢,卻居然無半點反響……自皇甫嵩、朱儁以下,到下面的各路軍司馬,只是人人側目,卻人人無言。

  「你且稍待。」旁邊的閻忠忍不住負手蹙眉問道。「陽翟……審正南是何意?」

  劉備終於察覺到了氣氛不對了,便忍不住和帳中所有人一起看向了坐在皇甫嵩右手側的公孫珣。

  公孫珣搖頭失笑,也是當即起身,一邊緩緩往外走一邊緩緩言道:「不瞞諸位,前日晚上全軍進發之時,我麾下審配審正南便自請領兩千兵偽作黃巾敗卒偷襲陽翟,以絕後路……我向來信重審正南的本事,便應許了他……看來如今應該是僥幸得手了!」

  「那我們……」孫堅忍不住扭頭朝已然走到自己身邊的公孫珣出言詢問。「我們如今又該如何?」

  「不如且歇歇吧!」公孫珣握住對方手掌,懇切言道。「今日我部大營也該過洧水到此處彙合了,正要設宴慶祝玄德擒獲波才,文台不妨帶著你部勇士來喝一杯!」

  言罷,公孫珣拍了拍對方肩膀,卻是帶著劉備昂然出了大帳,只留下一帳雞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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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o910602 發表於 2020-12-2 06:27 AM

第九卷 第7章 群英會玄德做歌

  公孫珣說到做到,當日晚間,隨著呂範、王修等人移動本部大營來到淇水畔,而不少渡河去追波才的一眾將校也紛紛回轉,這位五官中郎將真的就在要在河畔設宴,犒賞全軍。

  平心而論,這是很危險的。

  因為如果黃巾軍中有孫堅那樣的猛驁之士,有審配那樣既有謀略又有決斷的才智之士,說不定就能瞅準機會集結敗兵過河,一個反撲,來個黑虎掏心,反敗為勝!

  但很可惜,黃巾軍注定不可能有這種人才,最起碼潁川黃巾沒有……如果有的話,又怎麼會落到現在這個下場?

  實際上,宴會開始之前,公孫珣正要先處置另外一件關於潁川黃巾的重要事件。

  頭頂的太陽熱辣辣的如之前兩日一般,哪怕是黃昏將近,也依舊酷熱難耐。

  然而,倉促搭建的臨時軍營中,眾多剛剛歸來的公孫珣所部軍官們卻不顧燥熱紛紛圍做一團,直到公孫珣當仁不讓的踱步而來,他們才各自斂聲,並紛紛後退讓開。

  「你便是波才?」公孫珣戴著鶡冠,扶著腰間斷刃,披著錦緞披風,在一眾將校的環繞下低頭對著地上那人正色詢問道。

  此人身形高大,雖然被捆縛嚴密,卻依然有數名甲士小心看管壓制,此時聽到聲音方才抬起頭來,卻出乎意料的在火燎的半拉頭髮下露出了一張比想像中要年青一些的臉。

  「你今年多大?」公孫珣見狀不由蹙眉再問,又囑咐甲士們稍微後退。「且微微鬆開他。」

  幾名甲士聞言後退兩步,只是依舊拽著手中繩索而已,而波才這才在地上直起腰來昂然作答:「我便是波才,今年三十二歲!」

  看著對方雙目滿是血絲,臉上也有不少黑灰血汙凝結成的汙漬,公孫珣難得感慨搖頭:「堂堂潁川黃巾渠帥,竟然只比我大四歲嗎?大好青春何必做賊,以至於落得如此下場?!」

  「這有什麼好搖頭的?」波才雙目滿是血絲,臉上黑灰血汙凝結成塊,聞得此言居然當場笑了出來。「你二十八歲可以當太守、當將軍,還是個侯爺,我三十二歲做一個渠帥便不可了?若非兵敗,我還想殺入洛陽,宰了劉氏天子,讓我家大賢良師做天子,我做個大將軍呢!」

  周圍一片嘩然,甚至有人直接拔刀握矛,但眼見著公孫珣默然不答,這才重新冷靜下來。

  「我問你,可願降?」公孫珣眼見著周圍熟人越來越多,便是朱儁和皇甫嵩也引人來此處觀看,但終究是在沉默片刻後問出了這句話。

  「你是在說笑話嗎?」波才聞言當即嗤笑不止。

  剛剛隨皇甫嵩到來此處的傅燮也當即拱手相勸:「君侯,之前洛中尚書台、黃門監曾於殿上論及各地渠帥赦免一事,而當時雖然沒有明文旨意下達,可陛下與諸公之意均是不赦……這事你也應該知道才對。」

  此言一出,周邊將校紛紛蹙眉,但公孫珣只是看了自己這位小師弟一眼,卻並未作答。

  不過,出乎意料的是,皇甫嵩此時卻自後踱步上前,並解了這個圍:「南容這就錯了,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陛下和中樞諸公真正在意的乃是潁川當面之地能否肅清,而如今局勢,若是波才願降,則潁川剩下的諸城和數萬逃兵便無須耗費時日、力氣掃蕩了,屆時潁川速平,天子只會高興才是。」

  「不錯。」便是素來剛硬的朱儁此時也歎了口氣,然後在後面接口道。「若能速平潁川,中樞只會高興……只是波才,你到底願不願降?」

  「若是如此,我就更不能降了!」波才聽了半晌,此時倒是乾脆應聲道。

  「本就只想一死,若能再與爾等添些麻煩,何樂而不為呢?!」

  朱儁冷笑不止,當即拔刀而出,卻被皇甫嵩回頭一個眼神給制止了,而前者嗤笑一聲,倒是乾脆收刀駐足不語了。

  話說,雖然公孫珣遣人抓了波才,取了陽翟,算是耍了個花招,而且有些刻意倨傲的姿態。但不管如何,此番大戰六萬對十萬的功勞卻還是讓給他朱儁將功贖罪的。故此,對於右中郎將朱儁而言,這份恩德本質上沒有什麼改變,那麼無論如何,他都不好在此時越過公孫珣去處置人家的俘虜。

  「波才。」果然,公孫珣扶著手中斷刃緩緩出聲勸道。「兩軍對陣,殺傷甚重,你恨我們理所當然……然而,如今潁川戰局已定,再打下去,於我們而言只是費時費力,於你們黃巾賊殘部而言,卻是要拿命來博的!故此,我讓你投降,不是看重你一人性命,你的性命對我來說有什麼用呢?你便是等此間戰局了了,自戕求仁又如何?我所望的,乃是你還尚存些許良心,顧念那逃出去的數萬潁川子弟性命,僅此而已!」

  波才沉默片刻,卻還是低頭笑了起來:「你這些話騙騙下面那些人便罷了,何必騙我?我們既然已經反了,在你們官軍眼裡便是蛾賊、叛逆,怎麼可能會真饒了我們性命?現在說不殺我們,無外乎是怕屠戮過甚,引得逃出去的那數萬殘兵心生懼戒,拚死抵抗而已。等潁川都被你們拿下了,十萬子弟,怕是要在黃泉漸次相會吧?!」

  公孫珣居然無言以對……因為經歷過東郡黃巾覆滅的他知道,即便是自己出言保證,這些人也絕不會相信自己的話。或者說,自己在他們這些造反的人眼裡,本身就不是個可信的人。

  更不要說,潁川就在洛陽邊上,此地還有兩個持節的中郎將,他還真不一定能保證那些降兵的安全。

  「無話說了吧?」波才抬起頭來,冷笑不止。

  「那你也無話了吧?」公孫珣凜然直對。

  波才歎了口氣,卻又搖了搖頭:「還有兩言。」

  「你說。」

  「我知道你們殺了我後一定會懸我首級去各地黃巾軍尚存的城前展示,以威嚇迫降……若有降者,請在他們投降後告訴他們,我波才並未苟且偷生,是主動求死!」

  「投降後說這一句話也無妨。」已然見慣了生死的公孫珣不以為然道。「若是我部去做此事,必然會有此言。」

  「還有。」波才繼續在地上昂首大聲道。「昨日我黃巾軍戰亡數萬子弟,夏日天熱,你們一定會盡快焚燒以防瘟疫吧?」

  「這是自然。」

  「那就請焚燒時告訴他們的屍首,讓他們到了黃泉下去務必去尋我!」話說到一半,波才忽然面目猙獰起來,聲音也陡然變得狠厲,引得牽著繩子的甲士紛紛拽緊拉住。「到了泉下,我一定知恥而後勇……若還能聚鬼卒十萬,定然能砍了幽都王的腦袋,立黃旗於幽都!屆時不負他們,也不負了大賢……」

  此言剛說到一半,周圍將校便紛紛變色。

  其中,有人如那些北軍出身的軍官,大部分是止不住的驚恐;有人如呂範、董昭、王修、關羽、李進、樂進純粹是面色驚異;而有些人,如程普、韓當、高順、張飛、劉備、牽招、楊開、褚燕等人,雖然面色不一,卻是紛紛各自拔刀在手。

  但公孫珣怎麼可能讓波才把這種話說完?又怎麼可能讓別人動手呢?

  他親自拔刀上前,一手揪住對方髮髻,一手揮動那把斷刃……斷刃削鐵如泥,割首亦如割帛,只是一刀便將此人的首級直接取下。

  前一刻還在昂然做聲的十萬黃巾統帥,下一刻便再無半點聲響。

  夕陽西下,一時萬籟俱寂。

  「不意此賊血氣如此旺盛。」公孫珣扔掉首級,又將刀子遞給了第一個湧到身旁的褚燕,卻是看著自己身上那胳膊位置被濺了一攤鮮血的裾袍悶悶不樂。「我剛才看淇水多是屍首,此時尚未打掃乾淨,怕也不好去洗的,難道要穿此袍去宴飲?就不該在宴前著急處理此事的。」

  「將軍帶血夜飲,豈不更添氣勢?」皇甫嵩正色勸道。「文琪何必掛懷?」

  公孫珣接過被褚燕用衣袖擦過的斷刃,重新配好,這才再度笑著應聲道:「怎麼,皇甫公和朱公也要來我營中夜宴嗎?你們在此處,怕是軍中將校俱要不安的,也不好放肆宴飲。」

  朱儁倒是有些醒悟:「怪不得之前你只請了我部的孫文台與皇甫公麾下的傅司馬,我還以為文琪是看不上我二人呢……現在看來,居然都是青年才俊,果然是我老了嗎?」

  皇甫嵩聞言也是低頭一聲苦笑,然後搖頭不止。

  「既如此。」公孫珣甩了下衣袖。「反而要請兩位將軍入內飲上三杯,否則豈不是要讓人說我們年輕人不懂禮數?」

  朱儁不由大笑,便是皇甫嵩也不無不可。

  於是乎,眾人不再理會地上屍首,公孫珣也不理會自己腋下的血漬,眾人在呂範的帶領下來到後營一處臨河的高台地上……此地果然早已經備好了酒肉。

  夕陽沉的很快,周圍迅速點起了頗多火盆、火炬,火光映在高台下的淇水中搖曳不斷……軍旅匆忙,臨河晚風颯颯,乘隙置酒宴飲,以避署害,居然頗有一番滋味。

  公孫珣是此營主人,所以當仁不讓的坐到了主位,兩位中郎將則一起坐在西側上首位置,其餘諸人也紛紛按照品階、官位列坐完畢。

  「可惜!」火光下,公孫珣舉杯起身,剛要說話,卻又忽然心中一動,轉而說了一個讓人難以理解的詞彙。

  「君侯何言可惜?」孫堅拱手問道。「如此大勝之下,又難得豪傑彙至,咱們置酒宴飲,哪裡可惜?」

  「正是可惜豪傑彙至啊!」公孫珣舉杯歎氣道。「可惜孟德兄過河追索過於深入,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也可惜我兄公孫伯圭見在河北,隨我師盧公對壘張角;還可惜,有一位舊交,喚做呂布呂奉先的也在彼處……若這三人也在此,此宴堪稱群英會矣!」

  「是不是在說我?」話音剛落,忽然有人在台下大笑回應,而且聲音由遠及近。「聽說劉玄德已經拿下了波才……枉我與元讓辛苦追出幾十里,又辛苦幾十里地跑回來……不過回營後聽說居然有宴,也是總算沒讓我曹操白辛苦這一日……來來來,群英會在何處?宴飲焉能少我?!」

  此話說完,曹操果然一身風塵,帶著夏侯惇出現在了眾人眼前。

  公孫珣舉杯大笑:「孟德兄既然來了……那我兄公孫瓚還有那呂奉先不在也無妨了,此宴確實是地地道道的群英會!不過孟德兄,你既然來晚,便得有表示吧?!」

  「我自罰三杯!」曹操搖頭晃腦,絲毫不以為意,儼然是酒場老手。

  「不可以!」公孫珣依舊舉杯凜然道。「當為諸君一舞!」

  眾人哄堂大笑,紛紛要曹操來舞一曲……這年頭宴飲者親自歌舞本就是宴席上的常態,別忘了蔡邕這老頭就是因為席間別人對他跳舞而沒做回應才得罪人的。

  實際上,曹孟德也沒有拒絕,反而直接拔劍笑道:「大丈夫志懷霜雪,我既然來晚,為諸君劍舞一番又如何?只是有舞沒歌嗎?誰來為我歌一曲啊?」

  曹操這意思本來是要公孫珣跟他應和一番的……這真是這年頭宴飲的常態。

  但是,公孫珣舉杯四下張望,然後忽然一伸手指向了一人:「玄德,今日在場之人,數你功勳最大,而且當日在緱氏山為學,你也是喝慣了酒的,便由你來歌一曲,為孟德兄相和!」

  劉備雖然自從母親去世少言寡語,但今日立下大功,前途在望,也是著實興奮,便當即起身應答。

  「且住!」就在這時,座中一人也跟著起身道。「一人劍舞,不足為樂,今日得見諸位英豪,又蒙白馬將軍臨陣誇耀,堅也願持劍伴舞,以屬五官中郎將!」

  公孫珣坐下身來,一拍幾案,酒水撒了不說,還幾乎要笑出眼淚來了:「那就請曹孫劉三位為我這個主人歌舞一曲!」

  眾人自然無話可說……而等劉備在那裡稍微思索,想了幾句歌詞套如昔日酒席中的常見曲調後,宴席也是即刻再開。

  「且慢!」公孫珣看了看那邊坐著的朱儁、皇甫嵩二人,又看了看面色不渝有些古板的傅燮,然後猛地想起一事來,卻也是拔出了自己那剛剛殺了人的佩刀來。「德謀何在?」

  程普聞言趕緊出列。

  「今日宴飲,只論風月,不談軍旅,萬事不忌,務必放肆一飲!你持我刀,再移我節杖至你身後,為此宴監酒令,敢以禮儀、軍旅事相論者,殺無赦!」言罷,公孫珣便佩刀遞給對方,然後復又一甩帶著血漬的衣袖,對著台中已經準備好的曹孫劉三人昂然笑道。「你三人速速開始,莫要誤了大家興致!」

  眾人一時凜然屏聲,靜待劍舞。



  「歌曰:「丈夫處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將醉;吾將醉兮發狂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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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o910602 發表於 2020-12-2 06:28 AM

第九卷 第8章 陽翟城子伯辟賢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公孫珣第二日從軍帳中醒來後只覺得頭疼欲裂,全無半點昨晚的瀟灑與放肆。他隱約記得,昨晚劉備做歌,曹操、孫堅舞劍,然後自己覺得劉備的歌詞太爛,主動補上了一個比較惡趣味卻挺應景的歌詞,又讓三人來了一遍,最後才放肆一飲!

  期間,貌似傅燮還來勸自己不要飲酒過度,而已經有了七八分醉意的自己好像又掏出了一首從自家老娘那裡偷來的詩詞以應對,並博得了一片叫好之聲……什麼來著?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好像是這個吧?倒也不算出格,畢竟沒有當眾喊出,今天下英雄,唯某某與某某而已!對不對?

  一念至此,公孫珣搖頭苦笑,倒是酒醒了幾分,然後便勉力起身,撩開軍帳走了出去。

  然而,甫一走出軍帳,下一瞬間,這位五官中郎將便被燥熱、蛙鳴、人聲,還有空氣中的焦糊味給弄的有些發懵起來。實際上,他的笑意也漸漸消失甚至表情凝固起來——因為抬眼望去,軍營東側的平原上到處都是黑煙和往來不斷的軍士、民夫、俘虜。

  很顯然,這是軍中為了防止瘟疫而在大規模焚燒屍首……前日大戰,從長社到淇水這幾十里中,不知道拋灑了多少黃巾軍的屍首。

  面對如此情形,公孫珣當然無話可說,但是好心情卻不可能再有了……浪漫和放肆只是一時的,殘酷的戰爭才是目前的主旋律。

  「文琪。」呂範從旁走來,第一眼便看到了自家主公那張僵硬的臉。「淇水中屍首已經打撈乾淨,你若倦怠,不妨去洗一洗。」

  「無妨。」公孫珣連連搖頭。「有事說事便是。」

  「皇甫公和朱公今早來辭行,見文琪酣睡便直接走了。」呂範正色言道。「說是讓我們去掃蕩郡西北,他們帶波才的首級去掃蕩郡南諸城。然後俘虜和傷兵也全部留給了我們,說是協助我們焚燒屍首、打掃戰場……還有,傅南容和孫文台也都各提本部去了,也是見到文琪醉臥不起便直接告辭而走。」

  公孫珣稍一沉吟,便明白了過來。

  話說,此番黃巾動亂,潁川十七縣,僅有郡東三縣得免,而所謂郡西北,不過是陽城、輪氏這兩個挨著嵩山的縣邑而已。而皇甫嵩和朱儁領兵去的潁川南部,卻有足足十餘縣,而且都是昆陽、郾城、潁陽、許縣(後來許都)等耳熟能詳的大縣、富縣。

  那麼,在大局已定的情況下,皇甫嵩和朱儁此舉其實並沒有多少功勞上的說法,倒更像是在為下屬搶奪戰利品……這是沒辦法的事情,這年頭哪怕是正規軍也要靠這個來維繫士氣,而且之前就說了,這是朝廷中樞默認的軍事人員的『福利』。

  不過……

  「這是好事。」公孫珣歎氣道。「他們這麼做最起碼沒有跟我們爭奪陽翟城戰利品的意思……陽翟是郡治,又是波才之前的總據點,一座城所獲就足夠了。而且,三個持節中郎將擠在一起,也總不是個事情。」

  「我也是這麼想的。」呂範坦然言道。「既如此,文琪可有分派?」

  「讓楊開、牽招這兩個省心的人去取輪氏、陽城,以求速速打開往洛陽的通道!」

  「喏!」

  「你來替我寫一篇正式奏疏,細細講解此戰……大層面上就按照與那兩位的默契,推功給朱公偉,只說此戰全然是他總攬指揮。但下面軍官們的功勞,就不必有所掩飾了。」

  「喏。」

  「德謀不可能再有所封賞了,

  可以將他的功績分潤一些出去給別人……」

  「……明白了。」

  「然後便是敦促全軍,趕緊燒完屍首,再驅趕俘虜,一起到陽翟彙合。」公孫珣看著眼前處處黑煙,不禁再度搖頭。

  「這是自然。」呂範也回頭看了一眼那些煙柱,然後無奈搖頭。

  「對了。」公孫珣忽然又想到一事。「別忘了要派信使給審正南,讓他提前取些金銀錢帛等便於保存、輸送的東西出來,準備用作賞賜,到地方咱們就大賞軍士……屆時輪氏、陽城一下,道路一通,河內、並州、甚至幽州的士卒就又可以把賞賜安全送回家了,這樣也能讓後勤鬆快一些,否則人人背著幾匹布行軍算怎麼回事?一定不要耽擱事,因為朝中旨意不知道什麼就會過來。」

  「文琪,軍中賞賜過多,又從洛陽招搖過市,會不會引起人議論?」呂範不由蹙額建議道。「之前在洧水北面駐紮時,你就遣人護送軍中河內籍、並州籍將士、民夫的賞賜回家,從陳留過境時絡繹不絕,就有人說個不停。」

  「議論便議論。」公孫珣搖頭道。「此時軍心為重,而且讓中樞以為我是個貪財的,以為我德行不如皇甫嵩,豈不正好?」

  話到此處,公孫珣卻又不禁怔住……他儼然是又想起了自己『缺德』的現實,然而董昭當初卻建議自己讓德與皇甫嵩?而且偏偏自己一直到現在還頗以為然,這是為什麼?

  德這個字真的是一言難盡。

  「文琪在想什麼?」呂子衡自然注意到了公孫珣的姿態。

  而公孫珣也自然不會對呂範這個人有所隱瞞,當即便在帳外將心中疑惑給對方坦誠以對。

  呂範聞言卻是忍不住失笑:「文琪果然是酒未醒!」

  「這是什麼話?」公孫珣一時疑惑。

  「德是論人的。」呂範搖頭笑道。「文琪……董公仁讓你讓的『德』,是對中樞而言的那種德;你自己覺得欠缺的『德』,是對士人而言的那種;而如今你賞賜給軍士們的財物,難道不也是針對軍士們的『德』嗎?不過……」話到此處,呂子衡忽然面色一肅。「真正的問題在於,對於不同人而言,有時候『德』是共通的,有時候卻乾脆又是相逆的,如何把握住其中分寸,依照時事作出取捨,才是文琪你最應該注意的。」

  公孫珣一時恍惚,然後旋即醒悟:「不愧是子衡!我之前還以為子伯越來越長進了,現在看來,他長進的只是軍旅謀略,大節上還是差了子衡你一籌的。」

  呂範再度失笑:「不是說了嗎?『德』因人而異,或許只是子伯的『德』與我不同而已,若是文琪再換個人去問,怕是又不同了!」

  「所以說,」公孫珣仰頭感歎道。「身邊智謀之士固然越多越好,可上位者卻要認清自己所需,有所取捨才對……可這又是一個矛盾了。」

  「文琪且醒醒酒吧!」呂範搖頭便走。

  往西數十里外,潁水畔,陽翟城。

  在幾十名白馬騎士護衛下,街道上駐足侯立的婁子伯突然忍不住在燥熱的太陽底下打了一個噴嚏,然後卻又繼續勒馬前行。

  幾十名騎兵不敢怠慢,也是紛紛再度護衛著對方啟程。

  沒錯,婁圭此時根本沒在軍營處,他昨日便奉命來到了陽翟城,乃是專門來征辟棗祗和戲忠的……公孫珣生怕戰亂之下這二人會出意外,所以當日從長社出來,他一邊與皇甫嵩去彙合朱儁,另一邊卻派遣了婁圭直接領著數十騎趕到陽翟尋人。

  而婁子伯昨夜歇了一宿,今日一早便開始辛苦了起來。

  他先是打探好了棗戲二人住處,然後便一邊讓人去審正南駐紮的縣寺那裡索要大筆財貨,一邊又遣人去郡寺去『取』些公車,儼然是要將姿態做足……不過,在街上等了半日,審正南那邊的錢老早便送來了,可公車卻始終未見到!

  所以,婁子伯此行乃是去郡寺尋個究竟的。

  一行幾十騎,跨刀騎馬,引得街上路人紛紛側目,甚至有些驚慌起來……要知道,陽翟光復不過一兩日,城中血跡未乾,很多人固然都急匆匆出門走親訪友,詢問平安,可面對著成群結隊騎馬佩刀的軍人,總還是讓人有所畏懼的。

  但是,有人不懼!

  「這位將軍。」郡寺內,一名連個印綬都沒有,只是掛著木牌的升斗小吏昂然正色攔在一群全副武裝的騎士面前,絲毫不懼。「郡府裡的公車都是郡中財產,不是你們的繳獲,你們不能就這麼搶走。」

  婁圭這才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感情是遇到了一位盡忠職守的郡吏!

  於是,他停了半晌方才勉力解釋道:「不是搶奪,是征調!我家將軍是持節五官中郎將,如今城中郡守不在,只有我家將軍麾下審司馬軍管此城,那我們征用車子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可有文書?」這年輕小吏依舊不放。

  婁圭一時語塞,但旋即無語:「陽翟剛剛光復,誰會想到郡寺內這麼快就有人來看管?」

  小吏也是躬身行禮:「將軍明鑒,我非是無理取鬧,也不是什麼強項令,不然也不至於等到城中光復才來奉公。但今日郡寺內委實只有我一人在,那便有值守的權責,決不能讓公中的財物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沒了……何況是足足十輛公車?還請將軍去請一份文書,便是城中審司馬的文書也可以,屆時我一定放行!」

  婁子伯愈發無語,他仰頭看了看頭頂火辣辣的太陽,又看了看同樣無奈的一眾義從,終於是氣急敗壞的揮了下手:「綁起來,把車子趕走!」

  周圍的義從早就不耐煩了……他們走南闖北,什麼沒見識過?如今被一個升鬥小吏堵在這裡,又哪裡會心甘?故此婁圭一聲話落,他們便立即動手。

  小吏大急:「將軍何至於此?我盡自己本分難道有錯嗎?分明只是一份文書的事情!」

  「你沒錯!」婁圭無奈上前答道。「可我們也沒錯啊……你且等一等,等我今日辦完事情,再讓審司馬給你補一份文書,如何?」

  「將軍一去不復返怎麼辦?」這年輕小吏居然還是嘴硬。

  「那你說怎麼辦?」遇上這麼一個人,婁子伯是真的無奈了。

  「請將軍把我綁在車上!」小吏憤然道。「隨將軍而往,事畢後再與我文書如何?」

  「哦!」婁圭登時歎了口氣。「如此也就不必綁了,你隨我們來吧……事後我直接帶你去見審正南!如何?」

  幾名義從復又無奈鬆綁,衣服都被扯破的小吏卻扭頭不語。

  就這樣,眾人得了車子,便立即啟程,而那小吏也不攀車,居然就步行跟在了馬隊、車隊的後面,而前面的婁圭對他也有氣,故此也不理他。

  眾人對陽翟城不熟悉,左拐右轉,廢了好大力氣才湧到了棗姓族人聚居的裡門內。

  而那棗氏族人和陽翟城中百姓差不多,對於軍士的到來總是有些緊張的。慌亂了半天,看到那些軍士紛紛下馬佇立,而為首之人總體還算有禮貌,棗氏這才舉族而出,來迎接這位自稱是朝廷使者的人。

  「有禮了。」婁圭難得正色拱手,然後昂聲問道。「敢問可是棗祗棗文恭府上?」

  「舍侄確實居於此處。」為首的族長儼然是對這個名字的出現有些措手不及。「這天底下僅有的兩百來個姓棗的都在此處住。」

  「這便對了!」婁圭聽得此言,之前的鬱氣頓消,反而一時大喜。「我自長社連夜至此,專為令侄而來!」

  言罷,不等這棗氏族長說話,那婁圭便微微側身示意,旋即,數名義從便從車上捧著不知道多少托盤依次過來。

  審正南那邊倒也乾脆,托盤上都不帶遮蓋的,金銀錦緞,紛紛顯現在了中午的陽光下。

  「我家將軍乃是前涿郡太守,現五官中郎將,持節督潁川黃巾事……」話到此處,婁圭微微頓了一下,稍微觀察了一下對面一群姓棗人的表情,然後方才滿意的繼續言道。「前日過長社,臨十萬兵,宿於前潁川郡功曹鍾繇處,鍾元常以陽翟棗祗素有才德,薦於我家將軍。我家將軍聞賢則喜,可惜戰事未平,倉促不能到此,故以我為使,以金五十,銀一百,錦緞十匹,玉璧三對,車五輛,求辟棗文恭為幕屬,以諮軍事!請棗文恭出來吧!」

  棗氏族人聞言先是面面相覷,然後又不停的將目光在那些珍貴財貨和那些白馬騎士之間晃動,最後方才無奈的看向了婁圭。

  婁子伯等了半晌,眉頭不由緊皺:「許與不許,還請棗文恭出來一見!」

  「尊使!」那族長無奈拱手答道。「文恭久為升斗小吏,今有貴人如此禮聘,這是天大的好事……然而,我那侄子見到官軍光復了城池,今日一早便穿上吏服,不顧勸阻,直接往郡寺內奉公去了。要不,我派人喊他回來?」

  婁圭怔立半日,方才和身邊許多目瞪口呆的義從們一樣,朝著隊伍尾巴處看了過去。

  而之前的小吏倒也乾脆,不顧身上衣服破損,直接就從後面昂然走了出來,先朝自己族叔那些人拱了下手,又朝著婁子伯微微躬身行禮,倒也沒有什麼拿捏的意思:「見過尊使,我便是棗祗!」

  婁圭欲言又止。

  「五官中郎將的禮聘我受了!」棗祗抬頭言道。「這麼做不僅是為了個人前途,也是想要在五官中郎將身邊有所規勸……須知道,天下事只憑強力去做,或許能夠做成,但卻未必能平人心!但若能依矩法而行,再施強力,又有什麼事情做不到呢?」

  婁圭依舊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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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o910602 發表於 2020-12-2 06:28 AM

第九卷 第9章 辨聲知人心

  「將軍。」

  傍晚時分,潁陽城中,閻忠抱著一匹極其精美的蜀錦走入到了正燃著熏香的縣寺內。「你來看……」

  「什麼?」正在堂上靜坐,幾乎要被熏香熏得睡著的皇甫嵩循聲抬頭,然後不禁笑了出來。「哦,好錦緞!」

  「不錯。」閻忠邊走邊笑道。「這可是正經的蜀錦,不是楚錦,也不是吳錦,更不是河北市面上常見的新式遼東錦。將軍你看,花紋別致,光亮動人,真的宛如金銀生於絲帛之上……這是那投降的本地黃巾賊小帥專門取出來獻給王校尉的,而王校尉雖然家在洛陽,見慣了寶物,卻也覺得此物格外出色,便不敢專享,轉而讓我拿來給將軍!」

  「你們啊!」皇甫嵩苦笑搖頭。「此物固然是好寶物,可我一個五旬老朽,要它作甚?!便是做了兩套袍子,也沒臉穿出去吧?」

  「也是啊。」閻忠抱著蜀錦坐到了皇甫嵩下方一個幾案後面笑道。「將軍德高望重,或者說,自從三年前然明將軍(張奐,涼州三明之一)去世後,將軍便是我們涼州德望所在……哪裡是我們這些俗人能比的?」

  「那這蜀錦叔德留著便是。」皇甫嵩依舊不以為意。

  畢竟嘛,董卓和公孫珣都能知道將財貨全部給下屬,皇甫嵩還真不至於做不到。

  「不對。」閻忠將蜀錦隨手放到幾案上,卻又搖頭不止。「寶物有德者居之,如此寶物,若是將軍不要,我又怎麼敢接手呢?將軍便是自己不用,也不妨拿回家去,給幾位公子留著用……」

  「都不成器啊!」皇甫嵩搖頭歎道。「如此蜀錦作成的錦衣最好配上紫綬金印,可他們這輩子哪裡有資格做到那份上?」

  「其實便是做到了又如何?」閻忠忽然搖頭笑道。「涼州窮困邊鄙之地,封了候做了將軍又怎樣?朝廷不還是視我等為邊鄙?」

  皇甫嵩微微眯眼,並無反應。

  其實,從漢世祖劉秀登基稱帝時算起,後漢已經歷經一百六十餘年,社會問題哪裡都有,眼前波及了七八個州、二三十個郡的黃巾之亂便是明證。

  但是,如果非要評出一個問題最嚴重的地方,那就只能是如今格外安生的涼州了。

  其他地方的問題,在黃巾之亂前最起碼還是潛藏在漢室權威身下的,但是涼州那裡卻是從一開始就暴露無遺,而且上來便是最直接最血腥的暴力戰爭。

  實際上,假如除去開國時期的戰爭不算,那麼從光武帝咽氣當年(公元57年)開始,涼州前後四次大亂,基本上就相當於沒有停下來過:

  第一次燒當之亂,從公元57年斷斷續續持續到了公元101年,連綿四十餘載;

  第二次先零之亂,發生在燒當之亂結束後的第七年,也就是公元108年,延續了十一年……這一次雖然時間很短,但漢室付出的代價卻格外沉重,光是明面上的軍費支出就達240億,而且直接造成了涼州、並州的全線人口衰落以及百姓的離心離德,『棄涼』之說也由此而生;

  第三次大亂其實是中央朝廷的鎮壓動作,主將是當時的名將、護羌校尉馬賢,馬賢以出色的軍事水平和粗暴的鎮壓手段,對涼州羌族進行了長達近三十年的血腥鎮壓;

  第四次,便是桓帝時涼州三明對羌族的徹底鎮壓活動了……皇甫嵩的叔叔皇甫規、董卓曾經追隨的張奐、後來投靠了宦官的段熲,皆因此成名。

  而且這四次大亂雖然名義上都是羌亂,可對涼州中下層的豪強百姓們而言,頻繁的戰爭擺在那裡,軍事動亂的破壞性擺在那裡,

  用簡單的民族矛盾來安撫他們無異於掩耳盜鈴!更不要說到了後漢中後期,羌族、漢族混居嚴重,底層的民族隔閡其實已經越來越小,而外地來的官吏又多是腐敗殘暴無能之輩了。

  總之,完全可以說,整個涼州的中下層,對朝廷的厭惡未必低於對異族的厭惡……因為屠殺和戰爭太頻繁了!

  這種情形下,偏偏中樞對待涼州又是一種普遍性的排擠和歧視態度,不要說應該有的安撫補償了,能不欺負你已然是給你臉了。

  故此,涼州對漢室和中樞的厭惡感,基本上是處於一種壓抑中的蔓延狀態,如今連涼州士人都對漢室與中樞極度不滿了起來。

  而皇甫嵩家族雖然是靠著軍事鎮壓羌亂而聞名天下的,屬於當地地道的忠漢派代表人物,可既然生在涼州、長在涼州,他又怎麼可能不知道民間的這種情緒?而且,他叔叔皇甫規和張奐作為讀經書並向士人靠攏的邊將,本與段熲這個不讀經書、投靠宦官的邊將,本身就存在著剿撫之間的對立姿態。

  所以,即便是知道這種情緒,皇甫義真也沒什麼好辦法,唯一的應對方式便是裝聾作啞罷了。

  閻忠看了看皇甫嵩,似乎對此早有預料,卻是不再多言,並順勢提及了另外一件事情:「將軍,你觀北軍五校、三河騎士戰力如何?」

  「差不多吧!」皇甫嵩聞言這才微微打起了點精神。「畢竟是承平日久,可終究體制擺在那裡,又有洛陽武庫的精良裝備,還有西園廊中的戰馬……對付黃巾賊應該是足夠了。」

  「這是自然。」閻忠緩緩言道。「蒼亭-東武陽一戰東郡黃巾覆滅,前日長社一戰潁川黃巾覆滅,經此兩戰,我想天下應該沒人會覺得黃巾賊能再成事了,剿滅他們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

  「也不能這麼說。」皇甫嵩歎氣道。「時間遷延太長也會出問題的……之前在長社我便看軍報上講,河北張角三兄弟將鉅鹿、安平、清河、魏郡、河間等地的黃巾賊全部收縮到了鉅鹿一郡,依靠著南北兩座大城廣宗、下曲陽,各自聚眾十餘萬,屯著幾年吃不完的糧食,幾個郡國收攏來的財帛、器械,準備負隅頑抗……叔德,你說這要是守個一年兩年的,豈不是尋常之事?屆時天下指不定便要出亂子的!」

  「誰說不是呢?」閻忠哂笑道。「不過,我今日不是要說這個……將軍,我是看到這中原河北如此富庶,連這種寶物都能在一縣中隨意尋到,而黃巾賊終究又只是蛾賊一般,那何必只讓三河五校這些本就家中豪富的中樞子弟來發財呢?你看五官中郎將那邊,人家出來打仗,不僅照顧到了本鄉,還照顧到了並州舊部,這才幾日,手下便已經有積功到兩千石的一位校尉,四個千石司馬……還有昨日那個劉備,儼然就要是第五位了!而咱們涼州子弟,做官也難、發財也難……苦啊!」

  皇甫嵩沉默片刻,卻緩緩搖頭:「我知道叔德的意思,但是……涼州的情況你也知道,讓那些偏遠地方的士卒武將來內地,他們野性難制是一說,朝廷有所提防又是一說。故此,我當日便只舉薦了如南容這種名門之後。」

  「是啊!」閻忠冷笑起身道。「傅南容的才德我無話可說,但是涼州如傅南容這樣的又讀書又是名門之後的英才,總共才有幾個呢?」言至此處,不待皇甫義真回應,閻叔德便復又指著幾案上的錦緞言道。「將軍真不要這匹上上品的蜀錦?這可是底下人的一片心意。」

  皇甫嵩只好乾笑:「既然是大家一片心意,我留下便是。」

  閻忠這才緩緩一笑,告辭而去。

  皇甫嵩目送對方出門,歎了口氣,轉眼間便昏沉沉在熏香中眯眼睡了過去……沒辦法,他年紀已經很大了,昨日晚間的宴飲,更讓他格外注意到了這個事實。面對著年輕的公孫珣、曹孟德,還有當時在場的很多很多年輕英豪,他是真的有些羨慕和無奈。

  「志才兄。」

  回轉到陽翟城中,太陽已經快落山,一處空落落的破舊宅院裡,心情鬱悶至極的婁圭終於忍耐不住了。「成與不成,你倒是請給句話啊?」

  「我且問一問子伯先生。」戲忠今年三十來歲,生的細眼膚白,從他的衣著和不怎麼打理的鬍子上來看,也從他雙目深陷的的眼窩來看,其人生活確實顯得落魄。「這財帛、寶物、車子,都是我的了?」

  「然也!」

  「便是我不去,按照禮儀來說,這些禮物也不用償還的了?」戲志才繼續負手好奇問道。

  「不錯!」婁圭無奈點頭道。「故此志才兄,還請你不要再打量了,許與不許還請你直言不諱。」

  「不瞞子伯先生,我……不知道。」戲忠攤手一笑。

  「不知道是何意啊?」婁圭只覺得自己額頭青筋直跳,不是說好了這兩個人一個任勞任怨一個明達術勢嗎?那應該一個像王修一個像呂範啊,如何就變成今日這個樣子了呢?

  「不知道的意思便是不知道。」戲忠摸著眼前托盤上的黃金道。「子伯先生,我窮了快三十年,平日裡又總是浪蕩無行,雖然有元常兄的舉薦,可那位五官中郎僅憑一面之詞便願意如此厚幣重禮匆忙遣人來請我,我還是很驚訝的,也是蠻感動的……平心而論,人非草木,陡然對此番情形,若不心動就怪了。」

  「那……」

  「但是,正所謂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戲忠負手轉過身去,對著自家爬滿了看熱鬧鄰裡的低矮西牆緩緩言道。「我戲忠混沌了三十年,連個老婆都不敢娶……當然也無人願意嫁……不就是想求一個真正能托付志向的人來一展才學嗎?那萬一你家將軍是個錦繡其外,敗絮其中之人,我豈不是所托非人?」

  婁圭在對方身後欲言又止。

  「子伯先生,這做人私屬便如嫁人娶老婆一般。」戲志才回過頭來笑道。「你說,這要是新娘子過了門才發現那丈夫跟我一樣是個整日賭博好酒之徒,豈不是白負了人家新娘的一片青春?而我……要是你家將軍是個廢物,難道到時候要我做背主之人嗎?你覺得我是那種人嗎?!」

  婁圭終於攏手歎氣言道:「志才兄這番話倒是頗有幾分法家術勢的味道……那你的意思是,莫非要等我家將軍來陽翟後你親眼見上一面再做決定?」

  「那就不必了。」戲志才負手搖頭道。「你家將軍是持節的五官中郎將,又剛剛在長社一把火廢了十萬黃巾賊,屆時他浩浩蕩蕩,引數萬得勝之師來陽翟城,手下虎士良將無數,我一個浪蕩子去見他,想來只會汗流浹背,亂了方寸而已。」

  「那你究竟要如何?」婁圭又一次快忍耐不住了。

  「子伯先生不要急。」戲志才緩緩笑道。「想來你是五官中郎將的心腹?」

  「然也!」婁子伯昂然道。「不然何至於遣我來此?」

  「那先生追隨了你家將軍多長時間了?」戲志才繼續問道。

  婁圭張口欲言,卻恍然若失,半晌方才應聲道:「居然有八九年……眼瞅著快十年了!老夫人賜給我的那幾房姬妾都給我生了三個孩子了。」

  「原來如此。」戲志才也正色起來。「如此看來,子伯先生與你家將軍倒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係了?」

  「或許吧!」婁圭感慨言道。「我曉得你的意思了,你是想考教我一番,從而窺的我家君候些許深淺吧?」

  「不錯。」戲志才點點頭。

  「可我心思多在軍事上。」婁圭搖頭道。「若是論人心詭譎,須董公仁來此;若是論剖析事理,則須呂子衡在此……」

  「無妨。」戲志才搖頭道。「以小見大,未必就要論及天下大勢或人心厲害……這金銀財帛俱是我的了?」

  「然也!」婁圭又有些不耐了。

  「子伯先生會打動物牌嗎?」戲志才復又笑道。「咱們二人,再隨便從這圍觀的鄰人中喚上一個善賭的,我將這些財帛中的金子一分為三,贈你們二人一人一份,咱們賭一把如何?你若輸光,無須其他,只要將金子留下自己離開便是;而我若輸光,則任子伯先生處置!」

  婁子伯一時撚鬚冷笑不止。

  天色昏暗,公孫珣轉回到了軍帳中,而自曹操、程普、公孫越以下,除了已經率先去取輪氏、陽城的楊開、牽招二人外,軍中將領多已彙集至此……原來,屍首一日間焚燒了大半,軍中便有些浮躁起來,然後迫不及待的準備商討全軍移營陽翟的事情。

  「沒必要在此耽擱太久。」曹操打著哈欠言道。「大戰一日而定勝負,波才又已經授首,陽翟也在我軍手中,郡南掃蕩的事情又被兩位中郎將取走……依我看,剩下的屍首雖然還有些,但卻散落在各處,不足以勞動大軍,完全可以托付給長社、陽翟、潁陰等本地官吏,讓他們動員本地民夫來做便是。咱們,還是全軍拔營去陽翟休整吧!」

  其餘眾人也紛紛出言,卻大多是讚同曹操的言語。

  便是向來不與主流相合的關羽也撚鬚直言,說是天氣太熱,又經過一場大廝殺,軍中士卒頗為疲憊……倒也不妨如此。

  然而,唯一能做主的公孫珣雖然也厭惡此地,也想盡快去陽翟休整,但卻不免有所猶疑和擔憂。他所擔憂的,倒不是說這些本地人會偷懶如何的……畢竟事關生死,想來無人懈怠……但是,這些本地民夫集中起來需要多長時間?而且他們真的有那個『科學』的防範意識?

  天氣如此酷熱,屍體兩三日便要腐敗,他公孫珣在這裡看著,讓軍士和俘虜們掩住口鼻,不許扒腐屍衣物,怕是所有人都不敢不聽吧?可他要不在呢?

  一念至此,公孫珣倒是咬了咬牙,然後做了一次獨夫——按照他的軍令,傷員和大部分輜重、疲憊至極的騎兵和他們的馬匹可以先行去陽翟,但大部分步卒、少部分騎兵,以及所有健全的俘虜卻要留在此處,繼續尋找屍首,然後就地焚化。

  公孫珣在這支軍隊中威望一日勝過一日,他既然正式下了軍令,眾人雖然不滿,卻無一人敢當眾叫苦,只是當即應承下來罷了。

  而軍議也到此結束。

  但是,當日夜間,軍中忽然起了騷動。

  「何事喧嘩?」公孫珣被韓當叫醒時簡直莫名其妙,走出軍帳後,面對著匆匆趕來的各部將校,他甚至有了一些怒氣。「賞賜何時少過他們,不過讓他們多留一兩日而已,如何便要夜間喧鬧?瘟疫這種事情是能大意的嗎?」

  「君侯勿憂。」就在這時,身材矮胖的董昭也腆著肚子披著衣服趕了過來,而他遠遠一開口便直接讓公孫珣冷靜了下來。「肯定不是咱們自己的軍士,若是君侯這般養兵,軍士還要作亂,那天下何處不亂?依我看,必然是俘虜中起了謠言。」

  不止是公孫珣,所有人都登時醒悟。

  而稍傾片刻後,護軍司馬公孫越果然查明了事情來龍去脈,並全副披掛來報。

  原來,正如董昭所猜度的那樣,是俘虜中間起了謠言……話說這日軍議後,輜重、騎兵都在收拾行裝,然後又有全副武裝的步兵移營到俘虜營周邊以作看管,當時俘虜們便不知所措,而有所疑;等到後來,王修又依照軍令遣人挑出了俘虜中受傷老弱之人,準備明日隨騎兵、輜重一起啟程,這下子,俘虜們就更加驚慌了!

  不過,當時漢軍剛剛全副武裝移營完畢,他們並不敢出聲議論,直到夜幕降臨,這才忍不住互相言語,而一番議論之後,他們卻是極度疑慮自己明日會被集體坑殺,偏偏又無處可逃!所以才會驚慌失措、抱頭痛哭,乃至於有喧嘩鼓動之舉!

  「君侯勿憂。」又過了片刻,隨著公孫珣身側人越來越多,程普也終於全副披掛趕來了。「我已讓營中持械戒備,並安排妥當了……兩萬餘手無寸鐵的俘虜,掀不出風浪來。」

  眾人這下子方才徹底鬆了一口氣。

  「君侯。」此時,身後的魏越忽然插了一句嘴。「如此反賊,又出了這種亂子,何必一意辛苦遷到陽翟安置?要我說,不妨真的坑了,以免後患!」

  魏越魏子度是個邊地出身的混球,軍中眾所周知,故此他說的話沒幾個人在意,也就是關羽眯眼看了他一下而已。

  不過,公孫珣剛要出言喝罵,卻忽然瞥見身旁一人,然後不禁心中一動,直接轉而朝著此人問道:「孟德兄覺得如何,要不要稍加懲治?」

  曹操思索片刻,但當即搖頭不止:「畢竟事出有因,坑殺太過無稽……我意,可以挑些挑頭鬧事的,按照之前給俘虜們編的什伍,進行連坐處刑!」

  「那玄德以為呢?」公孫珣復又點了一人名字。

  「我……」一直沉默不語的劉備思索片刻,卻居然沒有給出自己的意見。「我並不知該如何處置,請君侯明鑒。」

  公孫珣聞言微微頷首,卻又緩緩搖頭。

  頷首者,是因為他內心對曹操還有劉備的預估判斷是正確的。

  其中,曹孟德頗有法家作風,但卻不是生性殘忍,更不可能是天生梟雄,一個人怎麼可能剛上戰場便想著屠城殺俘?實際上,自家母親口中的那個『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的曹孟德,更像是被亂世豢養漸漸出來的。而劉備也是類似,面對著剛剛開啟的亂世,還很年輕而且毫無頭緒的他甚至並沒有自己的主見,所以只能保持沉默,並選擇去學習和觀察。

  他們都還需要經驗……不管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但卻都很有前途。

  至於搖頭,乃是公孫珣早有決斷……講實話,若是準備收為己用的新降之兵,公孫珣說不定會來一出夜宿降軍營中的戲碼,以招攬人心。然而,這兩萬多人不過是因為潁川各處殘兵存在而逃得性命的俘虜罷了,他瘋了嗎玩這一出?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仔細看管,嚴厲威嚇,若有逃竄者殺無赦,若不作亂便不必理會!」公孫珣朝著程普吩咐道,然後便直接回身往帳中而去,居然是要繼續睡覺得樣子。

  眾人一時茫然。

  「管這些俘虜幹嗎?」呂範突然醒悟失笑道。「明日他們自然知道我們不是要坑殺他們,再過數日,朝廷旨意一來,他們多半也與我們無干了!既然德謀已經安排妥當,那諸位也都各自回營安撫好本部軍士就是了!」

  眾人一時醒悟,紛紛無語回營。

  不過,一夜倉惶,眾人都沒有睡太好,清晨醒來,也多有疲憊,但好在那兩萬多俘虜漸漸醒悟並安生了下來,且經此一事愈發勤懇老實,倒是讓收屍的工作輕鬆了不少。

  不過也有人例外,譬如公孫珣,他昨日似乎就睡得極好,日上三竿方才從容起身,倒是格外令人豔羨。

  「兩頭豬!」陽翟城內,一夜未眠的婁子伯雙目通紅,卻是冷靜的扔出了五張木牌中的三張。

  戲志才雙目通紅之餘也是滿頭大汗,他看著自己手中獨獨一張木牌,真真是無可奈何,而旁邊他的那位鄰居也是連連搖頭。

  「再兩頭豬!」婁子伯復又扔出兩張手牌。

  戲志才這次連臉都漲的通紅了。

  「一頭牛。」婁子伯將手中最後一張牌砸了下去,然後冷靜言道。「你二人把錢給我。」

  戲志才低頭看著自己最後一鎰金,抿嘴不言半晌,但終究是咬牙將這一鎰金推了出去:「認賭服輸。」

  那名鄰居見狀也趕緊扔出一鎰金來,卻又抱著自己剩餘的五六鎰金匆忙而走。

  婁子伯翻身下榻,打開窗戶,陽光刺眼之下,他陡然眯起眼睛,然後又撚鬚回頭,死死盯住了榻上僅剩的這一人。而被看的發毛的戲志才卻是強做鎮定,昂然與對方對視起來。

  「我記得志才兄並無妻子?」婁圭忽然撚鬚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然、然也!」

  「看你家這情形,想來也是父母早早仙逝了?」婁圭繼續撚鬚問道。

  「人盡皆知。」戲志才額頭上不免再度出汗。「不然我何至於浪蕩至此?」

  「你之前……你昨日還說願賭服輸,任我處置?」婁圭宛如沒聽到對方言語一般,繼續撚鬚問道,眼神也是越來越古怪。

  「不錯!」戲志才勉力答道。「大丈夫……」

  「那邊行了,來人!」婁子伯忽然一聲大喊。「將這個爛賭鬼與我綁起來,裝入一個大木箱中……現在便從街上與我抬到縣寺審正南那裡去!」

  戲志才目瞪口呆,然後欲言又止。

  「若非如今暑氣難耐,你又是個身體弱的。」婁子伯撚鬚冷笑。「否則定然將你裝入木箱,直接送到我家將軍那裡去……你且知足吧!」

  言罷,他便昂然負手而出。

  而隨著數名義從蜂擁而入,戲志才再度欲言又止。



  「昔,珣擊破黃巾,降服數萬。至晚,屯於長社,忽夜驚亂起火,一軍盡擾。珣乃謂左右曰:『勿動。吾待士卒為手足,焉能反吾,此必降兵為流言擾,稍有動亂。』乃令軍中各部持械安坐,復聚將於帳下,遂安。待事平,固知為軍中移營故,降兵皆恐,流言或為坑殺,乃夜間相擁而泣,以至喧嘩不安,縱火相抗。眾皆服。時操為副將,以降兵違度,可實坑之。珣默然不應,徑單衣入降兵營,宿於中帳。眾將愕然,宿衛不休,至天明,珣從容出帳,降兵皆叩首不休,盡感其德。眾益服。」——《漢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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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o910602 發表於 2020-12-2 06:29 AM

第9卷 第10章 思故明來意

  俘虜的騷動第二日很乾脆的平息掉了,所以公孫珣繼續留在淇水畔數日,以監督焚屍,等到六月中旬快要結束的時候才移營去了陽翟,然後才見到了婁圭為他尋來的棗祗與戲忠。

  雙方見禮完畢,公孫珣自然是好言寬慰,而戲忠和棗祗倒也沒有玩什麼戲碼……因為正如戲志才之前自己說的那般,當這位聞名天下的白馬將軍引著數萬大軍浩浩蕩蕩,在麾下無數名將、勇士簇擁著來到跟前的時候,他們根本不可能忽視掉自己這位新主公身上的層層光環。

  再說了,戲忠早已經被婁圭整治了一番,而棗祗根本不是那種會使妖蛾子的人。

  「棗文恭盡忠職守,勤勤懇懇,但卻失於固執,不如王叔治許多。」等到二人暫時退下以後,婁子伯是如此對公孫珣言道的。「但其人終究在郡府中辛苦多年,算是個可以信任與直接使用的人才。唯獨戲忠,此人雖然有些才智,卻是典型的眼高手低,所謂只有嘴上功夫而已,想要直接托付正事,未免太急。」

  公孫珣對此深以為然,因為這跟他想像中的二人形象基本對路,而且他也確實做出了讓棗祗直接去軍營中幫助王修奉公,卻把戲志才當做婁圭副手,然後並未給予職司的分派。

  這裡必須得說一下。

  要知道,在公孫大娘的故事裡,那些謀士個個才智過人,好像一出山一言能決天下大事一般。但在官場歷練多年的公孫珣卻早就知道,打仗和政務都是需要身體力行的,而真正有本事的人也都是有職司和經驗的,像那種純粹出主意的職業謀士不是沒有,但並不是主流。

  譬如皇甫嵩賬下的閻忠,他最大的身份是涼州名士和前信都令……是因為丟了官才去入幕做了個單純的謀士;而公孫珣身邊的呂範、婁圭,實際上是心腹私臣,或者說是家臣。

  而且坦誠的講,公孫珣是能看出來的,婁子伯這個從小覺得大漢藥丸的人倒也罷了,對官職並沒有什麼想法,可總領幕府的呂子衡心裡對正經官職卻是很期待的,只是礙於自家主公的事業,將這心思藏起來了而已。

  然而,公孫珣能察覺自己下屬的心思,卻沒注意到自己的做派……恐怕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是,他如此安排戲志才,也就是動輒將才智之士『謀士職業化』的行為,本身就是一種受自家母親影響的嚴重非正常行為。

  因為真正歷史上的那些頂級謀士,純粹以謀劃為生的人基本上是鳳毛麟角!

  就拿這潁川最出名的幾個謀士而言:

  荀彧是尚書令,實際上主持國家政務幾十年,那是宰相一般的工作;

  陳群前期在曹操幕中做西曹屬,後來參讚軍事,但很快魏國建立,他做的是吏部尚書、御史中丞,然後也是尚書令,成為了實際上的宰相;

  鍾繇呢,是相國、廷尉、中尉、太尉,從舉關中而助曹操開始,就是標準的公卿重臣;

  郭嘉呢,他死得早,可依然是『掌戎律』,是負責軍法的;

  唯一特殊的似乎是荀攸,荀公達這輩子基本上就是在為曹操出主意,而且軍事謀劃極多,算是個標準的謀士,可即便如此,他也一度出任尚書令!

  至於說公孫珣見識過得其他人,諸如程昱、董昭、沮授、審配等人用謀士二字來論,那就更是可笑了!

  歷史上,程昱出將入相,太守、將軍、尚書、公卿都幹過,可就是沒幹過什麼『謀士』;

  董昭呢?此人歷任魏郡太守、冀州牧、徐州牧、侍中、光祿大夫、太僕、衛尉、司徒,簡直是位極人臣;

  沮授更乾脆,

  在韓馥手下就是騎都尉,而袁紹一來也許給了他軍隊,後來更是奮威將軍,一直都是獨立領兵的將軍;

  審配則和荀彧類似,他是袁紹的總幕府、托孤大臣,也是實際上的丞相職務……

  總之,所謂謀士,其實並不存在這個專有職業,最起碼並不廣泛存在。更多的,乃是會給君主提意見的宰相、尚書、牧守、將軍。而由於他們的日常工作不能被詳細記載,史書上又只會記錄他們的智謀高光時刻,所以後世總結性的將他們統稱為謀士,如此而已。

  或者再舉個例子……王允王子師歷史形象算是謀士嗎?

  當然是!

  但此時人家卻是大漢豫州刺史,標準的漢室重臣,手下眾多才智之士,又像是個君主模板!

  連公孫珣都要在到達陽翟三日後,便匆匆出城十里,還要帶上城中、軍中所有六百石以上級別官員,一起相迎……當然了,關羽是不好帶的,公孫珣長了個心眼,讓他和公孫越一起留守大營。

  沒錯,王允來了!

  這位新上任的豫州刺史分外盡忠職守,此時汝南尚在黃巾賊手中,路上到處都是賊寇,可他聽說輪氏、陽城、陽翟這條路通暢以後幾乎是立即動身,直接開始巡視起了豫州……要知道,此時連朝廷給公孫珣的新旨意都還沒影呢!

  但不管如何,人家來了就是來了。

  而且,這正是公孫珣之前不得不迅速趕到陽翟的一個重要緣故,他必須要趕在王允到來前將陽翟城的浮財給賞賜下去……潁川文太守是個政治生命已經事實完結的待罪之臣,可王刺史卻不是!

  那麼,分了人家州中財貨的公孫珣,又怎麼可能不心虛到引眾來迎呢?

  「子師兄,數年不見,你真是風采日盛啊!」來到陽翟城西門外的長亭處,眼見著豫州刺史的儀仗停在了幾十步遠外,然後王子師領著自己的從屬下得車來,公孫珣也趕緊直接引眾向前。

  「文琪!」已經足足四十八歲,眼瞅也有五旬的王允鬚髮已經全都有些泛白,但此時精神卻極佳,當即便步行向前,撚鬚大笑。「我一老朽,便再是有風采,又如何比得上你呢?旬日之間掃蕩東郡,復又聯手左右中郎將大破十萬潁川蛾賊,兩戰後洛陽當面之危已經盡去,真真是力挽狂瀾!還有當日鞭死趙忠索賄家奴一事,也是讓人聞之振奮不已。」

  公孫珣拱手而笑,一副很自得的樣子,實際上卻是無言以對……感情在人家王刺史眼中,打死一個閹宦索賄家奴站穩立場這種事情,居然是和那兩場大戰差不多重要的事情,如此姿態,公孫珣實在是不知道是該吐槽他呢,還是該稱讚他?

  「文琪過來,隨我來認識一下我的兩位從事。」雙方各自寒暄一聲,公孫珣剛要按照官場規矩引薦自己身後兩個兩千石,也就是曹操和程普二人了,卻不料王允居然一反常態,先要介紹他的兩個從事。

  也是奇怪!

  當然了,隨著王子師接下來一開口,公孫珣也好,身後的曹操、程普也好,還是說在更後面冷眼觀察的婁圭、戲忠也罷,居然全都恍然大悟。

  「文琪,此乃潁川名士,海內碩儒,荀氏八龍中的六龍荀爽荀慈明!」王允指著身後為首一個年紀頗大頭髮花白之人得意笑道。「荀氏八龍,慈明無雙,朝中諸位都想征辟咱們的六龍先生,卻不料被我搶了先。」

  公孫珣等人不敢怠慢,趕緊上前拜見,口稱六龍先生,算是做足了禮儀。

  要知道,荀爽是荀氏八龍中的第六龍,是荀彧的親叔叔,而正如荀彧在荀氏這一代中最為出類拔萃一般,荀爽也是他們那一輩中最出色的一位。不過,因為黨錮的緣故,他之前常年隱居在漢濱做學問,號稱碩儒,已經多年未回家了……而這種人,只要想做官,公卿之位手到擒來,根本沒法用官場規矩來對待人家。

  實際上,此番黨錮開釋,朝中三公九卿都想征辟他,但是荀爽都沒有接受罷了。

  不過,他現在願意屈居一個從事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就眼前而言畢竟是他家鄉遭了兵禍,無論是為了家族還是為了鄉梓,他都沒理由拒絕這個從事的職務……大不了此番亂平以後再辭官歸家就是了。

  出乎意料,號稱碩儒的荀爽居然是個開朗乾脆的人,舉止言語中沒有任何架子,當即便反過來拱手問候:「久聞白馬將軍大名,此番鄉梓得保,正該謝過將軍與諸位朝廷棟梁才是。」

  言罷,他居然後退數步,對著公孫珣與他身後的曹操、程普躬身大禮一拜,慌得這三人趕緊去扶。

  然而,這還不算,被公孫珣扶起後,這荀爽復又轉身,向前兩步,居然又朝著公孫珣身後的一大堆千石、比千石、六百石、比六百石的軍官們躬身一禮。

  那些軍官素質參差不齊,有人自然知道對方底細,有人卻根本不知道此人是誰,但看著公孫珣、曹操、程普還有這豫州刺史都對此人如此客氣,又哪裡敢拿大?

  於是乎,亭舍前一時慌亂如麻,許多人都趕緊躬身回禮,而公孫珣三人又自然趕緊去攙扶。

  「好了。」王允見狀不禁笑著解圍。「天氣暑熱,亭舍這裡本就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趕緊見禮完畢,然後入城再聊。」話到此處,這王子師復又指向了一位年紀並不是很大的「文琪、孟德,還有這位程校尉,你們來看,這裡還有一位你們一定要認識的,他正是魯國孔融孔文舉,乃是至聖先師二十世孫!」

  曹操和程普等人愈發無話可說,也是趕緊與對方互相執禮相問,尤其是曹孟德,聞言簡直是大喜過望,好像他和這孔融相性多好一般。

  然而,公孫珣聽得此言,卻猛地一怔,然後居然對著正在朝自己行禮問候的孔融一時歎氣搖頭。

  孔融行禮完畢抬起頭來,正好看到這一幕,登時就變了臉色,然後不顧周圍如此多的官吏,直接冷哼一聲,側過頭去……居然是因為對方一時失禮,就半分不願意相讓。

  不過有意思的是,王允卻似乎對此早有所料:「文琪,你如此舉止,莫非是已經得了大將軍的信函嗎?」

  「什麼信函?」公孫珣回過神來,莫名其妙。「我雖然與遂高兄書信往來頗多,但這些日子戰事遷延,卻沒有什麼書信往來。」

  「若非是因為大將軍,你何至於此啊?」王允當即蹙眉問道。「而若非是因為大將軍,你以為文舉為何在我幕中啊?」

  公孫珣依舊莫名其妙,但還是勉力解釋道:「我並不知道文舉兄與遂高兄出了什麼岔子,但剛才之所以歎氣而忘禮,卻是因為先見到六龍先生,又居然見到文舉兄,然後陡然想起一位故人來,因此感慨。」

  「哪位故人?」這次輪到王允疑惑了,便是身邊曹操和荀爽也好奇了起來,唯獨孔融依舊冷臉側身相對。

  「今日黨錮既然已經解開,我也不瞞諸位了。」公孫珣搖頭道。「當日元傑先生出塞避禍,凡十餘年一直是住在我家塞外別業的……四月黨錮既開,我人在洛陽,便第一時間寫信回去告知他並勸他歸鄉。只是,戰事連綿不斷,路途又遙遠,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收到信,又有沒有動身歸鄉,故此感慨而已。」

  此言一處,王允、曹操等人固然是目瞪口呆,而荀爽卻是一聲長歎,至於之前還倨傲無行的孔融居然是當眾潸然淚下,失態難言。

  這裡面是有故事的。

  當年孔融讓梨,幼年便名揚天下,然而誰又知道,後來他的兄長卻拿一條命來償還這個梨子呢?

  沒錯,當日張儉因為黨錮緣故,望門投止,不知道多少人因為收留他而家破人亡……其中一家正是孔氏。

  張儉逃到魯國來到孔氏家中,本想是去尋孔融兄長孔褒的。但孔褒當時不在家,而在家的孔融卻只有十幾歲。於是乎,張儉猶猶豫豫,覺得對方是個小孩子,不大好藏在對方家裡,便想離開。結果孔融看出對方的意思,毫不猶豫的將對方留了下來,孔褒回到家後自然也無話可說。

  然而,等到後來事發,桓帝大怒,一定要嚴厲追究,事情來到孔家……官府卻根本無法評判到底算是孔融收留了張儉還是孔褒收容了張儉。於是兄弟二人搶著認罪,但最終由於孔褒是當家人,被朝廷直接下旨治罪殺頭!

  所謂幼年讓梨,成年爭義,孔融名重天下……一方面是他的家世在這個經學為主的世道裡堪稱當世無雙,一方面卻是他哥哥用性命給頂起來的,他身上有雙份的頂級名望。

  至於說,公孫珣為何會感慨?

  倒不是說他故意要扯出話題套近乎,而是說剛剛那一瞬間他真的很好奇……當日在遼東,張儉明顯是後悔了自己牽累了如此多人的,所以,公孫珣真的很想知道孔文舉心裡有沒有後悔?

  當然,這話永遠問不出一個答案來,甚至很可能孔融自己都不知道。

  但是,孔褒畢竟已經身亡,事到如今,不管是真心爭義也好,還是為了延續和維護死去哥哥的名聲,孔融都必須要堅持某種立場和姿態。

  「慚愧!」孔文舉抹去眼淚,果然是將傲氣藏了進去,並重新朝公孫珣行禮。「不想將軍居然是同志。」

  同志……公孫珣雖然對這個詞彙有些發懵,但還是迅速理解了對方的意思,並重新回禮,雙方再無芥蒂。

  「文舉原本在楊司徒(楊賜)門下做掾屬。」王允也是趕緊解釋道。「當日何遂高從河南尹任上被拜為大將軍,楊公讓他持名剌去祝賀,結果當時拜會的人太多,故此不及及時通傳……」

  「哪裡是拜會的人太多?」孔融當即甩袖子憤然道。「名剌已經到了那門子手裡,他如何不知道是楊公的名剌,是我孔融來見?無外乎是彼輩自覺水漲船高,輕視於我……」

  「那文舉兄是怎麼做的呢?」曹操忍不住探頭好奇問道。

  「我忍耐不住,奪回了名剌,直接回去了!」孔融當即昂然言道。

  在場之人俱皆無語。

  要知道,這事畢竟牽扯到楊賜與何進兩位當朝超級大佬,那門子固然有些不對,你這麼奪回去就對了?

  你覺得對方在羞辱你?可你這個舉動難道不是在羞辱人家?

  更不要說,這件事情裡面楊賜與何進都很無辜好不好?你身為楊賜的屬吏,無端替自家上官惹出這樣的事情……為啥還理直氣壯呢?

  然而,眾人又想了想此人的家世和名望,卻俱都無言。

  「大將軍追究此事了?」一念至此,公孫珣也是無奈蹙眉問道。

  「沒有。」王允搖頭道。「大將軍沒有追究此事,楊公也沒在意……但是事情傳開後,當時作為大將軍屬吏的河南尹門下諸位卻都覺得受了辱,居然聯合起來,行刺殺之舉。數日前,文舉差點就要死在洛中了。故此,楊公將他托付到我這裡……」

  「我曉得了。」公孫珣當即醒悟,復又對孔融言道。「文舉兄且隨子師兄奉公,我回去便寫信給遂高兄……河南尹那些人固然無禮,但遂高兄卻不是個慢賢之人,我一定會盡力奉勸他一番的。」

  孔融微微拱手,算是承情,但眉宇間卻依舊有些不服氣的樣子。

  「那便好了!」曹操也是鬆了一口氣,便趕緊嬉笑言道。「天氣太熱,王公、六龍先生、文舉兄,咱們速速入城吧!」

  公孫珣和王允對視一眼,俱皆笑著點頭,而荀爽多年未回家鄉,陽翟自然也是多年未來了,所以他更是迫不及待。

  然而,就在這時,孔融卻握著佩劍梗著脖子突然大聲言道:「之前我有所疑慮,乃是因為擔心五官中郎將的立場,如今知道他也是當年黨錮中的同志,如何還要拖延?方伯,要我說,不如就在此處與五官中郎將說個通透,請他助我等一臂之力!」

  王允和荀爽一時沉默,而公孫珣和曹操卻是同時心中一動,復又同時看了對方一眼。

  等了半晌,在孔融的氣勢逼迫下,王允終於緩緩言道:「文琪,你可知道你的奏疏早早到了洛陽,如今連我這個豫州刺史都來上任,可中樞卻一直沒有回復嗎?」

  公孫珣笑了笑,然後也按住了自己腰中佩刀:「軍務繁雜,中樞的事情我確實不太清楚。但文舉兄剛剛因往事而稱我為同志,我又怎麼可能不明白諸位的來意呢?」



  「竊見遼西公孫珣,年二十八,字文琪,淑質貞亮,英才卓礫。初涉藝文,升堂睹奧。目所一見,輒誦於口;耳所瞥聞,不忘於心。性與道合,思若有神。其人忠果正直,志懷霜雪。見善若驚,疾惡若仇。任座抗行,史魚厲節,殆無以過也。」——《舉公孫珣為車騎將軍書》.孔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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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o910602 發表於 2020-12-2 06:30 AM

第九卷 第11章 洶洶人寰猶不定

  其實,何止是公孫珣猜到了對方來意呢?

  曹孟德心裡也是門清的,甚至於身後諸多軍官怕都是有些明悟的,至於說藏在隊伍裡的婁圭、戲忠等人就更不用說了。

  一句話,無外乎是要誅宦!

  誅宦!誅宦!誅宦!

  公孫珣都已經聽煩了,然而,這卻是這個時代朝爭的主旋律,也是士人們一致的心願。

  反復數十載,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甚至有多少人被破家滅門,然而就是要誅宦!如果說前面還是有大義所在,那麼到了後來雙方根本就是家仇國恨,生死大敵了!

  看看王允和孔融就知道了。

  王允的恩主因為王允年輕時的冒失而死在了閹宦手裡,那麼以他王子師的『剛』,對宦官存在半點妥協的可能性嗎?

  孔融的親兄長是怎麼死的?雖然是張儉的牽連,可動手的還不是閹宦?這兩個真的是家仇國恨!

  那麼對應的,以如今的朝堂局勢,不管是政治投機,還是說想要真的做事情……都得要誅宦!因為只有誅宦才能將士人團結在一起,並獲取他們的支持!

  如今的天下,做事情也好,為個人前途野心也好,你總不能說我不用士人中那些正經人才,我用十常侍吧?!

  不過,雖然明白對方的意思,但是公孫珣、曹操,還有眾多在場的官員們卻各懷心思。那些底層官員們的畏懼或無知且不說,公孫珣和曹操這兩個懂得『大勢』的年輕兩千石此時心態卻也是很微妙且嚴重不一致的。

  曹操很糾結,而且說實話,他此時居然有些無奈和疲憊,之前見到這兩位士人翹楚後的興奮也是一時黯淡了下來。

  宦官該不該死?所謂『誅宦』中該持何種立場?

  這兩個問題毋庸置疑,且不說宦官本身的惡劣舉止,便是曹操家族整體從宦官出身轉向士人家族的方略就不允許他三心二意。便是橋玄不也交代了嗎?最起碼不能站錯隊。

  但是,曹操畢竟有自己的苦衷。

  要知道,從之前到現在的幾年內,在張讓、趙忠二人的帶領下朝中宦官勢力氣焰正盛,簡直不可一世。而曹操的家族卻偏偏因為之前皇后被族誅一事而一落千丈,不得不中止了向士人家族的轉型,轉而依靠著之前宮中的關係尋求恢復勢力。

  沒錯,曹操家中如今處於轉型中,根本沒法和宦官作出完全的切割……譬如現在,作為家族下一代的長子嫡孫,也是將來的曹氏、夏侯氏、丁氏這個集團的領袖人物,按照他曹操以往的作為和政治立場,他毫無疑問應該是誅宦主力;然而也就是此時,曹操的親爹曹騰,卻依靠著跟宦官打得火熱在做大鴻臚,而且按照那位的德行,說不定將來還準備花錢整個三公玩玩呢……這是個標準的閹黨!

  那麼就算是父子倆早幾十年就相互看不順眼,然後真能拎刀子砍自己親爹嗎?真要是鬧出刀兵相加的場面來,以如今曹氏家族這個詭異的狀態如何能保證自家不被政潮撕裂?

  可話又說回來,躲得過去嗎?

  而且再說了,自己一個區區比兩千石的騎都尉,連個太守都沒幹過,真有事情壓下來,這肩膀也不硬啊!

  於是乎,曹孟德是真的表面如常而心驚不已。

  至於一旁握刀而立的公孫珣就從容多了……因為他站的高看得遠,對局勢洞若觀火,而且有恃無恐!

  首先,公孫珣心裡明白這夥人是怎麼一回事。

  王允、孔融,這倆人和之前的袁紹、許攸那群人一樣,毫無疑問都是士人中的激進派,也就是恨不能今天就殺了宦官全家那種,

  同時他們還互有聯絡,甚至有可能早已經形成了一個激進政治聯盟。

  但是,必須正視一點,那就是兩夥人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

  袁紹和他的那群人是標準的武鬥派!

  趙忠警告袁隗,說他大侄子袁紹『坐作身價,好養死士』絕不是胡扯,實際上袁本初這廝的幾個『奔走之友』中,諸如張邈張孟卓,早早靠著自家財力在家中『養士數千』,而另一個吳巨吳子卿,據公孫珣所知,乾脆就是專門為袁紹招攬劍客死士的。

  換言之,最起碼袁紹那夥人心裡面早就對局勢有了清醒認識,知道不動刀子是不行的。

  然而與之相對應的,就是王允和孔融這種傳統士大夫了,他們是天真派。

  所謂天真派,就是講這群士大夫眼高手低,明明跟閹宦是血海深仇,卻根本沒弄明白,所謂閹宦是皇權的延伸和爪牙,居然還是一腔的熱血,一腔的忠君愛國……在他們眼裡,天子居然可以跟閹宦分割開來。

  換言之,他們居然還對天子抱有幻想,指望著天子能被形勢逼迫著認清局勢,主動選擇士人而拋棄閹宦。

  沒錯,他們根本不敢想像,也絕不會做出冒犯皇權的事情,他們只想誅宦!別看孔融握著佩劍雄赳赳氣昂昂的,真要是讓他如何如何,第一個慫的肯定是他。

  這不是天真是什麼?或許是幼稚吧。

  但即便如此,公孫珣也不怕這些人的幼稚會引火上身,因為他有恃無恐……他手上有好幾萬大軍,張讓和趙忠可沒有王允、孔融這麼蠢。而且,據公孫珣觀察,天子或許是個重度財迷,或許被西園享樂消磨了許多精力,卻絕不是個蠢貨,這位天子絕對能分清楚什麼人能殺了祭天,什麼人能扔大獄警告,什麼人還要繼續依仗從而維護他屁股下的御座。

  所以,放馬過來吧……公孫珣泰然自若,甚至迫不及待的想看看這群人能玩出什麼花來!

  回到眼前,王允和荀爽畢竟是老成人,當然不會由著孔融這個愣頭青繼續惹事生非。於是二人得到公孫珣如此乾脆的表態後當即鬆了一口氣,然後一番遮掩,卻是各自上車上馬,先行往陽翟城而去了。

  到了陽翟,王允拒絕了入城的按照規矩住進了城中的都亭亭舍內,然後稍微一番宴飲,心不在焉的這幾人便屏退了閒雜人等,一時只留區區數個關鍵人物還在宴席場上——王允、荀爽、孔融;公孫珣、曹操,以及作為皇甫嵩使者剛剛來到陽翟的閻忠。

  當然,還有個『半人』,程普被公孫珣招手留下,卻是讓他扶刀坐到大堂門檻外監視動靜的。

  「之前在城外,聽子師兄所言,似乎洛中有些事情耽擱了我的奏疏?」片刻的沉寂後,端著酒杯的公孫珣忽然向前微微傾身,貌似不以為意的開口道。「你也是因為此事匆匆」

  「然也。」王允瞥了眼正襟危坐在門前的程普,然後陡然正色言道。「文琪知不知道,自從你與皇甫公、朱公一起覆滅了潁川十萬之眾後,朝中局勢忽然一緊?」

  「意料之中。」公孫珣端起酒杯輕啜一口道。「之前天子願意解除黨錮,朝中閹宦驚惶不定,多少是因為十萬賊人在前不敢肆意妄為……一朝當面之敵散去,鬆了一口氣之餘,依照張、趙兩位常侍睚眥必報的性格,若不反撲出來,豈不是白稱呼他們是閹宦首惡了?」

  「文琪通透!」孔融忍不住插嘴道。「正是此意。其實,你們這邊動手前若是能與我們有所聯絡就好了,不然何至於此?」

  此言一出,莫說曹操還有那閻忠當即面面相覷,便是王允和荀爽都有些尷尬,也就是公孫珣泰然自若,仿佛早就有心理準備一般。

  「文舉糊塗了。」最後還是王允無奈言道。「軍國大事,戰機稍縱即逝,哪裡是能通報的?再說了,黃巾賊禍亂天下,能早除一日總該早除一日的。」

  「不錯。」荀爽也忍不住說了一句。「天下局勢還是很嚴肅的……五官中郎將還有騎都尉或許還不知道,就是幾日前,漢中五斗米教也反了。那教主張修與張角仿佛人物,聚眾謀逆,寇掠州縣。而且,交州也復叛,合浦郡出了一個什麼天柱將軍,聽名字似乎也與巫道有關係,太守、刺史全都被俘。當時三位中郎將捷報未至,洛中百姓私下相談,都說蛾賊未去,米賊又來,天下十三州,方平一兗州,復亂一益州、一交州。」

  這兩件事公孫珣等人還真不知道,聽完也是唏噓,便是閻忠都撚鬚搖頭不止。

  能不唏噓嗎?如此算來,大漢十三州居然只有司隸、涼、並、揚四州未遭兵禍,而涼並那種早破亂上百年的地方……總之,這漢室天下如今真是一言難盡。

  不過,一陣唏噓之後,瞅著孔融被眾人懟的尷尬,曹操倒是趁機解圍賣了個好:「文舉兄如此憤然,不知道洛中閹宦這幾日到底是如何反撲的?」

  孔融張口欲言,卻又一時氣憤難耐,反而低頭灌了一大杯酒水,而荀爽也當即耷拉下了眼皮。

  倒是王允,依舊昂然正坐,直接將手中酒杯砸到了幾案上:「呂強呂常侍死了!」

  公孫珣和曹操當即一怔,閻忠也是一時愕然。

  旋即,孔融也終於咬牙補充一個事情:「郎中張鈞之前曾上書言天下之亂,俱皆十常侍亂政,請誅十常侍,十常侍當時不言,如今等到潁川戰事一定,卻又誣張郎中與黃巾勾結,也直接下獄打死了。」

  眾人一時愈發無言以對。

  「還有侍中向栩。」荀爽忍不住看向公孫珣言道。「因為這兩件事情在南宮嘲諷閹宦,如今也被下獄了。」

  公孫珣微微一怔,卻是徹底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敢問諸公,不知道這些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一片詭異的沉寂之中,閻忠忍不住出言詢問。「我回去該如何向我家將軍回復?如呂常侍,亦是宮中常侍,素來受天子信重,如何忽然死了?如張郎中一案,天子又是何等態度?還有那向侍中……」

  「我來說吧!」王允板著臉緩緩言道。「呂常侍一事起因自不必多言……他本是北宮中難得正派的常侍,此番天子解除黨錮,他居功甚偉,卻也因此招來其餘閹宦的敵視。這一次,乃是其餘常侍集體進讒言,說呂常侍貪汙,復又說他與黨人相會密謀,最後居然說他常於密室讀《霍光傳》!」

  眾人心中一凜……貪汙倒也罷了,如今這年頭從宮中常侍到底下所謂清流哪個不貪?但是和黨人密會的同時讀《霍光傳》就太陰險,也太要命了!

  這個讀《霍光傳》可不是嘲諷人不學無術的,而是暗喻呂強想要學霍光行廢立之舉。

  「莫非是因為這個罪名,外朝不便營救,所以呂常侍才被殺了嗎?」公孫珣蹙眉問道。

  「非也。」王允雙手發顫。「天子受閹宦蒙蔽,讓中黃門引兵去傳召呂常侍下獄待審,呂常侍不願受辱,直接自殺了。」話到此處,王子師聲音都發顫了起來。「據說他死前拔劍對來逮捕他的人說,大丈夫盡忠報國,怎麼能落到去面對獄吏的下場?唯一可惜的是,他死後怕是局勢真的要亂了!」

  公孫珣難得震動……因為他不得不承認,呂強這個閹人居然很可能是個真正的大丈夫!

  這個大丈夫,不僅是說他能慷慨一死,更重要的是此人最後那句『吾死將亂』徹底改變了公孫珣對他的認識。

  長久以來,公孫珣都把這個士人在北宮的奧援當成了一個『精神士人』,一個內應,甚至是一個政治叛徒。但現在看來,此人很可能是因為對局勢洞若觀火,所以刻意妥協。

  想想就知道了,作為唯一一名能夠溝通士人的北宮中重量級常侍,他的死,無疑會徹底斷絕雙方和談的可能性。而作為帝國最強大的兩個政治集團,一旦失去了相互妥協的彈性,會有什麼後果根本不必多言。

  呂強死前的這聲悲鳴,如果處於真心,那說明他很可能真不是為了個人而為士人做事,乃是真正為了大局和國家著想。

  「久聞呂常侍大名,卻可惜未曾謀面。」公孫珣長歎一聲,正襟危坐,然後給自己滿上一杯酒,卻又傾倒在了地上。「且饗之。」

  曹操幾人不敢怠慢,紛紛仿效。

  「敢問子師兄。」公孫珣放下酒杯,嚴肅問道。「張郎中又是如何?我記得他出身中山,其弟正是我所舉孝廉,還曾去過他家中……」

  「張郎中反而沒有什麼可說的。」王允肅容相對。「他當時上書直言誅殺十常侍,就已經觸怒了天子,天子在殿上當時便大怒,說他是『狂子』,又質問左右十常侍難道沒有一個好人嗎?然後當場下獄。此番呂常侍既然自戕,十常侍自然不會放過他,直接讓自家子弟誣他勾結黃巾,於獄中處死。」

  公孫珣歎了口氣……這便是呂強所說的『吾死將亂』了!

  「向公又如何呢?」公孫珣復又問道。「向公為趙國相多年,與我雖有齟齬,但多是為政相爭,卻並無私人恩怨。而且,他這人只是為人輕狂一些,嘴上不饒人,如何也會落得如此下場?」

  「向公建議,可讓人去臨黃河對河北誦《孝經》,凡千百遍,則張角必亡!」孔融不由嗤笑一聲,但旋即肅然。「這話嘲諷張讓趙忠極甚,亦論及天子,也就難怪天子和張、趙二賊如此憤憤了,便也安了他一個勾結黃巾事,下了獄。」

  公孫珣懂孔融的意思……當今天子有很多名言,注定要傳世的那種,拋開剛剛處置張鈞的那句『十常侍難道沒有一個好人嗎』這種話,還有一句更加出名,那就是『張常侍是我父,趙常侍是我母』!

  故此,對河北念《孝經》則張角覆滅,在孔融、天子、張讓、趙忠這種聰明人看來,恐怕是針對天子那句話絕佳的諷刺之語。

  然而,作為跟向栩打過數次交道的人,公孫珣卻隱隱覺得向栩八成是真的犯傻了。但是,既然大家都覺得向栩是個大無畏的錚錚之人,自己又何必扯淡呢?

  「向公曾為我上官。」一念至此,公孫珣當即言道。「不可不救,我當速速上疏天子,請以己功赦其罪!」

  「文琪此舉大善。」

  「如此最好。」

  「正該如此。」

  一片稱讚之中,之前凝重的氣氛也稍稍鬆快了不少。

  而公孫珣聽完這件事卻是已經沒有了多少敷衍的心思,他再度自斟自飲,卻是乾脆問道:「事已至此,請子師兄與六龍先生、文舉兄坦誠相告,此來意欲何為?」

  「欲以黃巾事除張讓!」孔融第一個昂聲作答。

  曹操與閻忠當即變色。

  倒是公孫珣依舊自斟自飲不斷,面色不變:「何以除張讓?」

  「朝中閹宦屢次以勾結黃巾事殺我同道,可天下人盡皆知,我輩士人乃是儒家正統,如何會與巫道相勾結?」王允厲聲應道。「倒是彼輩閹宦,實與黃巾勾結不斷!文琪,我問你,黃巾俘虜尚在否?」

  「俱在。」公孫珣心下了然。「我這裡有兩萬餘,皇甫公和朱公處還在攻略不斷,待潁川事平,應該也會各有一萬餘!」

  「既如此。」王允咬牙道。「我欲大索賊俘,並搜檢陽翟張氏宅,尋得張氏與賊人交通之信物,以呈天子!」

  聽到搜檢張氏宅一語,曹操不由心中一突,但面色不變。

  而公孫珣依舊昂然自若,居然也絲毫不停:「願助子師兄一臂之力。」

  這麼幹當然不是沒有風險,但是早有覺悟的公孫珣心裡清楚,這種事情不管風險多大,事到臨頭都根本不可能拒絕的。

  王允當即大喜。

  而曹孟德見狀,面色不動,心中也是無奈一歎,準備當席表態。

  然而就在這時,一人忽然避席下拜,搶在了他的前面:「此事不必回身請教我家將軍,我家皇甫公來時早有交代,在下此時自可應承……而且方伯,在下還有一言。」

  「叔德先生請言。」王允見狀愈發大喜。

  「黃巾起事已數月,張氏宅怕是搜不出什麼東西的。」閻忠失笑道。「而公孫將軍這裡的兩萬戰俘,也已經經過多日移動整編,怕也是沒什麼東西了,倒是我家將軍那裡尚在攻城略地……應當先去那裡尋訪證據!」

  王允不由沉吟,孔融則是躍躍欲試。

  而公孫珣和曹操,還有荀爽,卻是今日第一次正眼打量起了座中這位涼州名士。其餘兩位怎麼想的不知道,但公孫珣卻很好奇,這閻叔德是在坑皇甫嵩呢?還是心存大義,真的想要協助王允剪除閹宦?要知道,原本皇甫嵩是可以輕鬆避開這波風潮的。

  若是後者,這涼州名士居然也這麼幼稚嗎,以為能靠天子來扳倒張讓?!然而這可是賈詡的知交,公孫珣死活不信對方這麼水!

  可若是前者……那就有意思了。

  而且,豈不是正好少了一個麻煩?甚至,一舉多得!



  「中常侍趙忠等遂共構強,云:『與黨人共議朝廷,數讀《霍光傳》。強兄弟所在並皆貪穢。』帝不悅,使中黃門持兵召強。強聞帝召,怒曰:『吾死,亂起矣。丈夫欲盡忠國家,豈能對獄吏乎!』遂自殺。忠等復譖曰:『強見召未知所問,而就處草自屏,有奸明審。』遂收捕宗親,沒入財產焉。」——《後漢書》.宦者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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