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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rnc 發表於 2009-10-19 06:36 AM

丹東大米湯 -【陌上行】《連載中》

本帖最後由 椰子乾 於 2012-7-11 07:58 PM 編輯

【小說書名】:陌上行
【小說作者】:丹東大米湯
【作者簡介】:與「習慣嘔吐」同一人
【其他作品】:在路上
【內容簡介】:
所有值得我們珍惜的東西,都需要保護!
一切美好的東西,都需要捍衛!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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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rnc 發表於 2009-10-19 06:37 AM

《陌上行》


正文 序章

        公元二零零八年十一月七日,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

    那一天,座落在重慶市北碚區的某高等師範學院裡,發生了一樁咄咄怪事。

    然而當天並沒有人意識到出事了,因為那一天學校裡還有一些別的值得人留意的事情。首先是哲學系研究生男隊因為主力得分手商成缺席,在下午的學校籃球聯賽上大比分輸給英文系,全場比賽僅得九分,丟盡了顏面,直到吃晚飯時,還有許多人把這場比分懸殊的比賽拿出來當話題。其次那天是校園BBS建站五週年的紀念日,學生會為此搞了隆重的慶祝活動,晚上還有遊藝會和各系學生的文藝匯演。紀念活動舉辦得很成功,參加遊藝會的師生情緒也很高,可文藝匯演就難免有些教一些人失望,都是些老掉牙的歌舞小品,沒有一點新意,可哲學系那個能用蒙古長調詠唱草原民歌的研究生商成,竟然沒在文藝匯演裡露面……

    第二天上午的公共課,商成也沒到,是他的同學替他請的假;下午的專業課,同樣是他同學替他請假。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了一周,直到系主任系黨支部書記還有輔導員都為此發了火,同學才支支吾吾地說,商成已經「失蹤」快一個星期了……

    書記當即就撂下狠話,讓他們通知商成,三天之內要是再不出現,就等著學校的紀律處分吧!

    三天時間一晃就過去了,商成沒有露面,系裡咬咬牙,再給了三天的寬限;又過了三天,商成還是沒有消息,系裡忍了再忍,沒把事情捅到學校裡;轉眼又是三天,可商成就像人間蒸發一般杳無音訊,系裡忍無可忍,終於決定把事情交給學校處理。

    學生管理處立刻把這事當作破壞校紀校規的典型來抓。

    要處理,自然要先調查,學生管理處的工作人員接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哲學系二年紀研究生商成的宿舍走訪調查。

    在宿舍裡,他們發現,商成的所有私人物品,包括手機錢夾信用卡還有存折,都鎖在宿舍的抽屜裡;床上胡亂扔著外套毛衣還有長褲,床前還擺著一雙塞著襪子的皮鞋和一雙運動鞋,床下是他的旅行皮箱,箱子裡換洗衣物歸置得整整齊齊。

    宿舍裡的兩位同學證明,商成走後的這些天,沒人動過這些東西,那些亂扔的衣服還有皮鞋,都還在原來的地方,而且在十一月七日當天,商成穿的就是這些。其中一位姓陳的同學還說,他當天下午回寢室時,商成已經換上球衣球褲,兩人還說過兩句話。可從那之後他就再沒看見商成。

    接下來的調查走訪證明,從那之後就再沒人見過商成。

    姓陳的研究生是最後同商成有過接觸的人!

    學生管理處的工作人員立刻慌了手腳,他們不敢隱瞞,立刻就把這事匯報上去,十分鐘之後,商成的檔案就擺在學校保衛處處長的辦公桌上。

    一一商成,男,二十六歲,原籍河北保定,一九八七年至一九九八年就讀於保定市薛家鎮中心學校,一九九八年至二零零二年就讀於河北大學中文系,二零零二年至二零零八年就職於內蒙古呼和浩特市五星紙業公司,二零零八年至今,本校哲學系研究生;家庭狀況接近空白,只有父母的名字;檔案上既沒有家庭的聯繫電話,也沒有父母的聯繫方式……

    卷宗裡薄薄的幾頁檔案資料啥事都說明不了,保衛處處長決定親自帶隊調查,二號研究生樓的第四層立刻被這幫人攪擾得雞飛狗跳。

    保衛處的參與也沒能讓事件有更多的進展,只是更多地發掘出一些有關商成個人的零星消息。

    商成的社會關係很簡單,除了學校裡的老師同學外,幾乎不和外界接觸,系裡的領導還有教授們對他評價很高,這也從側面解釋了為什麼他無故出走二十多天而哲學系卻一直隱瞞不報的緣由。這個人性格和氣,大方,不惹事也不畏事,還講點哥們義氣,所以在研究生裡說話很有些威信……

    這些情況對事件的調查工作幾乎幫不上忙。

    有同學反映,恍惚記得商成曾經提到過,他父親在八十年代末就離家到南方打工,再也沒回去,也沒有和家裡聯繫;他母親後來改嫁過兩次,最後跟一個東北人跑了;他自己是戶族裡一位無兒無女的孤寡老人撫養大的。另外一位同學補充說,今年清明節時他看見商成在學校的一個僻靜地方燒紙錢,問過才知道,商成是在祭奠他的爺爺一一應該就是撫養他的那位好心老人,看來老人已經去世了……

    看來想從他的家庭狀況入手的路是走不通了!

    與商成同宿舍的陳姓研究生總算提供了一些「有價值」的東西。

    據他說,當天下午他回到寢室時,商成已經換上球衣球褲,並且提醒他抓緊時間換衣服一一陳姓研究生也是哲學系籃球隊的主力。在他換衣服時,他的女友給他打了個電話,他就邊換衣服邊接聽電話;他記得這個時候商成正坐在床邊預備換球鞋。他接電話時聽商成的手機也在響,而且是不停地響不停地響;屋子裡沒人,商成已經出門了,他記得自己還喊過一嗓子「商成你的電話」。他當時認為商成已經去球場了,但後來的事實證明他的看法是錯誤的……

    這些話有沒有價值只能交給警察來判斷。學校保衛處已經向重慶市北碚區公安分局報案了。可陳姓研究生接下來的話就「很有意思」一一

    他提到,當他接電話時,他是背對商成面朝通向陽台的玻璃窗,玻璃窗的搭扣上掛著面鏡子,有意思的東西就是鏡子一一他在和女朋友說話時,看見鏡子左下角的鏡面,就像平靜的湖面被人扔進顆石子一般,驀然「蕩漾」起來,鏡子裡的一切物事都變得扭曲模糊;而且這種「蕩漾」不是停止在某一處,而是劃過整個鏡面的下半部一一它在移動!他當時驚駭得幾乎把手機都摔在地上。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鏡面上的「漣漪」便消失了。他當時只當是自己眼花,就又接著通電話。可不知道為什麼,他一直盯著那面鏡子……

    ……這一回他看得清清楚楚。不是鏡面在「蕩漾」,而是有一個東西在鏡面上飛快地移動,因為它移動得太快,所以看上去鏡子反射的一切事物都在模糊中發生扭曲。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也無法形容,他對那東西的描述是:「點」……

    他懷疑,那個「會移動」的「點」,就是商成失蹤的元兇……

    無論是學校保衛處,還是北碚區公安分局刑偵科的幹警,都不會接受「鏡子上的一點」造成一個大活人失蹤的推論。可調查來調查去總是沒個結果,於是這樁沒頭沒尾的人口失蹤案,也只能像絕大多數其他同類案件一樣,漸漸地沉寂到警察局厚厚的遺留案件卷宗裡。

    不過陳姓研究生講述的「點的故事」,卻在一個晚上就傳遍整個校園,並且以最高票入選二零零八年學院十大新聞之首;故事還像插上翅膀一般,飛快地流傳到重慶市各高校,然後被人掐頭去尾改頭換面,當做靈異事件放到了網絡上,據說,也引起了小小的轟動……

    可是,故事裡的主人公商成,卻一直沒有站出來「闢謠」,也沒有再回到學校,甚至再也沒有人在任何地方看見過他。

    他好像真的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正文 第一章(01)

        我這是在哪裡?

    兩天裡,商成已經無數遍問過自己同樣的問題,但是從來就沒有一個準確清晰的答案。

    他現在站在一處山樑上,舉目四望,視線所及的地方,都是高高低低錯落的山巒;山都不是高崖陡壁,也算不上巍峨奇峻,然而層巒疊嶂接地連天,藹藹白霧沉浮裊繞,在晨曦的映射下,一股沛沛然的蒼莽氣息撲面而來,由不得讓人感到胸悶氣緊。漫山遍野都是黑壓壓的樹,松柏槐楊橡都有,紛致錯亂,不像是刻意種下的經濟林。不時有山風掠起,夾霧帶煙地呼嘯而來,此時就看見松濤如潮柏冠似浪,遠遠近近山上山下都是呼嘩嘩地響作一片。山風裡似乎夾帶著霜,吹到人身上就教人手僵腳硬寒徹肺腑……

    他禁不住在風中打了個機靈,趕緊轉到一棵松樹背後避風頭。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

    他又一次在心裡問自己。雖然明知道沒有答案,可他依舊忍不住要問。

    他不敢在樹後耽擱太久,風勢稍微小了些,他就踩著拖鞋步履艱難朝山下走。他不敢走得太快,還得留神腳下的狀況,枯枝斷樁要小心繞過,因為他的泡沫拖鞋經過兩天兩夜的跋涉,已經破爛得不成模樣。說是拖鞋,其實現在兩隻鞋都只剩一張鞋底;鞋底被他用幾道布條硬生生地綁在腳上,這樣他的腳才不至於受傷;而布條則是從他球衣上扯下來的。至於拖鞋的鞋面,早就不知道被他扔到什麼地方了。

    他現在已經不是在走了,而是在挪;幾乎每挪出幾步,他都要扶著一棵樹喘上半天氣。

    他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合眼了,飢餓,焦渴,還有疲憊和睏倦,無時無刻不在他身邊盤旋,它們就像四頭凶殘的猛獸,在幽暗中奔騰著,咆哮著,等待著。

    可他不敢睡覺。他害怕自己睡著之後就再也醒不過來。這山裡竟然還有野獸!狼嗷豹吼豺哭鹿鳴,他幾乎都聽了一個遍。昨天晚上甚至聽到了虎嘯!他發誓,絕對是虎嘯!因為那聲音剛從遙遠的地方拔地而起穿林而至,周圍遠近的所有聲響就乍然而息一一連通宵達旦的蟲鳴都似乎消逝了……

    他不敢睡覺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害怕這會讓他失去被救援的機會。雖然他也知道,有人來搭救他的可能性幾乎是零。他是從宿舍裡陡然間「轉」到這裡來的,除了他自己,還有誰能想到他竟然會來到這麼個渺無人煙的荒涼地方?

    這裡到底是他娘的什麼地方?!

    他現在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深山老林裡。他前一秒鐘還坐在床邊伸手拿自己的手機一一因為手機在響,可後一時刻他抓在手裡的竟然是根樹杈。謝天謝地,他幸好抓住了那棵樹杈,不然他就得從三米多高的地方直挺挺地摔下去,雖然樹下大多是拳頭厚的落葉和齊膝高的野草,可難保不會摔在盤須錯節的樹根上……

    他已經很多次試圖理解自己從宿舍到這裡的緣由,UFO外星人時空裂縫或者別的神秘現象都有可能,他甚至記起高中時曾經在雜誌上看見過,阿根廷的一對夫婦開車回家,從公路上一團莫可名狀的霧中出來時,竟然到了大西洋另外一邊的比利時。他或許就是遭遇到阿根廷夫婦倆曾經遇見的狀況。可別人是「偷渡」到了比利時,他這是到了哪裡?更讓他無法理解的是,前一刻在宿舍裡時間還是下午,再眨眼到這裡就是清晨;前一刻季節還是初冬,轉眼間就是春天。現在是春天,這一點他仔細留意過,樹梢上全是剛剛見綠還不飽滿的嫩葉,這也是他兩天裡唯一敢吃的東西,就是不頂餓……

    他的肚子又嘰裡咕嚕地提出抗議。

    他在身邊的榆樹枝頭摘了一把新葉子,一張張地慢慢塞進嘴裡,艱難地咀嚼著。樹葉苦澀的滋味立刻從舌頭傳遞到全身;口腔裡酸悶的氣息直衝鼻端,讓他幾乎無法呼吸;飽受折磨的胃更是條件反射一般地痙攣抽搐起來一一它還是不能適應這種「食物」。

    他命令自己:把它們都吞下去!

    他的腸胃拒絕樹葉這種粗糙得過分的「食物」,但是理智告訴他,他必須吃,他現在需要補充體力,更需要補充水分,在沒找到可靠的水源之前,吃榆樹葉多少能彌補一些身體缺失的水分,至少這東西沒有毒素,而且營養豐富,起碼比松針營養豐富。而野草根……掘草根和清理草根都不是件簡單事,消耗的體力也要比摘樹葉多,他現在需要盡量節省體力。

    他不能不這樣做,在無法知曉自己所處的地理位置之前,他得努力地保持體力。

    他知道,要是他依舊不依不饒地追問這裡到底什麼地方的話,也許他還沒能走到有人煙的地方就會倒下去。可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思想,讓自己不去想它,它就像無色無味又無處不在的空氣一樣,會隨時隨地地從腦海裡冒出來。唉,這又再一次證明了「對未知的恐懼才是人類最大的敵人」這一說法的正確性。

    好在他知道,他還是在地球上,他至今還能呼吸到空氣就是證明,夜晚能看見一輪滿月更是證明;而且他是在北半球的溫帶一一連續兩個凌晨,他都在東方的夜空中找到了啟明星!也許是啟明星吧,他不是太肯定,不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它最明亮耀眼……他記得在什麼書上看見過,只有北半球才能看見這顆星。地球上的北半球,這兩點認知多少能讓他忐忑畏懼的心情好受一些。

    僅僅是好受一些而已。

    關鍵是兩天兩夜裡他沒有看見人煙!

    翻過一座山又是一座山,越過一道梁又是一道梁,山連著山,山接著山,四周除了風聲和樹林的搖曳聲,就只有鳥鳴蟲叫還有野獸的嘶吼,什麼聲音都沒有,單調得讓人不由自主地驚惶畏縮。他現在最渴望的就是能聽到人的說話聲,能不能聽懂都沒關係,是人就行!中國人、朝鮮人、韓國人、俄羅斯人或者蒙古人甚至愛斯基摩人,只要是人就行,哪怕是野人都好!即便他們把他當強盜抓起來,當偷渡客關起來,甚至當小偷打死都行,至少他能聽到人的聲氣,能死個明明白白,總比不清不楚地死在這裡強……

    有一次他就清楚地聽見有人在自己耳畔呢喃,聲音細微無可辨認,就像有僧侶在遠處面佛唸經,又像有人在朝自己傾訴。他發瘋一般地圍著幾棵樹來回尋找聲音的來源,最後才發現是一種蟋蟀般模樣的昆蟲在鳴唱,這時他才發現,他滿臉都糊滿了淚水……

    他清楚地意識到,也許他會在蒼莽山野中精神錯亂,直到癲狂而死。

    讓他自己都感到驚訝的是,這個大膽的預測竟然沒讓他感到驚訝和悲哀。他還能笑著告訴自己:哈!魯濱遜也只是個作家虛構出來的人物而已,要是真有其人,他多半還不如你,至少他知道自己的大致位置,還從沉船上撈了那麼多好處,可看看你呢?你連自己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哩,能撈到的好處就是半件球衣一條褲衩還有兩隻沒鞋面的拖鞋……

    這麼一比較,他就又有了堅持下去的勇氣,似乎連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疲憊都削減去不少,步履也輕鬆了許多,連苦澀得難以下嚥的榆樹葉,嚼起來也有了一股甘甜的滋味……

    兩天兩夜裡,他就一直在絕望和求生的渴望之間來回徘徊,直到他眼前驟然一亮。

    溪流!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走出了山林,他的眼前出現一條溪流!

    是的,不是河,是溪流。

    潺潺流水聲就像天籟一般悅耳動聽,清澈見底的流水就像少女的雙眸一樣潔淨無暇,連凸顯在水面上的山石都從來沒那麼秀氣挺拔過……

    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到溪流畔,跪倒在一塊被流水沖刷得無楞無沿的圓石上,匍匐下身子,貪婪地痛飲著溪水。

    清亮甘甜的溪水呀!

    他並不是那麼焦渴,喝水也不全是為了補充水分,他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對溪流的感激和虔誠,才無比激動地去親吻她吸吮她一一她就是他的路標,他的方向,他的希望;順著她走下去,重新回到人群中間的希望就會放大無數倍……

    直到他喝得滿肚子都是水,再也喝不下去了,他才舒暢地長歎一口氣,滿足地搖搖頭,蹣跚著腳步在溪水邊找了個向陽的石頭坐下來。

    他現在才開始懶洋洋地打量著這條溪流,並且盤算接下來自己該怎麼做。

    可身心放鬆之後,他幾乎在呼吸之間就靠著石壁睡著了。他實在是太疲憊了,所以這一覺連夢也沒做一個。

    他自己都不知道睡了多少時間,可當溪流對岸的樹林裡蟲鳴鳥叫安靜的一剎那,他立刻就清醒過來,並且就像被誰掀動了機簧一般,楞噌就跳起身來。

    他馬上就發現溪流對面的一壁山石邊轉出一隻豹子。

    豹子佝僂著長長的脖子,拖著細細的尾巴,鼓著厥厥亢亢的肚子,欠欠仄仄地在溪流邊的石頭挪動著。這畜生在下風處,根本就沒察覺到周圍竟然還有活人,直到快走到流水邊,才警覺地站住,把一雙既黃且綠的眼珠子死盯著商成。

    商成渾身僵直地和豹子對峙而視。他兩條腿上的肌肉一條一稜地鼓起,卻偏偏動都不能一動;滿手滿把都攥著汗水,卻又不敢鬆開。

    不知道過了多久,豹子示威般地呼嚕了一聲,爬下前半截身子,慢慢地挪到溪水邊,探了頭伸出舌頭舔水。商成動也不敢動,他覺得豹子即使是在喝水的時候,眼珠子也一直在監視著他,直到豹子喝足水又慢慢地倒退到石壁邊,他才覺得心裡繃緊的那根弦略微地放鬆了一些。

    豹子又呼嚕了一聲,這才掉轉身連躥帶跳地躍上山石,眨眼之間就消失在樹林深處。

    這場不期而至的遭遇讓商成睡意全消。他馬上拿定主意,立刻離開這裡,要順著溪流向下遊走一一順著流水走遇見人煙的可能性更大。而且,當務之急是他還需要準備一件防身的東西。

    走出沒多遠他就在草叢裡看到一截木棍。木棍不長,大約比他胳膊伸直了略短,可這樣更容易使上勁,而且棍子的一頭順溜圓潤,握在手裡揮舞也方便,尤其是他覺得這棍子很趁手,簡直就像是特意為他量身定做的一樣。

    他把木棍舞得呼呼風響,同時在心裡對自己說:嘿!你小子很有運氣哩!剛說想找東西防身,就有根棍子在這裡等你!

    揮了幾下,他突然警覺到棍子不大對勁。

    棍子的首尾看著雖然不是一般的粗細,可和樹上的枝杈比較起來,就顯得粗細很均勻,而且筆直得有些不可思議!這不像是樹上自然掉落的東西!仔細看的話,棍身上還有斧刨刀削的痕跡;只有刀斧砍削才會在木頭上留下這左一塊右一塊的狹長平面,只有人手經常摩挲才會讓這稜稜角角的地方也變得圓潤光滑……

    這棍子是人工做出來的!

    他立刻為自己的發現而激動得全身顫抖!天啊,這說明這裡已經有人煙了!是的,可能棍子的主人離這裡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也許要走上一兩天甚至兩三天才能再遇見人,但是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又能看見人了,又能聽見人說話了,他很快就能回到自己熟悉的生活中去了!

    他興奮地手舞足蹈,並且大聲嚎叫了無數聲!

    就連起伏的群山都在積極地回應他的吶喊一一我要回去了要回去了回去了去了……

    當興奮的激情釋放之後,他又有了更加重大的發現!

    他腳下踩著的就是一條羊腸小道!只是因為他剛才太過激動,壓根就沒有注意到。其實他不是沒注意到,而是他過去兩天裡已經留意過很多次也失望過許多次,人都已經麻木了,以至於他連仔細觀察周圍環境尋找蛛絲馬跡的願望都喪失了……

    他幾乎是一路小跑著趕路。越走他的發現就越多。他高興地發現,這條最多只能容納兩個人並行的尺徑小道最近還有人走過,因為道路上殘留著許多人踩出的腳印一一他知道,只有雨後的泥濘被人踩過再被太陽曬乾,才會留下這樣的腳印!不僅有人的腳印,還有馬和驢這種大牲畜的腳印!他甚至在道路中間看見了牲畜的糞便!哈呀,這群不講衛生的傢伙,竟然不知道「此處不許隨地大小便」嗎……

    他沿著蜿蜒在山谷中的小道疾步前行,繞過一道山又繞過一道嶺,再繞過一道山又繞過一道嶺,直到日頭走當頭頂,他也走得渾身是汗累得體力不支,才不得不放慢腳步。可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聽到有人高聲的呼喊一一

    「秋齡!秋齡呵!秋齡一一」

    他驀然停了腳步,仔細聆聽辨別著呼喊聲傳來的方向。他不明白「秋齡」是人的名字還是別的意思,但是他能聽出來聲音裡的焦急和惶恐,還有絕望和掙扎!

    一定有什麼危險的事情發生!

    這個念頭幾乎是在他聽到呼喊聲的同時就閃現在腦海裡。他立刻想到自己的溪流邊遇見的豹子,還有前一晚聽到的虎嘯,不由得攥緊了手裡的木棒。...<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vernc 發表於 2009-10-19 06:37 AM

正文 第一章(02)

        商成順著聲音的方向急趕幾步,轉過兀立在徑尺小道邊一塊赭褐色大山石,便看見前面不遠地方的驚險一幕。

    這是一塊山腳下的緩坡地,漫地都是齊踝深的青草和說不上名字的野花,一棵胳膊粗細的小雜樹頂著零零落落的綠葉立在坡地中央;靠山的地方有一截兩米來寬四五米高的斷崖,就像在漫山遍野的蔥綠中劃出一道不大不小的黑色傷痕。一個人站在半崖間的凹陷處,拚命揮舞手裡砍刀,來回應付著左右兩邊的兩頭野獸,嘴裡還不停地呼喊著:

    「秋齡!秋齡呵……」

    那兩頭野獸是兩隻狼。小的一隻狼體型比成年狼狗略大,毛色青灰,塌著腰,鼓鼓囊囊的肚子幾乎壓著草尖,站在崖壁的一邊,不時低沉地咆哮一聲,偶爾也會兩蹦兩跳地躥上崖壁,只要那人手裡的砍刀一揮過來,它就又跳下斷巖。就這樣稍一耽擱,斷崖另外一邊那頭剛剛被攆下去的狼馬上就抓著機會重新縱上斷巖,前撲後抓地和人周旋。這頭狼體型要大得多,幾乎能趕上一頭小牛犢,身上的皮毛一塊黃一塊青,一團深一團淺,有些地方厚毛褪掉新毛還沒長齊整,縱跳騰挪之間,慘白色的狼皮就在中午的陽光下不時閃爍起幾點滲人的光斑。它雖然也畏懼鋒利的砍刀,但躲閃時會抓著時機地撲咬一下,讓持刀的人手忙腳亂一回;即使它被砍刀逼下崖,也會不慌不忙地重新尋著合適的位置竄上來。這個時候,它的同伴就會再躥上斷巖佯撲一回,給它創造機會。

    半崖間的人也看見了商成,急揮了兩刀把那隻小一些的狼趕下石巖,立刻驚喜交加地大了嗓門再喊一聲:

    「……秋齡!……商,秋齡!」

    就這麼一恍神的時間,大的一頭狼又跳上石崖,不僅躲過迎頭剁來的砍刀,還扭頭一口差點咬住那人的手臂。不過這只扯下半截衣袖的一咬也讓那人不得不後退一步,緊緊地貼到石壁上;它也在第一次在斷巖上站穩了腳跟。

    聽見那人喊自己的姓,商成禁不住楞了一下。他真沒想到在這崇山峻嶺中竟然還有人認識自己!剎那間他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難道是搜救隊的隊員遇險?但是眼看著那人在兩頭狼的來回侵擾下已經漸見不支,他也顧不上再考慮許多,拎著手裡的木棍就衝過去。

    拖著鼓囊囊肚子的狼掉轉頭,攔在商成和石崖之間,腰俯腿踞,掀唇齜牙,陰森森的黃眼珠裡閃著凶光,喉嚨裡滾過一陣威脅般的低沉咆哮。

    商成直端端就對著狼衝過去。他的眼睛死盯著狼的眼珠,手緊緊地攥著木棍,腳步連絲毫的猶豫都沒有一一他在農村裡長大,自小就有對付野狗的經驗,只要人不露怯,野狗根本就沒有和人糾纏的膽量,想來狼也應該差不多的反應,畢竟狗和狼都是犬科動物……

    他愈沖愈近,在幾乎能聞到狼身上散發出的那股濃稠得嗆人的臭味時,狼的目光再不和他相峙對視,前半截身子也越趴越低,爪子還摳著泥地向後退縮了兩下一一然後它就倏然躥起來,張了大嘴露出黃褐色的尖牙咬向商成的脖頸!

    商成一棍子就抽在狼的鼻尖上!同時他偏過身想躲開狼爪一一閃過第一隻沒能避過第二隻,堅硬的狼爪在他右上臂撓了一把,幾股鮮血立刻從三四道長短不一的傷口裡冒出來。

    不過狼也沒能咬到他。不僅沒有咬到,這只懷崽的母狼還被棍子敲得鑽在草稞裡喑喑痛鳴,用兩隻前爪不停地來回拂掃自己的鼻端。

    商成不想理會這隻母狼一一斷崖上的人狼搏殺已經到了圖窮見匕的時刻,救援隊的隊員如今只能疲於防守,雙手攥著刀拚死命不讓公狼靠近……

    可母狼顯然也不願意放商成過去幫忙,它馬上就繞著路在崖壁前截住他,並且再次做出凶狠的威脅模樣。這是個聰明的傢伙,在吸取了失敗的教訓後,它沒有再一次悍然地撲向商成的喉嚨,而是躥向他的大腿!它甚至還能在商成把那條腿向後蜷縮之後,雙爪在草地上一按,借勢改變方向撲向另外一條腿……

    「滾!」

    商成大喝一聲,一腳就踹在母狼軟綿綿鼓囊囊的肚子上!

    母狼被踢得在草地上接連打幾個滾,一頭撞在崖前石壁上。它嗷嗷嗷地慘嚎著,前後腳爪胡亂撲騰著,不停想重新站起來,可每一次都只能勉勉強強地撐起半截身體,然後就無力地匍匐下去……

    斷巖上搏鬥也接近尾聲,公狼成功地在救援隊隊員的一隻手腕連皮帶肉撕扯下好大一塊,順帶著也讓對手拋棄了手裡的砍刀;而且它還把筋疲力盡的對手逼迫進了崖壁的最深處,再也沒有躲閃的餘地,它現在只需要再來一次簡單的撲咬,一頓豐盛的大餐就到手了……可就在這個時候,母狼悲哀地嚎叫起來……

    公狼顯然猶豫了。它盯著已經完全放棄抵抗的獵物看了一眼,又掉頭低低地咆哮了一聲;母狼的嚎叫聲更短促也更大了,似乎還包含著催促和警告的意思;公狼又轉過頭盯著獵物看了兩眼,才極不情願地轉身躥下石崖。

    公狼在依舊匍伏在草叢裡的母狼身邊只打了個旋,就閃電般凶狠地撲向商成一一倆前爪奔著商成的肩膀,一口就咬向他的喉嚨!

    棍子沒能抽到它的鼻子!

    棍子即將打到之前的一剎那公狼偏過頭,棍子只抽到它的一側臉頰;它的尖牙利爪也沒能給商成造成太大的傷害,只是在另外一隻胳膊上留下幾道不深的血痕。

    第一回合只能算是平手,公狼略佔上風。

    人和狼隔著六七步的距離短暫地對峙了一下,然後就又撞到一起。

    躥跳撲咬躲閃騰挪……

    第二回合瞬息之間就結束了。人身上籃球運動背心的一條肩帶被扯斷,小半邊背心鬆鬆垮垮地耷拉下來,右手小臂上鮮血淋漓,木棍也甩到了地上;公狼卻看不出什麼損傷,退了幾步,鼻子嘴裡噴著腥臊臭氣,一面喘息一面不停地摔頭。

    商成攥緊拳頭立在那裡,兩眼死盯著公狼,眨也不敢眨一下。他清楚,胳膊上的幾處傷並不嚴重,關鍵是他的左手興許逆了筋,現在酸軟得幾乎使不上力氣。他現在才相信狼是「銅頭鐵尾麻腰桿」,剛才擂在狼頭上那兩拳好像沒什麼作用,自己卻連手指也幾乎要折斷了。唉,要是當時能使上右手的話,興許比現在的情況要好些……

    他還沒來得及分辨出拳頭對狼到底有沒有起作用,公狼已經躥過來,這一回它沒再選擇商成的上半身作目標,而是直端端衝向他的腿腳;當商成蜷縮起一條腿時,它兩隻前爪在地上一蹬一刨就奔向另外一條腿一一這才是它真正的目標!

    喀噠一聲,它上下牙就重重地撞在一起一一什麼都沒咬到!在咬到人之前,它也像母狼一樣被商成狠狠地踹了一腳。

    可公狼在地上打了個滾就又撲上來,並且在即將接近商成那一刻霍然人立而起,兩隻前爪立刻搭在商成的肩膀上……

    猝不及防的商成只來得及伸出雙手鉗住公狼的脖子!下一時刻,他就被公狼藉著衝勁還有體重撞倒在草叢裡!

    他死死地鉗住公狼的脖子,不敢有稍微的懈怠!狼頭就在他眼前,他可以清楚地看見狼臉上那幾道灰色的疤痕;凶殘暴戾的本性與死亡的火花交織在一起,在那雙黃湛湛的眼珠裡閃耀著;從狼嘴裡噴出來的腥臊臭氣直撲到他臉上,幾乎令他窒息……

    公狼撲騰著,前後爪一起使力,拚命把利齒探向他的面孔!他甚至都能看到狼牙根上焦黑赭黃的牙垢!他渾身上下都是火辣辣的疼痛,胳膊和肩膀既滾燙又清涼,沉重得就像灌了鉛,酸楚得就像隨時都會斷掉。他覺得,死神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近距離地觀察自己,死亡的陰影也從來沒像現在這般清晰,當狼牙輕輕地觸到他臉頰的那一刻,一種解脫般的輕鬆從他心底裡油然而生。他放棄了抵抗。他不能不承認,自己在骨子裡還是一個膽小的人,在面對無法逆轉的命運時,他並沒有如自己希望的那樣選擇反抗,而是選擇了遵從。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還在心裡對自己笑著說一一瞧,一切都結束了,膽小鬼。然後他就閉上眼睛,安靜地等待死亡的降臨……

    狼嘴裡四顆鋒利的犬齒幾乎在同一時間撞到他臉頰上,可疼痛的感覺並不明顯,看來在他放棄生命之後,任何痛苦都是可以忍受的。但是狼嘴裡噴出的惡臭卻讓他幾欲嘔吐,他忍不住推了一把……

    只是輕輕一推,撲在他身上的狼就軟綿綿地斜到一邊!

    怎麼回事?!

    他腦子裡一片空白,根本就鬧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不過他神智還是清醒的,幾乎就在公狼歪倒的瞬間,他手撐腳蹬就急忙滾到旁邊,順手抓著手邊的一塊拳頭大的石頭就站起來。勇氣和膽氣似乎立刻就回到他的身體裡。他面孔猙獰地望著那頭幾乎淹沒在草叢中的公狼一一嘿!誰先倒下還說不清啦!

    等了半天,公狼還是一動也不動。

    他猶豫片刻,還是走過去用腳尖輕輕地推了推公狼。狼屍都已經半硬了。他再轉頭瞄了眼窩在石崖下的母狼。母狼的頭軟軟地耷在草叢裡,眼珠裡也沒有方才凶狠殘忍的神采,顯見是奄奄一息了。再瞄一眼被自己從狼口裡救出來的救護隊隊員,那傢伙就像個廟裡的泥塑木雕一般呆立在斷巖邊,眼睛直勾勾盯著他,傻乎乎地張著嘴卻不說話……

    見他娘的鬼!自己竟然赤手空拳干翻了兩頭野狼!想想都後怕呀!

    直到這時,他才驀然覺得渾身的精氣神都消逝得無影無蹤,兩條胳膊鑽心價地疼痛,兩條腿更是綿軟得再也沒有力氣支撐身體……他順勢就坐在草叢裡。

    山風順著河谷忽忽揚揚地吹過來,滿地的青草在風中搖曳著,燦爛的野花在一碧綠浪中若隱若現;青草氣息和著鬱鬱的清淡花香在身邊繚繞,隨著呼吸直沁入人的五臟六腑……回想起過去兩天裡的翻山越齡艱難跋涉身疲心苦,再看眼前一派春光爛漫景色,恍惚就是做了一場夢;兩天裡經歷的諸般苦難千種煎熬,也都在一聲悠長歎息中消弭無形。

    「商。商……」

    他這才想起來旁邊還有一個救援隊的隊員。商?這是哪裡的風俗,怎麼只稱姓而不喊名呢?他笑瞇瞇地扭過臉來,準備和那人拉拉話一一雖然最後是自己救了他,可怎麼說別人也是為了援救自己才遇的險啊……

    他的笑容瞬間就凝固在臉上……

正文 第一章(03)

        第一眼落在被他從惡狼嘴裡搭救出來的救援隊員身上,商成就像被雷殛一般,腦海裡瞬間就全是空白。

    救援隊員大約三十來歲,身量雖然不高,可粗胳膊壯腿看著很結實。也許是和兩隻野獸搏鬥的時間太久體力消耗太大,栽著一些黑短鬍鬚的黃瘦臉膛滿是泥土和汗水,所以看上去神情有些委頓。這人身上的衣服褲子都是破破爛爛,一件灰不灰黑不黑的短大衣,下擺一直拖到膝蓋上,右邊的袖子被狼咬掉小半截,斷口處掛著幾條殘破的布片,一團黃褐色的棉絮狀東西在參差不齊的布條下半藏半露,棉絮邊緣還浸過血,黑黝黝地黏糊在手臂上;左手的袖子在肩膀位置被狼爪撕開,如今就靠著幾根粗線腳勉強和衣服連在一起,布條下另外是同樣顏色的棉絮團;短大衣胸口處的幾顆布扣也在搏鬥拚命中抓扯開,從左領口到右掖下,一大塊衣衫耷拉著,露出裌衣裡面灰白色的內衣。下身的褲子也是黑不溜秋的顏色;或許是褲腳太過肥大的緣故,所以在半腿把上紮著兩根布條。赤腳蹬著一雙厚底布鞋,鞋面上撒著點點斑斑的泥漿子。他現在就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左手緊緊攥著被狼咬過的右手手腕,用充滿敬畏的眼神感激地望著他,嘴裡不停地重複著同樣的一句話。殷紅的鮮血不停地從他左手手指縫裡滲出來,又滴答到草地上。

    商成根本就聽不懂他說的話,也根本就辨別不出這是什麼地方的方言,他唯一能聽清楚的單字就是「商」,在那人把感謝話翻來覆去說了好幾遍之後,他又勉強聽出來另外一個詞是「狼」。不幸中的萬幸,這人說的是漢語,這說明他並沒有「偷渡」到比利時或者別的什麼地方……

    但「商」和「狼」都不是重點,不知所謂的方言也不是讓商成頭腦裡一片空白的原因,連救援隊員身上穿的那些不倫不類的衣服褲子,也沒讓他留意太多。他只是大瞪著倆眼,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人的頭上。

    天!他頭頂上的是個什麼東西?

    救援隊員頭上竟然有個用小木棍拴住的髮髻!

    道士?這是湧上商成心頭的第一個感覺。只有道士才會留髮髻,也只有出家人才可能穿這種斜扣的直衣,再說深山老林裡遇見道士並不稀奇,救援隊裡有三兩個熟悉當地環境的出家人也算平常。然而這個念頭剛剛浮現在他腦海裡,就被他否決了。眼前的人從形容到神情都不像是個道士,尤其是那身衣服的質料,更是讓他噤噤無聲一一他能認出來,這人衣服褲子的質料都是家織土布,他兒時在鄉間看見上了歲數的老人們穿過,布料上黑不溜秋的顏色是因為染布時黑顏料沒染均勻,所以才一塊深一塊淺一塊黑一塊灰,看起來自然就給人一種骯骯髒髒的感覺。要不是親眼所見,他完全不敢相信現在還有人在穿這種粗陋的老土布!

    可要是這人不是道士,又會是什麼人?看他的相貌神情,說是獵人也有幾分相像,說是山裡的農民也無不可,說是護林員也不是不可能。但是,他頭頂的髮髻又如何解釋?還有一身土布衣衫又怎麼交代?

    獵人、農民、護林員……關於救援隊員身份的猜測一個接一個地從心底裡冒出來,又被商成自己一個接一個地否定。

    他扭著臉,半張著嘴,腦子裡各種念頭紛至沓來,只顧著出神發呆,半晌才發覺那人已經捧著受傷的手腕跪匍在草叢裡。

    他只好先把心裡的疑竇扔在一邊,站起身走過去蹲在救護隊員身邊,詢問道:「傷得厲害?」說著就拉起救護隊員的右手來看。

    看了傷口他就鬆了口氣。他先前看見救護隊員半截小臂到手背都是血淋淋一片,還以為被狼咬得狠了,仔細看過才知道,托了裌襖土布厚實的福,傷口其實並不算大,只有半邊手掌大小,而且傷口也不深,只是扯去一塊皮。他抓著救護隊員的手指示意他攥起拳頭又鬆開,往來兩回,那人雖然痛得咧嘴齜牙絲絲抽著涼氣,手指手腕的活動卻沒多少窒礙。看來沒傷著筋骨。

    商成笑著拍拍那人的肩膀,說:「沒事,只是皮肉傷,休息段時間就好。」說著話又上下打量那人一眼,隨手脫了自己只剩半截的運動背心,使勁抖擻兩下灰土,就撕成幾綹給傷口胡亂裹上,說道,「先將就著用這個吧。一一等其他人來了,看他們那裡有沒有酒精和紗布繃帶什麼的。」他又瞥了那人頭上的髮髻和身上的土布衣衫一眼,才問道,「你……怎麼和大隊伍走散了?」

    從商成走過去,那人就跪在地上一直沒說話,他檢查傷口時把那人的右手翻過來轉過去,那人嘴裡吸著涼氣卻沒半聲呻吟,直到他把自己的半幅籃球背心撕開,那人才張了嘴囁嚅了一句什麼話。看他沒什麼反應,就沒再說什麼,只是瞪大眼睛看著他的一舉一動。眼下看他和自己說話,才感激地說道:「……商……狼……救命……」

    原來不是「秋齡」而是「救命」。商成終於又聽明白了一個詞。他笑著對那人擺擺手,說:「什麼救不救的,扯遠了。」他嫌蹲著難受,就在那人旁邊的草地上坐下來,一邊揉著還有些火燒火燎般疼痛的胳膊,一邊漫不在乎地說道,「我才是該感謝你哩!你要不是來尋我,怎麼可能遇見狼?說起來還是我害你遇險的。現在好了,你來救我,我又救了你,這樣一來咱們倆就扯平了,誰都不虧欠誰。」

    那人眨巴著眼睛,似懂非懂地望著他。

    見救護隊員不接自己的話,商成也就沒再說下去,扯了一把青草在手心裡揉搓碎了,用翠綠的草汁洗了洗滿手的血跡和泥土,目光在僵伏在草叢中崖壁下的兩隻狼身上逡巡了半天,才悵然地長吁一口氣,轉臉說道:「有湮沒有?」看那人懵懵懂懂地似乎沒聽明白,他就用右手的食中二指遞在嘴邊做了一個抽煙的模樣。「煙!你身上有湮沒有?」

    「……有,有。」那人這才明白他的意思,直起腰來手忙腳亂地在懷裡掏摸出一塊焦黑的東西。

    商成驚異地望著那人雙手捧著遞給自己的既像餅又像饃的東西,遲疑了一下,才伸手接過來。一股淡淡的熟食清香繚繞在他鼻端,頓時讓他感覺到飢腸轆轆,眼裡幾乎冒出火來。他也沒和那人謙讓,掰下一塊就塞進嘴裡,嚼也沒嚼兩下就梗著脖子嚥下去。口中的香氣一直瀰漫到心脾肺腑之間,真正是要多香有多香……

    一塊摻著高粱的大麥餅頃刻間就全填進他的肚子裡,他還意猶未盡地巴咂著嘴搖頭歎息一一他從來沒吃到過如此可口的珍饈美味!

    那人看他狼吞虎嚥吃得香甜酣暢,欣喜地又從懷裡掏出半塊麥餅。

    商成接了餅,掰下一塊正要朝嘴裡送,又停下來,想了想,問道:「咱們離大隊伍有多遠?」看那人只是笑不說話,還做手勢讓他吃,他只好一字一頓清清楚楚地問道,「我說,救援隊的其他人,離咱們,還有多遠?」看那人還是不明白,他豎起一根手指頭,「一個小時?」又添根手指頭,「兩個小時?」那人還是臉帶微笑神情茫然。商成皺起了眉頭,怔怔地說,「不會是一天吧?」

    「……商……」那人說道。一邊說,他還一邊朝南邊的方向比劃著手勢。

    商成立刻來了精神,問:「你是說,他們在南邊?」他瞇縫起眼睛朝南邊看了看。南邊依舊是綿延起伏的山巒,除了鬱鬱蔥蔥的樹木和漫山遍野的野花野草,什麼都看不到。不過他知道,剛才他走過的山間小路就掩映在這一片青綠之中,一路向南方蜿蜒,那條清亮的溪流的走向也朝著南方。

    那人拚命地點頭,又是一大串令商成昏頭脹腦的方言,他只能勉勉強強地聽懂兩個詞,「家」和「布」。「家」是沒有疑問的,「布」就有些不清不楚,也許是「部」,也許是「不」,也許是……商成懶得再去猜測這個「bu」音節到底代表哪個字,就把手裡的半塊餅再掰作兩半,把大的那一塊遞過去。

    看那人一再擺手推讓拒絕,他也沒有故作姿態,把剛才掰下的那一小塊餅塞進嘴裡慢慢地咀嚼,再問道:「你,怎麼,和,大隊伍,走散了?」他吸取了前幾回交談的教訓,不僅放慢了吐字發音的頻率和速度,還努力讓自己的普通話象廣播電台的播音員一樣標準。即便是這樣,他依舊不得不把同樣的話重複了三四遍。

    那人明顯也察覺到兩個人在語言溝通上的困難,說話也不那麼快了,可他連比劃帶敘說,鬧得滿頭大汗,到底也沒能讓商成明白他是怎麼遇上兩隻惡狼的。

    不過商成還是聽懂了一些東西。這人的家就在南邊的什麼什麼「布」;他還有一頭什麼牲口,似乎是匹馬,剛才遇狼的時候跑沒影了;至於這兩隻狼是怎麼回事,又怎麼會和他糾纏不休,商成就沒聽清楚。但是想想也能明白其中的緣由:這是兩隻失群的孤狼一一缺乏群體狩獵的優勢又面臨生存危機的孤狼是最凶殘的食肉動物,為了獲得食物它們不得不鋌而走險,何況母狼還懷著崽子,公狼肯定不會放棄任何機會;孤狼又是最狡猾的食肉動物,它們能準確地分辨出哪些獵物更容易到手,所以它們放棄了毫無抵抗力的馱馬而選擇了馱馬的主人,畢竟人沒有馬的速度,也沒有馬的耐力,至於馱馬主人握在手裡的簡陋武器,在狼的眼睛裡甚至沒有起到警告的作用……

    想明白這些事,商成忍不住咧著嘴笑起來。他現在才知道,原來這人並不是救援隊員。他是說,怎麼一個救援隊員隨身只帶著一半塊麥餅呢?怪不得當自己把他從狼嘴下救出來時,他激動得渾身顫慄,半天都囫圇不出一句整話。鬧半天自己才是他的「救援隊員」!不!不止是救援,確切地說,是救命,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

    想通這一節,他馬上就發現這人長跪在草地上並不是因為體力消耗太大,也不是因為腿腳受傷支撐不住身體,而是在用這個姿勢向他表示最誠摯的感謝!難怪說他是用雙手捧著把麥餅遞給自己!

    這怎麼行!他差一點就想跳過去把那人從草地裡拉扯起來。

    但是他的理智立刻就打消掉這個想法。他現在再去阻攔已經晚了,只能讓兩個人都感到尷尬。他要假裝不在意,要假裝沒看見,假裝自己殺了兩隻狼之後還沉浸在慶幸和僥倖裡迷迷糊糊……他伸手拍拍草地,示意那人坐下來。那人猶豫了一下,還是聽從他的吩咐,身子一斜就勢坐在草地上。

    商成假裝沒看見那人輕輕地揉搓撫摩自己的腿腳,嘴裡咀嚼著麥餅,過了一會兒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燕山……府……縣……」

    燕山?府?縣?這是什麼意思?商成皺起眉頭,苦苦地思索這幾個字代表著的意思。他不記得有什麼地方叫燕山,不過知道北京的古時稱謂之一就是「燕京」,難道他是在京津塘地區?或者是在河北省?再或者這裡是山西省?「縣」還能理解,然而「府」又怎麼解釋?他一面思考,一面不由自主又把剛才的問題再問了一遍。

    「你說這裡是什麼地方?」他的全部心思都在琢磨「府」「縣」兩個字的含義上,因此忘記了要說普通話,也沒有刻意地降低說話頻率。

    「燕山……府……縣……」

    那人再說了一遍,商成依舊沒能聽清楚,他強笑著想再問一回,一個念頭卻突然閃現在他的腦海裡!難道說……

    剎那間他就像渾身的血液都被抽乾了一樣,臉色變得青裡透黃,一股冰涼的寒氣從他的頭頂沿脊柱而下,瞬間就瀰漫到全身。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扭曲模糊起來……

    難道說他從宿舍裡驀然出現在這深山老林裡,不僅是空間上的轉移,還有時間上的跨越?

    不!這不可能!一個聲音在他腦海裡歇斯底里地吼叫著!你絕對不可能跨越時間!你怎麼可能跨越時間?空間上的轉移還有理論上的依據,時間上的跨越連理論都沒有!

    但是眼前的事情怎麼解釋?!

    你是在做夢,你是在自己的夢裡,這完全是一個你虛構出來的世界,你只需要輕輕地掐自己一下,或者命令自己醒過來,你就可以擺脫眼前的一切……那個聲音越說越低,到最後已經細若游絲,杳杳不能辯識。

    肯定不是在做夢!要是做夢,這身上被狼爪抓出的一道道血痕怎麼解釋?這火辣辣的疼痛怎麼解釋?還有這山這樹這風這草還有這隨風飄來的淡淡花香,又該怎麼解釋?要是做夢,還能把嘴裡殘留的麥餅中沒磨碎的粗糙麥粒也構畫得如此清晰直截?

    你肯定是在做夢!你想想,仔細想想,你在哪裡聽說過有人能穿越時間?在哪本書裡看見過有人誓言旦旦地說自己穿越了時間?想想吧,穿越空間的無稽之談好歹還有傳說和謠言,可穿越時間又有什麼人提到過?

    ……這說法倒也不無道理,他也只是在雜誌上看見過一對阿根廷夫婦莫名其妙地從霧裡穿過去,就從南美洲大陸跨越大西洋到了歐洲的比利時;這故事再匪夷所思,也不過是穿越了空間的障礙,至於穿越時間,他可是從來沒在哪本雜誌上看見過……

    就在他內心裡對自己到底是不是身陷在夢境裡猶疑時,一個冰涼的聲音冷笑著說:一個穿越時間的人,怎麼可能還有機會把自己的故事告訴別人?

    這話就像一記砸在他頭上的重錘,登時讓他耳鳴目眩呆若木雞……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他才從渾渾噩噩中漸漸地清醒過來。眼前依舊是漫地的青草,燦爛的野花在草叢裡若隱若現,輕輕掠過的風帶來一陣陣寒意,也帶來花草的芬芳;太陽已然向西,背後的崖壁在陽光映照下,已然在草地上拖出一塊寬寬長長的陰影。

    不知道什麼時候,草地上又來了四五個人,現在正在離他不遠處圍坐在一起說話,順便幫他遮擋順著山谷飄來的冷風。看這些人的穿著打扮,和「救援隊員」相差無幾,年齡卻不太一樣,年輕的和自己差不多,年長的可能比「救援隊員」還要大上一輪。這些人手裡腰上都帶著傢伙,不是刀就是矛,有倆人懷裡還抱著木弓背上繫著箭壺,壺裡歪歪斜斜地露著幾羽箭尾。他緊繃著面孔看著那些人,看著他們身上的土布衣衫,看著他們手裡粗陋的武器,看著他們或高或低或黑或駁的髮髻,腦子裡只剩下一片空白。

    看見他睜開眼睛,「救援隊員」急忙扒拉開人群走過來,雙手合十朝他行了一個佛教的禮節,躬下身說:「……商,……」

    他還是聽不懂「救援隊員」的方言,但是看著幾個人都眼含敬畏神情肅穆地躬身控背地合十行禮,他終於知曉了為什麼「救援隊員」一直只喊他的姓一一他說的不是「商」,而是「和尚」。

    和尚?他摸摸自己大前天才剃的平頭,再比較下面前幾個人的髮髻,嘴角抽搐了兩下。唉,自己的頭髮又短又平,難怪他們要把自己當作出家的僧人。

    「……和尚……布……家……」

    看來「救援隊員」是在邀請自己這個救命恩人去他家。去就去吧,反正自己也沒別的地方可去。至於到了他那個在什麼「布」的家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商成已經顧不上想了,或者說,他已經無所謂了。

    見商成木著臉點頭答應,那幾個人都露出笑容,嘈嘈雜雜地再和他行個禮,就吆喝著趕過在一旁野地上啃青草的馱馬,把兩隻狼都甩在馱架上。最年輕的傢伙看商成光著脊樑只穿一條大褲衩,過來不由分說就脫下自己的直衫裌襖披到他身上,嘴裡還一個勁地念叨「風冷」。

    這年輕人身板雖然敦實,身量卻不怎麼高大,比著商成還矮大半個頭,他遞過來的衣服明顯不大合適商成。好在這件直衫做得寬大,他勉強能套上,只是肩膀胳膊都被箍得緊緊繃繃,小半截手臂也露在外面。商成摸著粗糙的裌襖,心頭忍不住歎息一聲,想說點什麼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囁嚅半天,好不容易才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謝謝。」

    那年輕人只是衝他笑笑,也不知道聽沒聽明白他的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vernc 發表於 2009-10-19 06:58 AM

本帖最後由 vernc 於 2009-10-23 08:43 AM 編輯

正文 第一章(04)

        衣服的事情才解決,新的問題又來了。先前與惡狼性命相搏時,商成用布條綁在腳上的一雙拖鞋已經徹底同腳板分家,現在「救援隊員」看他彎腰屈腿半蹲半跪地拉扯那幾根斷作幾截的布條,立刻走過來比劃著讓他騎馱馬。商成搖著頭推辭了兩回,無奈盛情難卻,再加上眾人也幫著「救援隊員」說話,他只好順應大家的意思。可馱架上已經壓著兩隻狼,還有些布匹糧食動物皮毛之類的零散貨物,他的一條腿才搭上馬背,那匹又老又瘦的馱馬就不停地打響鼻刨蹄子,顯見得是扛不住這麼許多重量。

    眾人商量了幾句,就把兩隻狼從馱架上取下來,那個把衣服給商成穿的年輕人還有年紀最大的中年漢子已經提了刀預備去砍樹,看模樣,他們是預備用木棒把狼扛著走,讓商成一個人騎馬。

    這怎麼能行?商成立刻制止下他們。狼和貨物還是讓馬來馱,他隨大家一道走。

    這一回無論別人怎麼說,他再也不點頭。反正別人說什麼他都聽不懂,因此上也沒理會眾人,自顧自地把一截截布條挽了死結,重新把拖鞋綁在腳板上。

    在眾人眼裡,他是出家的「和尚」,又是「救護隊員」的救命恩人,還赤手空拳收拾了兩隻惡狼,大家對他既是敬畏又是佩服,見他執意不肯騎馬,也不好太過堅持,就又把狼拴在馱架上。幾個人收拾停當,就順著在谷地裡蜿蜒的山路迤儷向南。

    一路上的景色還是不錯,山道兩旁邊都是植被茂密的青山,一條清涼的潺潺溪水在山道下乍隱乍現,蒼山綠樹相映為景鳥語花香宛然成畫,可商成心裡揣著千頭萬緒的事情,哪裡還有心情去欣賞這一派自然風光。況且他腳下的拖鞋走山路並不方便,又怕路上有磕碰,不得不隨時留心觀察著腳下道路的狀況,因此走得小心翼翼。別的人也沒上來催促他,都隨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只有那個把衣衫讓給他的年輕人落後他半步,陪在他身邊。

    這年輕人長相木訥,眼眉耷拉著總是一付沒睡醒的模樣。他走在商成旁邊,有一句沒一句地和他搭訕說話,只兩三句話就已經看出商成聽不明白自己的鄉間土語,不動聲色就換了口氣和腔調。

    這下商成終於不再受「商」呀「布」啊的俚語折磨。年輕人的話他勉勉強強也能聽懂六七分,走出二三里地,他總算連猜帶蒙地知曉了一些狀況。

    現在商成已經知道年輕人姓高,也沒有名字,因為在家裡排行老三,所以就叫高小三。起先商成還以為高小三的年紀和自己差不多少,幾番詢問之後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麼離譜一一高小三去年臘月裡才滿十七歲;而那個被商成認為比「救護隊員」歲數還大一輪的中年漢子,就是他婆娘的老子爹;他老丈人的歲數也只比「救護隊員」大兩歲而已。「救護隊員」姓柳,木卯柳,也沒有名字,鄉下人不講究,「柳老柱柳老柱」地混叫,久而久之這就成了他的名。柳老柱是個走鄉串鎮的貨郎,用馱馬把油鹽醬茶針頭線腦運進山,換成糧食布匹野物皮毛再販到縣城府城……

    商成心事重,聽他絮絮叨叨地說話,也不言語,只是低著頭走路,待轉過一道灣眼前的山路更見平坦,他才問道:「你們怎麼知道他遇見狼了?」

    高小三微微皺起眉頭,眼睛裡充滿疑惑,只是望著他笑。看來他沒聽懂商成的話。

    商成只好再把問題重複一遍:「你們怎麼會想起進山來找人的?」

    高小三說,他們這趟進山不是找人,而是找狼,他們的目標就是被商成打死的兩隻孤狼。

    聽高小三這樣說,商成禁不住有些詫異。他原以為這些人是專門進山來尋柳老柱的,現在看來,並不是這麼回事。

    看他一臉迷惘,高小三才把事情從頭說起。這一公一母兩隻惡狼在這一片幾條溝道裡遊蕩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以前還好些,只是叼隻羊趕頭豬,可自打去年入冬開始,這倆畜生就開始禍害人,開春以來更是變本加厲,趁天黑都敢在莊邊村畔鬧騰,讓四村八鄉都不得安寧。為了根除這個禍害,前山後溝的七八個莊子聚在一起湊錢,為它們開出了一貫的賞錢。偏偏這倆畜生又狡猾得很,下套子設陷阱這些常用辦法都不能奏效,前後三四撥獵人進山專一尋它們,卻連根狼毛都沒撈到。獵人不單沒打到狼,前些日子有個自詡藝高膽大的單身獵戶還為此丟掉了性命,人們在一條山澗邊尋著他時,屍首已經被狼啃得不成模樣。如今賞錢已經漲到一貫五,可兩隻凶殘的狼依舊在山裡逍遙自在。昨天是高小三丈人爹的三十四歲生辰,他特意從縣城裡幫工的貨棧請了幾天年假來給丈人賀喜拜壽,飯桌上酒酣耳熱之際,丈人爹的幾個戶族兄弟閒聊中又拉扯到這事。大家都恨兩隻禍害地方的畜生,又都貪圖賞錢,幾個人一合計,乾脆趁著這幾天的閒暇進山來撞撞運氣……

    「……結果進山不多久就遇見柱子叔的馬。看見馬沒看見人,大家就知道壞事了,這才順著山道一路趕過來。」高小三又瞄一眼商成,嘖著舌頭搖頭感慨讚歎,「還是大和尚厲害,赤手空拳就能幹翻兩頭狼!一一回頭把狼朝孫家大院裡一擺,一貫五的賞錢是跑不掉的。」說著話,他臉上已經流露出欽佩艷羨的神色。

    商成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努力讓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一貫五的賞錢!一貫五!貫……這個詞既刺耳又揪心,恍若雷霆霹靂在他耳邊炸響!過去半天裡經歷的樁樁事情目睹的件件物事都讓他不得不正視自己如今的處境,他已經知道,自己是跨越了時間和空間的壁障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可理智上的認知並不代表著感情上的接受。即使他知曉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可他還是拒絕承認這匪夷所思的遭遇。他下意識地在心裡千百遍地告訴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虛無飄渺的幻境,你一定要鎮定要沉著要冷靜,只要有個合適的契機,你就能回到屬於你的世界。可聽高小三說得活靈活現,他心裡是禁不住的恐懼驚悸。瞬息之間他的臉色就青黯蒼白得教人無法逼視,渾身顫慄猶如處身冰窖,兩條腿更是綿軟得就如兩團棉花……

    「和尚!」高小三手疾眼快奮力拽住他一條胳膊,隨著他踉蹌了兩步,才好歹讓他沒當場癱坐在地上。

    「……」商成張嘴想說話,卻發現自己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只覺得頭暈目眩,心裡空落落茫茫茫然,胸膛裡憋著一股說不清理不順的氣息,鼓鼓蕩蕩幾欲爆裂。他努力掙扎了幾步,一把摳住山道邊的一顆小樹,順勢坐在樹下的一塊山石上。

    後面的人也覺察出情形不大對,急忙趕上來七嘴八舌地關心詢問。

    商成坐在石頭佝僂著身子喘息了半天,才覺得一顆驚慌惶恐的心臟終於回到胸膛裡。他噓了口長氣,讓自己安定一些,這才不疾不許地緩緩說道:「……沒事。可能是先前和狼鬥得狠了,腿腳……腿腳有些脫力。」

    眾人不大聽得懂他的話,都把臉轉向高小三。高小三再把他的話複述一遍,幾個人才如釋重負一般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

    「那……就先歇歇?」高小三遲疑著徵求商成的意見。

    歇息片刻當然是個好主意,可眼看著日頭已經偏西,金黃色的晚霞從西邊天際橫跨過半邊天,對面的山巒間輕紗般的薄薄暮靄悄然湧起,商成又有些猶豫。他撫摩揉搓著兩條長腿,想了想,問道:「……離……」他有些語塞。到現在他還不清楚那個什麼「布」到底該怎麼稱呼,只好含混地說,「……還有多遠?」

    「轉過前面那座山就是李家莊子,過了河就上官道,順官道走小半個時辰就到。」

    李家莊子、官道……商成嚥了口唾沫,喟然歎息一聲,咂著嘴再問道:「還有多遠?」

    「六里多不到七里地。」

    看他坐著不動,高小三便知道商成已經默認自己歇腳的提議,他招呼眾人也都歇歇,自己就在石頭邊蹲下來,隨手揪了棵不知名的野草,把白嫩的草根放進嘴裡吸吮草汁,過了半晌才又說道:「這裡到李家莊子還有三里地,上了官道還要走上三里多地,差不多就是七里。或許不到七里。」

    商成唆著嘴唇笑一下。高小三這是在沒話找話說。他思量著,因問道:「你方才說,是在縣城裡的貨棧請了假來給老丈人拜壽一一你在貨棧裡打工?」

    「啥?」高小三迷惑地抬起頭。

    也就在他一抬頭一眨眼之間,商成看見他一雙眸子晶亮生光,顯見得這是個機智靈醒的少年人,只是聰明不外露而已。商成笑著改口說道:「你是在貨棧裡幫工?」

    高小三又掘了根草,一邊撕著草葉一邊說:「劉記貨棧,前朝承治年間下來的百年老字號,買賣從咱們燕山衛一直做到了上京平原府。我九歲進貨棧當學徒,學徒三年幫工三年夥計三年,到今年夏天就能升大夥計了……」他說得高興,一不留神又帶出鄉音,嗟拗難懂的方言土語讓商成聽得雲山霧照昏頭脹腦。話雖然聽不懂,可看著高小三滿臉憧憬雙眼放光,商成也能大概猜出幾分一一大夥計多半就是貨棧的中層管理幹部,放到外地分號去說不定就是個吐口唾沫砸個坑的拿事掌櫃。想到這裡他不禁搖頭苦笑,要是自己不跑去考什麼研究生,現在也該在造紙廠混上個小幹部了;要是不考什麼研究生,大概也不會有機會坐在這裡聽高小三談論貨棧大夥計的美好前程……

    「和尚,你是哪裡人?」

    高小三的話把他從失神臆想中拉回到現實。

    「我?」商成嘴裡打了個突。他該怎麼介紹自己?說自己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研究生,因為莫名其妙的緣故來到了這個世界?誰會相信他的話?誰又能相信他的話?別說別人不敢相信他,連他自己到現在都還懵懵懂懂猶如入夢……他張口結舌吃吃艾艾,半天都不知道說什麼。

    好在高小三並不打算在這個問題深究,又說道:「聽和尚的口音,不像是我們燕山人。一一倒有些像上京平原府的……」他蹙著眉頭思索一下,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看法。「前年貨棧裡來過一位嘉州客,他說話的口音神情倒是和你有些彷彿。」說著又瞥一眼商成,笑道,「和尚是嘉州人吧?你們那裡的佛像可是天下聞名,靠山臨水的好一尊大佛……」

    嘉州佛像?靠山臨水?聽他這樣形容,商成立刻聯想到四川樂山大佛。去年夏天他和兩個同學還去瞻仰遊覽過一番,隱約記得四川樂山的古地名就是嘉州。他心裡胡思亂想,嘴上卻說道:「我不是嘉州人。其實我也不是和……」他本想說自己也不是和尚,可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在眼下吉凶難辨的複雜情形下,他覺得自己還是保留一些隱秘比較好。要以不變應萬變!或許今後很長時間裡他都得這樣做一一畢竟「穿越時空」的事情太過聳人聽聞,萬一走漏出風聲,別人隨時可以給他扣上一頂妖言惑眾蠱惑人心的大帽子,到那時他的下場就只能是萬劫不復。

    「和尚也不是上京平原府人?」高小三聽他把話只說了一半,倒有些驚訝。他瞥了一眼商成一直拖到膝蓋上的籃球短褲,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問什麼都沒說。

    商成順著他的目光就看見自己的純棉籃球大褲衩。白色的短褲是機器大生產線的標準產品,在短褲兩邊,從褲腰沿褲縫到褲腳拉出一塊倒三角形的黑色標誌,褲內還有一層吸汗防水的高技術合成布料,既輕且軟又柔和,宛如第二層皮膚一般。看看籃球褲衩,再比較穿在身上的老土布直衫裌襖,二者無論是在質地上還是做工上,其間的差距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咧嘴苦笑一下。怪不得一路上高小三的目光總是有意無意地朝他的褲衩上瞄,原來這個貨棧的大夥計已經瞧出了其中的古怪。

    他把不合身的裌襖裹得緊一些,指著運動短褲對高小三說:「你惦記著這個東西?」

    被他看破心思的高小三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笑了起來,不過他還是繞有興趣地問:「這是怎麼做的?」說著就伸手,快觸到短褲褲腳時又瞥商成,見商成沒有阻攔的意思,就在短褲上摸了一把,把指尖沿著褲腳的針線摩挲一回,又撮起一小片布料在手指間來回摸索,擰著眉頭苦苦思索半天,問道,「這是哪家作坊做出來的東西?手藝……這手藝……」他搖頭咂舌,半天都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驚奇和感慨。半晌才壓低了嗓子小心翼翼地問,「這……是宮裡流傳出來的吧?」

    「宮裡?」商成莫名其妙地重複了一遍。他馬上就明白過來,沒見過機器生產線的高小三還以為這短褲是專門為皇室宗親量身定做的。「就是……」他原本想和高小三開個玩笑,轉念一想就知道這玩笑開不得一一要是高小三嘴巴不嚴把這玩笑話給傳揚出去,指不定就是一場禍事。他咳嗽一聲收斂起笑容,轉口說道,「……這是從天竺販過來的東西。」

    「不是天竺貨。」高小三頭也不抬地接口說道,「我在上京平原府見過幾個天竺來的客商,他們那裡除了寶石香料象牙之外就沒什麼值錢東西,說到衣服布料,更是遠不及我們。要是他們那裡能做出這樣的物件,就不會稀罕咱們的絲綢!」

    「天竺……其實……那個,這是天竺人從波斯人那裡買來的……」

    高小三搖搖頭,說:「波斯人也沒這本事!上京平原府也有波斯胡商,從來都沒見他們販賣過這種東西。要是他們能做這般物件,就不用一趟一趟地來回奔波勞累了。」他把短褲的褲腳翻來覆去地反覆查驗,沉吟了半天,才斟酌著說,「這不是絲綢,摸著倒像是棉!興許是在棉布裡摻著別的物事……我在上京見過幾樣從宮裡輾轉流傳出來的服飾,仔細比較之下,質料上或許各有千秋,可手工上卻是差距極大。宮裡的物件或許還不如一些……」

    商成壓根就沒想到一個貨棧小夥計竟然有這樣的見識,吭吭哧哧半天,才把先前的話續上:「這也不是波斯人自己做的,是他們從毛里求斯國搞來的……」

    「貓裡……貓裡……什麼國?」

    「……毛里求斯。」

    「毛……裡求斯國?沒聽說過。」

    商成暗暗吁了一口長氣。沒聽說過就好!因說道:「毛里求斯國遠在大洋之外幾千萬里,來回一趟七八年都不止。聽說,即便在毛里求斯國這東西的產量也不高,再加上毛里求斯人對工藝竭盡保密,所以販運出來的自然也就極少,我也是因緣巧合,前年在上京遇見一位天竺達官,承蒙他惠贈了這一件短褲……」他好不容易才把一篇天大的謊話編說圓泛,已經忙得滿頭滿臉的汗水。

    「……來回一趟要七八年?這毛里求斯國到底在什麼地方?我聽那些出過海的客商說,從泉州下海去大食,來回一次也不過兩三年時間……」高小三放下褲腳,搓搓手又拽了幾根草,只是皺了眉頭思索,沒頭沒腦地問道,「和尚去過毛里求斯國?你怎麼知道他們那裡能做這樣精緻的物件?」他也沒等商成說話,就又探過身來拈起褲腳。「要不是今天親眼看見,我還不知道天底下竟然有如此心靈手巧的匠人一一這針腳細密均勻得簡直就不像是人力所能為……」

    商成還能說什麼?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他現在只後悔為什麼會把話題攀扯到籃球短褲上!他哪裡知道這貨棧的少年夥計穿州過府走過那麼多地方,有那麼多高明的見識!

    就在他生怕高小三再問點什麼他無法回答的問題時,馱馬不安地連打了幾個響鼻。趁蹲在山道邊腳地裡的柳老柱站起來安撫畜生的機會,商成也跟著站起來。

    他休息夠了!趕緊走!走到柳老柱住家的什麼什麼「布」,就不用再和貨棧夥計解釋毛里求斯國的棉布了!

正文 第一章(05)

        一夥人又走了兩三里,山道上也沒看見個來往的人影。高小三大概還惦記著毛里求斯國的棉布上,也不再說話。

    這裡的地勢已經漸見開闊平坦,一壟壟相連成塊的農田,東一團西一簇地鑲嵌在沿溪流兩畔的山坡地上。翠綠青翠欲滴的麥田里霧靄升騰,偶爾能瞥見一兩隻燕子倏然在田壟上翻飛著掠過,把朦朧的霧氣剪出一線綠色……

    轉過這漫河灣,就看見淺淺的溪流上有一座簡易木橋。橋的兩端都被橫七豎八的粗繩索捆紮固定在河畔的大圓石上;充作橋身的幾根木頭也被繩索糾纏串綁住,橋面上亂七八糟地釘著一些或長或短或寬或窄的木板。河對岸山腳下就是一座莊子。莊子被一堵兩人高的土牆包裹得嚴嚴實實,遠遠近近二三十道炊煙裊裊升起,空氣裡瀰漫著一股焦香嗆喉的燒柴禾味。土牆向橋的一面上開著個不寬的豁口,豁口處兩扇用木頭拼接起的柵欄門半掩半蔽。天色已經有些昏暗,土牆背後的物事看不真切,依稀能看見一抹青灰屋脊。

    「那就是李家莊子。」高小三指點著說道。他轉過臉同他丈人爹小聲說了幾句。看著他丈人爹就和柳老柱一塊過了橋朝李家莊子去了,又回過臉對商成解釋道,「天見黑了,咱們就不進莊子歇腳,我讓我丈人和柱子叔進莊去給你討要一雙鞋一一你的鞋不成事,再走下去怕把腳傷著。」

    商成感激地點點頭,並沒有說話。

    柳老柱和高小三的丈人過了橋將將要到莊前,就看見土牆背後轉出兩三個人影,幾個人隔著柵欄門湊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說話。須臾又各自散開,莊子裡的人才把柵欄門打開半條縫,讓柳老柱他們進去。那幾個莊戶人卻沒走,只隔著門仔細留心橋這邊幾個人的動靜。土牆上也影影憧憧站起兩三個人。

    商成站在橋頭看得滿肚皮疑竇。這是怎麼回事?難道說鄉下農村走個親戚串個門,竟然要這樣大的排場?還得有人指引帶路才能進莊子?

    高小三見他疑惑,就苦笑著說道:「這是防匪盜的不得已法子。大燕山裡有土匪,莊戶人都吃過土匪的虧,做事情不敢不仔細,哪怕是熟面孔,也要先把來龍去脈盤問清楚才敢放人進出一一怕被土匪頂姓詐名破了莊子。」

    商成越聽越是驚訝。這裡還有土匪?這青山綠水風景如畫的地方竟然還有土匪?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問道:「土匪……土匪多不?」

    「多!燕山境內有字號的土匪有十多股,沒字號的更多。人數也有多有少,像闖過天、方大眼睛和鑽山豹子這樣的大山寨,大小嘍囉就能有幾百人。」高小三耷拉著眼眉說道,「上月我們貨棧送去北鄭縣的馱隊才被土匪搶過,六匹馱馬連貨帶馬都被鑽山豹子帶人搶了個精光;好在他們還講點規矩,搶了財物就沒傷人,貨棧出了十貫錢,才把押隊的北鄭縣分號掌櫃贖出來。」

    商成蹙眉咂舌半晌說不上話。良久,他才艱難地說道:「當地政府……政府……官府,官府就不管這些事?」

    高小三哂笑一聲,說:「官府是想管,可怎麼管得過來?燕山衛三府二十九縣,縣縣都鬧匪患,憑衙門裡那點人手,治安緝盜徵稅撫民都忙不過來,哪裡還能認真整治土匪?」

    「當地駐軍……駐軍不管剿匪的事?」

    「管!怎麼會不管?衛軍幾乎是年年都在剿匪,可匪患總是根治不掉!」高小三歎著氣說道,「有些土匪原本就是流配充軍的犯人,他們落草為寇,衛軍也脫不了干係。可大燕山東接渤海西靠定晉,橫亙四百里,北邊又接著草原;衛軍在東邊剿,土匪就在西邊藏,衛軍在南邊剿,土匪就躲進草原,剿來剿去的,也不過是把土匪攆來攆去而已……」

    「北邊就是草原?」商成打斷他的話,急急地追問道,「什麼草原?蒙古大草原?!」

    「草原就是草原,還能有什麼名字?」高小三奇怪地望了商成一眼。「草原是突竭茨人的天下,邊軍不敢輕易進入草原索人一一怕不小心惹起邊釁被朝廷追究……」說著話,他不禁奇怪地看了商成一眼。

    「突竭茨?突竭茨人?」商成皺起眉頭反覆念叨著這個一點印象都沒有陌生字眼,腦子裡就像過電影一般,飛快地把腦海裡的歷史碎片通通過濾了一遍,匈奴、黨項、羌、突厥、鮮卑、回鶻、室韋……各個歷史時期的草原民族紛至沓來又悄然隱去,片刻之間他就得出結論,他從來沒聽說過突竭茨這個草原民族,也從來沒聽說過什麼突竭茨人!

    商成站在橋頭望著橋下潺潺溪水呆呆出神,高小三就在不遠處悄悄地仔細打量他。高小三原以為眼前這位身材高大的和尚師傅既然敢孤身一人在大燕山裡行走,自然對這一帶的情勢瞭如指掌,說不定隨身還有什麼可靠的倚仗。可一路走下來才知道,若論剽悍武勇,和尚敢赤手空拳對付兩隻惡狼,這份能耐確實是非常人所能及,可說到見識,和尚卻連個平常人也遠遠不如一一這和尚不僅對燕山衛的山川地理風土人情一無所知,似乎連一些平常孩童都知曉的事理都懵懵懂懂,嘴裡還不時說出一些教人似懂非懂的生僻字眼……難道說這和尚竟是突竭茨人的奸細?!

    這個念頭剛剛浮起,高小三就止不住打了個寒噤,渾身一顫。他嘴裡念著「怎麼去了這麼久還不出來」,不動聲色地朝橋上走了幾步,再離得商成遠了一些,心裡才覺得略微踏實一些。

    但是他馬上就覺得自己把事情想差了。這和尚不可能是突竭茨人派來的奸細一一哪裡有奸細會愚笨到連平常事理都不知曉的道理?再說奸細總是千方百計地隱藏起自己,身上怎麼可能穿著毛里求斯國的棉布這種惹人注目的東西?最重要的是,突竭茨人都是廣額寬鼻濃眉細目,和尚的相貌雖然和清秀不沾邊,可也是稜角分明儀表堂堂,而且和尚說話也不像那些突竭茨人一般詰噘生硬一一雖然高小三聽不出商成是哪裡的口音,可他也知道,和尚即便不是來自上京,也是來自比上京以南的地方。

    既然和尚不是突竭茨奸細,高小三剛剛懸起的心就穩穩地落了地。他無聲地吁了一口長氣,暗暗責怪自己怎麼變得疑神疑鬼了。不過他還是對眼前的和尚感到好奇。他看得出來,這和尚一定是滿肚皮心事,時常恍惚走神,說話也往往辭不搭意,可即便是在恍惚走神辭不搭意的時候,和尚的思路卻依舊很清晰。這倒不像是個平常和尚……

    就在他暗自琢磨商成來歷時,他的老丈人和柳老柱從莊子裡出來了。陪他們出來的還有一個長者和兩個精壯漢子。

    三個李家莊子的人過了橋,也沒多餘的話,匆匆忙忙地和商成合十見禮之後,就趕到馱馬邊仔細驗看。兩個壯漢把半僵不硬的兩隻狼都提在手裡,翻著狼頭腿腳,你一言我一語地和長者小聲說話。擺弄了半晌,又把狼塞回馱架,三個人再過來和商成重新見禮。這一回三個人都是神態恭敬言語謙卑。雖然商成依舊聽不懂他們說些什麼,可他不用猜也能想得到,肯定是些感激答謝的話。他一面手忙腳亂地回禮,一面地搜腸刮肚地想著自己的說辭,說著前言不搭後語的謙遜話,只是不知道三個人聽懂還是沒聽懂。好在高小三替他解了圍,連說帶勸讓三個人滿意地回了莊子。

    「他們想讓你歇在他們莊上,我替你婉言回絕了。」等三個人過了橋,高小三才對商成說道,「李莊主日子過得精細,咱們一群人過去沒的給人家添麻煩。反正賞錢也不在這裡領,平白攪擾人家還多餘欠下個人情。」

    他話沒說完,商成就笑出聲來。這高小三真正是七竅玲瓏心,又有一付好口才!明明是李姓地主吝嗇,偏偏說成是「日子過得精細」……

    見他發笑,高小三也咧著嘴收住了口。柳老柱就拎著一雙半新不舊的圓口布鞋過來,讓商成換上。高小三瞥一眼鞋,問他丈人道:「多少錢買的?」見丈人豎起一根手指又展開手掌,說道,「十五文?」他丈人點點頭。高小三就笑罵著說,「李莊主真真不愧他的綽號,一雙爛布鞋也好意思收十五文錢!」

    布鞋不太合腳,商成費了好大的勁,一雙大腳板還是塞不進鞋裡。他的腳趾已經頂得鞋面繃拽牽扯,後面的腳跟還有半截拖在鞋幫外。柳老柱愁眉苦臉地旁邊替他著急,嘴裡不停地說著抱歉的話。商成笑笑,不再堅持把腳伸進鞋裡一一看來這雙布鞋也只能先當拖鞋踢趿著走路了。這沒什麼,事實上,這是今天唯一的一件不教他驚訝的事情一一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前,他每回買新鞋都要跑好幾個地方才能稱心如意,畢竟他中意的款式不見得都有四十五碼的存貨。

    商成把扒拉下來的拖鞋底順手扔進了河裡。他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毛里求斯棉布在前,現在他對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是加倍地謹慎。

    過了李家莊子不遠,跨過架在另一條溪流上的一道石板橋,就上了高小三所說的官道。官道的路面下不知道墊了幾層碎石子鋪了幾層土,路面被石夯反覆錘打得既結實又平坦,人走在上面,腳下既不軟又不硬,輕鬆愜意宛如散步。路旁雜樹茂林中蟲鳴鳥啼,兩邊的田地裡綠色無邊無際,天空幽藍深邃,西邊天際暗紅色的晚霞絢爛沉醉,南邊已經能望見影影綽綽一片牆垣屋舍,星星點點的細碎燭光飄曳閃爍……回首再望來時的路,早已隱在氤氳暮靄之中,鬱鬱蒼蒼的山巒輪廓在晚霞餘輝中愈加地雋永深沉……

    沉浸在夢耶幻耶的失神中,商成只覺得有人扯著他的衣袖使勁朝旁邊拽,待他清醒過來時,只看見一人一馬疾馳而過,清脆的馬鈴聲在寂靜的傍晚隨風飄蕩,漸遠漸逝。

    眾人望著人馬的去向交頭接耳,高小三鬆了他的袖子也是一臉的歡喜表情。不單是他們幾個人議論紛紛,連道路旁一座獨門小院裡也忽拉拉湧出好些人,都站在院門口探頭探腦地張望,嘴裡還亂嘈嘈地相互詢問著發生了什麼事。

    「是紅旗報喜!是衛軍的紅旗報喜!」高小三臉上洋溢著壓抑不住的興奮和激動,「多半是哪座山寨的土匪又被衛軍剿了!」

    「呸!」有人在院門邊重重地啐了一口,嘴裡還不乾不淨地罵罵咧咧,「剿個鳥土匪也要用紅旗報喜!衛軍就他娘的這點子本事!回去,都他娘回去,繼續喝咱們的酒!」院門邊立刻就有好幾個人撥拉開人群進了院子,一頭走還一頭奚落衛軍。這個說,「……左軍去年剿方大眼睛,一個旅外加一個營,三四千號人,圍個屁大點的山頭,楞是讓方大眼睛鑽了空子溜出去,也不知道帶隊的旅帥是做什麼吃的!」那個說,「邵瀾還算好的了,至少不殺良冒功!上慶十七年謝闕剿老黑鴰,兩個旅足足折騰了十個月,把南鄭縣翻了個底朝天,最後也只能找個人頭剁得稀爛送進提督府一一」又有人好奇地追問:「後來怎麼樣?」那人言語裡就帶出一股鄙視不屑,說:「還能怎麼樣?兩年後老黑鴰在渤海衛落網,兵部刑部翻了當年的文案出來兩下裡一對照,謝闕就被砍了腦袋……」

    高小三見商成聽得仔細,就在旁邊朝那幾個滿嘴渾話的人努努嘴,小聲說:「都是邊軍的軍官。」

    邊軍?商成皺皺眉頭。衛軍和邊軍,怎麼個區別分辨?這些邊軍又都是什麼人?而且這些軍官的言語,他能囫圇聽出個大概,難道說邊軍衛軍都不是這方土生土長的百姓?

    「邊軍大都是天南地北流徒過來的罪犯,良家子弟少。」高小三隻說了一句就閉上了嘴。

    商成哦了一聲點點頭。他記起來曾經在哪本校刊上看見過一篇討論古時徵兵制度的文章,上面提到,唐宋時期的良家子其實就是泛指自耕農,自耕農子弟從軍,敘功賞賚晉陞都比其他出身的軍人優先得多。看來邊軍衛軍還是有區別。

    從那院落門前經過時他留心打量了一番。院門不大,門楣上還有字一一「驛站」。院子裡的大多數屋子並沒有點燈,黑咕隆咚地也瞧不清楚,只有西邊一間屋房門大開,那幾個邊軍軍官正圍著一團燭光大聲喧嘩喝酒。驛站的院牆邊還有一截半人高的石碑,彷彿刻得有字,他停了腳步仔細辨認,不禁啞然失笑一一霍家堡!這就是柳老柱說的什麼什麼「布」!不是「布」,是「堡」!

    在鎮外時商成並不覺得這霍家堡有什麼出奇,和先前路過的李家莊子相比,不過是少一圈土牆、佔地面積更大一些而已,可過了驛站轉上鎮子的正街,商成才知道這鎮子是多麼的繁華。能容四輛馬車並行的街道兩邊,全是有樓有底的飯店酒肆,樓上樓下俱是燈火輝煌,跑堂夥計悠長的吆喝聲、酒客們南腔北調的鬥酒聲、歌女們輕柔纏綿的俚曲聲,還有似斷似續的絲竹聲,混雜糅合交相輝映。不時有馬車在酒樓前停下或離去;也有酩酊大醉的酒客倚紅賴綠嬉笑喝罵。挑著擔子一頭掛盞油燈的小販嘴裡唱歌一般吆喝著「豆腐腦」「香瓜子」「三更醒酒湯」沿街叫賣。空氣裡瀰漫著各種菜餚吃食的鮮香。

    看商成慢下腳步像個鄉下人一樣新奇地四處張望,高小三就笑著說:「本縣十多年沒遭過刀兵,南鄭北鄭這一線的客商都願意過來做買賣,連上京平原府的幾家大店舖都在縣城裡開著分號。只是咱們這裡是邊地,一到晚上城裡要宵禁,四門都要落鎖,所以這霍家堡就漸漸興旺起來。再加上這幾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民間富庶……」

    十多年沒遭過刀兵?聽著這話商成忍不住詫異地望了高小三一眼,嘴唇蠕動一下,卻沒有說話。他知道,像這樣看似淺薄無知的問題,他一路上已經不知道問過多少個,只要高小三稍有警覺,早應該瞧出來他這個假和尚的來路不清不楚……或者高小三心頭早已經起了疑心,只是出於對他的畏懼,或者是有別的想法,才隱忍著遲遲不發作。想到這裡,他不由得緊張地嚥一口唾沫,藉著街邊酒肆門口懸掛的大燈籠那昏黃綽約的光線,悄然張望了一下高小三的神色。恰恰此時高小三也正在偷偷摸摸地打量他。四道各懷目的的目光一碰,兩個人不免都有些難堪尷尬。

    還是高小三反應快,虛笑著問道:「和尚是第一次來我們燕山吧?」見商成點頭,又問,「和尚來燕山做什麼?」

    做什麼?要是知道來這裡做什麼就好了!商成默然喟歎一聲。看高小三還目不轉睛地等著自己的答案,他心裡瞬間就轉過無數說法,可這些借口都有致命破綻,根本無法自圓其說;實話實說更不可能。急忙之間他突然想到一個絕妙的說辭,因說道:「求學。」

    聽他說得如此簡單,高小三瞠目結舌不知所謂,吶吶地問:「求學?學什麼?」

    「學佛。」商成說。說著話他也理清了思路,人也隨之鎮定下來,邊走邊娓娓說道,「世間一切皆應佛理,我來燕山就是為了學佛。只是來之前沒料想到學佛的道路上充滿荊棘坎坷,剛剛進了燕山境內就迷茫癡迷,不單沒找到學佛的捷徑,還在山裡迷了路遇了匪,行李和路費……行李和盤纏都被土匪洗劫一空!阿彌陀佛!」就雙手合十低聲念了聲佛。周圍人除了高小三沒人知道他說些什麼,見他突然持禮念佛,都急忙跟著合十行禮。

    高小三眨巴著眼睛看著他這一番做作。除了商成是出家的和尚之外,學佛遇匪的事他一概是將信將疑。不過他也沒去追問商成漏洞百出的故事,只是笑笑不言聲。他想,只要商成不是突竭茨人奸細,管他是什麼來歷呢?和尚要在燕山長駐的話,自然會有官上的人來盤查詰問,和他有啥相干?心裡這樣想,嘴裡卻附和著商成,詛咒土匪個個都不得好死……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離開了車行馬嘶人煙稠密的大街,和燈火通明喧囂熱鬧的大街市相比,這裡又全然是另外一番景象。狹窄的街道兩邊全是半人高的土牆圍起來的小院落。長年累月的風吹雨淋日曬,一路過來的土牆竟然沒一堵完整,都已是殘破不堪,有些地方已經坍塌,被人胡亂用樹枝紮成籬笆遮掩;有些院落連個門樓都沒有,只剩下門框和木門。隔著院牆就能望見低矮的土屋茅棚,大人娃娃都站在腳地裡好奇地打量他們。遠處傳來兩聲哞哞的牛叫,又有幾聲喑喈的犬吠。也有人站在門樓下和他們一行人打招呼說話,濃重的鄉音詰拗難懂。還有人跑出來趴在馱架邊打量兩隻狼,又隨著眾人邊走邊打聽事情的原委經過。

    再走兩步,就有人大聲吆喝呼喊,似乎是在招呼什麼人,轉眼就看見三個女娃娃應聲從前面不遠處的院落裡跑出來,疾走到柳老柱面前抓著他手一疊聲地驚惶詢問,又被柳老柱指點著過來和商成行禮致謝。商成也不知道這個時候自己該怎麼回禮,只好裝模作樣地合十,嘴裡囁囁地念兩句佛。一邊念佛,他一邊在心裡苦笑一一看來他和尚的身份是徹徹底底地坐實了。

    眾人簇擁著商成走進柳老柱的院落門前,就說什麼也不再往裡走。柳老柱拉了這個又勸那個,可幾個人就是不動窩。最後還是商成出來說了話,又拽著高小三丈人爹的衣服強拉他進了院子,另外幾個同他們一起回來的人才陸陸續續地走進來。

    這時候那三個女娃娃已經把馱馬趕進棚,堂屋裡也亮起了燈;屋正中擺起一張小方桌,一個女娃正張羅著給眾人擺佈木幾條凳。方桌上已經擺上了好幾個粗瓷碗,碗裡都是冒尖的酸菜鹹菜泡姜醬豆,一張木屜上是摞起的蒸饃麥餅。柳老柱把一個女娃娃拉到一邊,輕聲交代幾句,又掏了一個不癟不鼓的小口袋塞她手裡,女娃娃點著頭,悄沒聲息就出了門,不多時抱著個陶土壇提著個籃子回來,從籃子裡取了一隻燒雞和幾樣葷素小菜擺在桌上,尋了幾個空碗來倒酒。

    商成坐在堂屋門邊的條凳上,看著幾個女娃娃進進出出忙忙碌碌。初時他還強自支撐著打起精神,在高小三幫助下和幾個人閒聊。可他已經在山林裡掙扎了三天兩夜,其間幾乎沒合過眼,又和惡狼生死纏鬥命懸一線,體能已經透支,再後來接連遭遇各種光怪離奇的浮世變遷,精神幾近崩潰,一旦安安穩穩地坐下來,就覺得渾身酸痛疲憊不堪,四肢百骸再也不受自己支配控制,恍若已經和身體脫離,頭腦裡也是空空蕩蕩暈暈沉沉,還沒說上兩句話,眼皮不由自主地粘合到一起……...<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vernc 發表於 2009-10-19 07:00 AM

正文 第一章(06)

        ……當商成再睜開眼睛時,只看見一片微白的光亮。

    幾點了?他又閉上眼睛,習慣性地把手伸向枕頭邊,去掏摸自己的手機。手機並不在那個位置。或許他昨天晚上沒把手機從衣兜裡掏出來?他的手又伸向枕頭下一一怪事!手錶也不在!手錶放在枕頭下,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只要他取下手錶就會自然而然把它塞在枕頭下,根本不用刻意提醒自己;可今天竟然沒在枕頭下找到手錶!……他心頭犯疑,手卻下意識地在枕頭下摸索。奇怪一一床單底下鋪的既不是硬邦邦的棕墊,也不是軟乎乎的被褥,這些支支稜稜的細條倒有些像是秸桿一一陌生而熟悉的感覺。自己最後一次睡在稻草鋪的炕上,離現在也有六七年了吧?到底是六年還是七年?

    有人在說話,間或還能聽到一兩聲掩著嘴的咕咕笑聲。聽聲音就知道是兩個女孩子。看來是陳志剛又把女同學領來宿舍了。唉,這傢伙就是這壞毛病不好,也不看看時間早晚,有事沒事都就宿舍裡招引女同學,都不替別人想想一一要是別人貪睡沒起床,穿著背心褲衩的,突然想上個衛生間怎麼辦?

    朦朧間又聽見第三個女子說話。隔著牆,說話聲音又小,聽不真切……

    他不耐煩地翻個身,想再迷瞪一會兒。這一翻身登時便察覺到事情不對勁一一他睡的不是宿舍裡上下兩層的鋼絲床,而是土炕!身下鋪墊的也不是棕墊被褥,而是厚厚的一層麥秸桿!連身上蓋著的被子也不是他平常蓋的那床薄被——手臂在這床被面上劃過時,皮膚感覺到粗糙的布料!

    怎麼回事?誰的床?他驚奇地問自己。

    他猛地睜開眼睛,卻沒看見天花板!只看見幾根木頭支架著根木樑,孤零突兀地壓在頭頂上!藉著窗戶透進來的光亮,能看見屋頂上黑蓬蓬的瓦沿著泛白的木椽層層疊疊!屋角牆邊堆放著籮筐麻袋扁擔繩索。幾根粗細不一的木棒斜倚在牆上。順了光亮轉頭看,能清楚地看見木窗框在白紙上投下的陰影;窗戶上還扯著大半幅布簾。窗簾遮不住從窗紙的罅隙間鑽進來的刺眼陽光;陽光在陰暗的小屋裡劃出一截光柱;光柱裡纖細的塵土上上下下飄飄蕩蕩……

    這是在哪裡?

    什麼時候了?早上?晚上?他不是在宿舍裡嗎?怎麼回事……

    他猛然坐起來,驚慌失措地張著眼睛仔細打量周圍的情況。他現在確實是睡在土炕上!身下就是一塊補丁疊補丁的褥子,褐黃色的秸桿在褥子邊枝枝椏椏地冒出頭;炕頭擺著個木箱子,因為年頭久遠,紅漆皮早就斑駁脫落得不成樣子;木箱上壓著床疊得整整齊齊的籃色粗土布被褥。炕的另一頭擺著個黑色大櫃,炕邊放著個黑土陶大缸,大缸上蓋著木板,木板上壓著塊青磚。

    錢櫃面缸!一一他腦子裡立刻浮現出這兩個詞!記憶裡爺爺房間裡就是這樣的擺設!不單是錢櫃面缸,屋子裡所有的物件都是平平常常的農家情形一一小時候村裡家家戶戶幾乎都是這般光景。可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畫面也早已塵封在記憶深處,怎麼可能突然活靈活現地出現在眼前?!

    只是一剎那時間,他就記起是怎麼回事。叢山峻山、雜樹茂林、花草溪流、兩隻殘忍狡猾的狼、霍家堡的磚樓茅舍、還有柳老柱高小三……樁樁件件的事情如同電影畫面一般在他腦海裡走馬燈掠過……他咬著牙關,呆呆楞楞地坐在炕沿,盯著腳下是凸凹不平又被人踩踏得結實滑溜的土地面出神。恍惚中似乎有人走進了房間,還朝他說了什麼。他沒有理會。現在他的思緒猶如翻江倒海一般轉起浮沉,無數的念頭在心頭洶湧激盪,可沒一個想法能讓他掙脫眼前的困境,也沒有一個辦法能解決他的實際困難一一他不想停留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哪怕是多呆一分鐘他也不願意!要是現在有人站出來告訴他,能為他指明一條回去的途徑,他願意付出自己的一切來換取回去的機會一一即便是要他以生命作為代價,他也在所不惜!

    幽暗的屋子裡沒有人回應他無聲的祈禱和請求,只有一股淡淡的傢俱穀物的潮濕發霉氣息在屋子裡繚繞。一字母雞在院落裡咕咕咕地炫耀著自己的本事。房頂上鳥兒在鳴囀啁啾。遠處小巷裡有孩童在追打嬉鬧。剩下的就是令人心煩意亂的安靜……

    唉,看來這一切並不不是夢!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他在夢裡虛構出來的!這是一個鮮活生動的世界!他是實實在在地來到了一個陌生而嶄新的世界!

    在理智上承認並在感情上接受這一點之後,惶恐和畏懼立刻把他緊緊地包裹起來。

    不知道過去了多少時間,他才驚慌地意識到,自己,一個來自另外一個時空的人,將不得不在這裡重新開始生活。他沒有過去,只有現在和將來,這意味著所有的一切都得重新學起,所有的一切都得重新開始。他還得學會隱藏起自己的過去,小心翼翼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生活一一這對他來說肯定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簡單事情!別的不說,僅僅是自己的來龍去脈,他就很難編織出一個讓別人信服的故事一一學佛只是他信口捏造出來的謊話,況且他也拿不出自己是和尚的證明,有心人只消輕輕盤問他幾句,馬上就能讓他這個假和尚現形!

    不過,在山裡遇匪遭劫行李憑信丟失一空,倒是一個好借口;可要是別人問起,他這個和尚在哪裡出家又在哪裡修行拜的師傅是誰如何來到燕山……等等問題,他又該怎麼回答呢?

    過了很久他喟然長歎一聲一一撓頭啊,想不到作個假和尚也要費這麼多的周折!早知道就不該默認這個和尚的身份。可沒有和尚的身份,他頭上半公分不到的頭髮又該如何解釋?唉,怪不得西方有句古諺,要讓一個謊言成立,必須用無數個謊言去彌補……

    還有一件事情也要盡快地打聽一下。他現在到底是在哪朝哪代?上京平原府、燕山衛、突竭茨人、南鄭縣北鄭縣,這些都給他提供了線索,可無論他怎麼在記憶中搜索,卻依舊是沒有絲毫的頭緒。兩個縣名都沒有印象他還能自我安慰一番,畢竟古今地名繁複變遷,歷史學家也未必能一口道出這兩個縣的淵源由來;可「燕山衛」和「突竭茨」也沒有印象,又該怎麼解釋?還有上京平原府,和這個地名相近的就只有東京汴梁開封府,可二者明顯不是一回事……他又該怎麼做才能不露痕跡地打探出朝代時間呢?

    剛才進屋和他說話的女孩子又挑起了門簾,只張了一眼,她就又退了回去,隔著門簾說了句話。

    商成沒聽清楚女孩子都了些什麼,但是他聽出話裡提到「凳子」和「衣服」。他咕噥一聲算是答應了。

    他暫時放棄了編故事的心思,先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炕邊的腳凳上放著幾件衣衫,炕前還有一雙嶄新的千層底圓口布鞋。瞧布鞋的大小尺碼,給他穿上正合適,說不定就是給他預備下的……這樣看來腳凳上的一堆衣服也是給他的?

    他隨手拿起件衣衫比量了一回。他一眼就看出來,這顯然不可能是柳老柱的舊衣服一一尺寸就不合柳老柱的身材。而且,雖然裌襖的質料依舊是土布,可手摸上去感覺明顯比高小三那件直衫還要細軟柔和一些,針腳也整齊細密得多。他把幾件衣服都拿起來。一件沒袖沒領如同褂子一樣的衣服自然是內衣,一件單衣直衫和褲子,再有兩樣白色粗布的小物件乍看去竟不知道是作什麼用的。他拎著縫在物件上的幾根細布條翻來覆去琢磨半天,直到看出腳後跟的模樣,才明白這東西原來是襪子。

    看起來這些東西都是柳老柱專門為自己買來的。

    穿衣服倒不太麻煩,只是穿褲子時有些讓他著急上火。這褲子的褲腰肥大,褲腿也鬆鬆垮垮,關鍵是沒有皮帶和橡皮筋,他都不知道該怎麼把褲子固定在腰上。折騰出一腦門汗水,他才看見腳凳上還撂著條半個巴掌寬的布帶一一這多半就是腰帶了!可世上有這樣長的腰帶麼?在腰上來迴繞了兩三圈,布帶竟然還剩胳膊長的一截,而且前後也沒個鎖扣……他這才明白過來,又把纏上的布帶解下來重新系,末了在前面挽了個活結。走兩步看看,褲子倒是不會掉,可腰前直衫鼓囊囊地凸起一塊又沒了形象,只好把帶子解了再系。這回他學了乖,別過身把帶子結在右側腰間靠後的位置,這樣既不礙觀瞻又不影響雙手活動一一隻是他心裡依舊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繫腰帶的辦法到底妥不妥當。他禁不住有些後悔。唉,昨天走了一路,怎麼就沒去注意一下高小三的腰帶是怎麼系的呢?

    他穿過側門來到堂屋時,堂屋裡的小木桌上已經擺上了飯菜,一個稚氣未脫的女孩子正把一個比臉盆小不多少的海碗朝桌上放,碗裡是一堆白面蒸饃,還冒著騰騰的熱氣。

    女孩子看他出來,抿嘴朝他點頭笑了笑,把一雙筷子擱到一隻空碗上,說:「和尚你且(起)來了?先者(吃)飯……」

    小姑娘捲著舌頭學說話,音也不怎麼准,但大概的意思商成還是能明白。他點了點頭,表示聽到了。他現在已經知道,這裡的人們稱呼他為「和尚」,就像他在廟裡稱和尚為「師傅」一樣,代表著俗家人對出家人的尊重,是一種尊稱。不過他還不想馬上就吃飯。在吃飯之前,他先要洗把臉,要是可能,還想把牙也刷一刷。要是能洗澡就更好了,可看看周圍的環境和這個家庭的情況,他估計洗澡只能是一種美好的願望……

    「洗,臉;刷,牙。」他邊說邊朝女孩子比劃。

    一連說了好幾遍,女孩還是不明白他的意思,摳著手指頭無助地望望他,又扭臉朝門口看。

    這時候堂屋門口又冒出四個梳著雙抓髻的女娃,都扒著門框探頭探腦地朝屋子裡張望,好奇地盯著商成的一舉一動。看身高相貌,四個女娃一個比一個大點,衣服卻一個比一個破舊,顯然是年紀小的妹妹揀著姐姐們穿不下的衣服縫縫補補用,其中身量最高的一個女孩隔著門招呼了正和商成說話的女孩一聲,然後附在她耳邊嘀咕了兩句。招呼商成的小姑娘立刻一臉的恍然大悟,就出了堂屋,轉眼又端著個黑土碗回來,示意商成跟他到院落裡。

    她把碗遞給商成,在屋簷下的一個大缸裡舀了一瓢水,就端著水瓢等商成。一隻黃皮寡瘦的小狗站在她腳邊,仰著頭搖著尾巴等著。

    商成拿著碗站在腳地直發愣。他要刷牙洗臉,小姑娘給他個碗作什麼?碗底那一撮青灰色帶黑點的東西又是什麼?看小姑娘仰著臉望著自己,他猶疑地說:「這……刷牙?」說著指指碗又指指自己的嘴。

    小姑娘表示肯定地使勁點點頭,說:「刷——牙!」這兩個字的發音倒是異常標準。

    「拿這個……刷牙?」商成再指指碗底那撮青灰色的晶體。這是鹽?這就是鹽巴?

    小姑娘把目光轉向商成的背後,在得到同伴的首肯後,她才又點點頭。不過這一次她也不是太堅決,眼睛也沒再盯著商成看。

    怎麼刷?這個問題都已經爬到商成嗓子眼了,他還是忍著沒問出來。眼前的小姑娘大概也不知道怎麼用鹽來刷牙吧?他轉了頭去看那個出主意的女孩。那女孩立刻羞澀地低下了頭,不過眼睛的餘光還是停留在商成身上。商成用兩根手指拈起一撮鹽,猶猶豫豫地朝嘴裡放一一是合著涼水漱口還是用唾液把鹽化開?他注意到那個羞澀的女孩又悄悄地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勇敢」的舉動,當看見他把鹽抹在牙齒上,她的眼睛撲扇著露出笑意,還微微地點點頭,並且悄悄地她齜出兩排白瓷般的整齊牙齒,用手指比劃著在牙齒上來回掃了幾回。

    這麼說自己做對了?商成立刻有了點信心。他把手指壓著鹽粒沿著牙忽忽拉拉地搓一遍,再捻點鹽再揉一回,最後讓小姑娘把瓢裡的水倒在碗裡晃悠一回,用淡淡的鹽水漱了口,問題出來了一一漱口水該吐在什麼地方?他鼓著腮幫子含著一嘴的鹽水眼珠子亂轉,想找個合適的地方。拿水瓢的小姑娘使勁咬著嘴唇繃住笑,就指指腳地,示意他隨便把水吐哪裡都行。可商成不願意這樣做。末了他總算找到個地方一一馬棚後面就有個廁所。這個新發現也解決了他的大問題一一他早就想問廁所在哪裡,只是面對一個小姑娘,他不知道該怎麼開這個口。更令他高興的是,廁所的一角還有截麻繩繫著一根小樹椏,樹椏上掛著一沓黃紙……

    當他再回到院子裡時已經是一身輕鬆。

    他在木盆裡舒坦地洗過臉,就坐到堂屋裡準備吃自己來到嶄新世界之後的第一頓飯。

    醃蘿蔔、鹹白菜、小蔥拌豆腐,三樣菜都用大海碗裝得滿滿盈盈,中間一個陶土盆裡盛著大半盆清水白菜湯,一個小粗瓷碗裡裝著大半碗紅紅的辣醬,那十幾個饃饃更是撲鼻的噴香。商成是餓久了的人,飢腸轆轆中哪裡能看見這樣琳琅滿目的吃食,坐到桌邊甩開腮幫子就是一通胡吃還塞,直到三個饃下肚,又喝了一碗菜湯,才想起來應該招呼幾個小女娃一起吃。

    三個大點的女娃娃只是搖頭,一面圍著堂屋門口說著她們自己的梯己話,一面克制著不把目光朝飯桌上轉。兩個小女娃站在堂屋門檻前,也跟著姐姐們一起搖頭,兩雙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白麵饃,半刻也捨不得離開。

    「都來吃。」商成說。他拿了個饃掰成兩半,朝兩個小女娃手裡塞。

    兩個小女娃都背著雙手不肯接,一面搖頭,一面望著饃抿嘴咂舌吞口水。最小的一個女娃不過五六歲模樣,

    「讓你吃你就拿著!」商成故意做出一付凶狠的模樣,惡聲惡氣地說道,「和尚讓你吃你不吃,就是不給和尚面子!」

    也不知道是被他裝出來的模樣嚇住了,還是聽懂了他的話,最小的女娃終於抵擋不住誘惑,伸出手來接住了饃,捧著半邊饃小小地咬了一口,飛快地咀嚼了兩下就急忙吞下去,再咬一小口……眼睛卻畏畏縮縮地不住瞄著三個姐姐的動靜。

    歲數最大的女孩立刻發現了小妹妹的舉動,她一面喊著小妹妹的名字,一面走過來制止。小妹妹立刻就扁了嘴抽泣起來。當懊惱的姐姐走到她面前時,小傢伙的抽泣已經變成了嚎啕一一她一邊哭,手裡還死死地拽著半個饃饃不放。另外一個剛才還在猶豫到底接不接受商成手裡半拉饃的小女娃卻壓根沒留意到身邊發生了什麼事,只是望著商成手裡的饃一個勁地嚥唾沫。

    看著姐姐想把妹妹手裡的饃給搶下來,商成禁不住有些氣惱。他把女孩拉開,對她說:「你做什麼?吃個饃有什麼打緊!」又轉過身摸摸小女娃頭上的抓髻,用手抹去她臉上的淚水,和言細語地說:「別怕,有叔叔在這裡,沒人敢搶你的饃!都是姐姐不好,不哭,不哭哦一一你吃你的,不用管她!」可無論他怎麼勸說,小女娃就是不敢再吃一口饃,卻又緊緊地抓著饃饃不鬆手。商成只好又轉過身對姐姐說,「看你搞些什麼事情!吃個饃有什麼了不起!快說句話讓她安心!」

    姐姐顯然沒聽明白商成說了些什麼,只想繞過商成去搶奪妹妹手裡的饃饃,可商成身材魁梧長胳膊長腿,隨便攔一下就能護住她妹妹,一時半會她也沒有辦法,只能脹紅了臉繼續圍著商成轉來轉去。

    還是一直招呼商成的小姑娘說了話:「商,……」說完看見商成一手護著妹妹一手攔著姐姐瞠目結舌地望著自己,才知道一著急又忘記商成聽不明白這裡的言語。她只好捲起舌頭學說官話:「和尚,這些……特意給你……」說完話就絞著手不知所措。

    啥?這些菜呀饃的是特意給自己做的?

    商成登時楞住。

    他馬上就反應過來這是怎麼回事。昨天柳老柱帶在身上的是摻著高粱的粗麥餅,今天桌上的卻是白麵饃,這其中的緣故不用問他也能想到一一柳老柱感激自己這個救命恩人,肯定是翻箱倒櫃把家裡最好的吃喝都拿出來款待他!說不定柳老柱還把家裡的口糧也拿去換了細糧,才湊出了這十幾個白麵饃!看著小女娃抓著饃饃死不鬆手的模樣,他就能想到,對她來說,這白面做的饃絕對是稀罕吃食!還有那個招呼自己吃飯的小女孩,一身破爛衣服漿洗得再乾淨,膝蓋肘彎這些容易磨損的地方補得再仔細,也能讓人看出那是一身補丁疊補丁的舊衣服,而且她的褲子又短又窄,褲腳已經縮到腳踝上……

    他的喉嚨頓時象被什麼東西塞住了,人也像個洩氣的皮球一樣,再也沒力氣護著身後的小女娃。鍥而不捨的姐姐終於繞過他跑到妹妹身邊,從哇哇直哭的妹妹手裡把饃搶下來一一她還沒來得及好言好語地安慰妹妹兩句,就看見商成急步走進最右邊那間又低又矮的茅屋。那是燒火做飯的灶台屋……

    轉眼間商成就黑著臉走出來,到堂屋裡端了盛湯的陶土盆,又急沖沖地進了廚房。從堂屋到廚房不過幾步路,人高腿長的商成竟然還把自己絆了個趔趄,要不是在屋簷下的一堆柴禾上扶了一把,也許他還會摔個跟頭一一柴禾堆立刻就被他撞塌了半邊,乾透了的枯枝斷杈散落了一地。

    等商成再出來時,手裡的陶土盆裡已經堆了好幾個黑乎乎的菜糰子。他也沒搭理幾個滿臉驚恐的女孩,就端著土盆蹲在房簷下,唏哩嘩啦地吃喝起來。

正文 第一章(07)

        柳老柱回來的時候,商成已經吃喝好,正坐在堂屋簷下的條凳上盯著院子出神。兩個年齡最小的女娃一邊一個坐在他腿上,手裡各抓著半個白麵饃饃,一口一口地吃得津津有味。

    柳老柱先過來和商成恭恭敬敬地合十行個禮,嘴裡訥訥地說了句什麼話。商成似乎沒看見柳老柱,既沒回禮也沒說話,也眼皮都沒撩一下,陰著臉直直地望著院裡的硬土。他的神情讓柳老柱有些張皇。他猜想,這肯定是和尚感覺自己被怠慢了才用這種表情對待自己。於是他更深地埋下頭,更深地彎下腰,更恭敬地施了個禮。

    「……商……乃甲……」柳老柱彎著腰說道,話音裡透露著他的謙卑和恭敬。

    商成這才從紛繁繚亂的思緒裡驚醒過來。他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柳老柱,尤其是看見跟在柳老柱身後的兩個人也朝自己合十躬腰,其中一個兩鬢都掛著白髮,他更不知道怎麼做。不過他馬上就找到一個很好的解決辦法。他急忙把兩個娃娃放到地上,站起來把兩隻手掌在胸腹間一合微微傾身,嘴裡輕輕地念了聲阿彌陀佛。

    隨著他謙遜地回禮,柳老柱和隨他過來的兩個人的神情立刻變得更加恭敬。

    「商……(霍家)堡……東……」柳老柱指著兩個跟來的陌生面孔,笨嘴拙舌地說了一堆話,可商成只能勉勉強強聽清幾個字詞,只好一臉呆笑,把眼睛在那兩個人身上來回逡巡。他一眼就看出來,這倆人顯然和柳老柱不一樣一一兩個人身上的穿戴都要比柳老柱光鮮得多。

    但是兩個人一開口說話,商成就禁不住微微搖頭。

    他們說的話同樣的是晦澀難懂的鄉音土語。

    商成只好招手把柳老柱的女兒叫過來一一就是招呼他穿衣吃飯的那個叫月兒的小姑娘一一讓她來替自己翻譯。他原本想讓年齡最大的那個女孩來充當中間人,因為她的官話說得最標準;可那女孩沒說話臉就紅,問三遍才答一句,聲音還小得就像蚊子哼哼,能把人活活急死一一聽她說話還不如不聽……

    借助柳月兒半清不楚的上京平原府官話,商成總算知道兩個陌生人的來路。這倆人是霍家堡上李家和張家的管事,專門過來核對驗查狼的事情。

    這太簡單了!兩隻狼就撂在堂屋地上,想怎麼驗就怎麼驗。剛才商成蹲在房簷下吃菜糰子喝白菜湯時,便不時有大人娃娃興高采烈地在這院落裡進進出出,對著狼和商成這個假和尚指指點點;就是現在,也還有不少人滿臉好奇地趴著院牆看熱鬧。

    兩個管事蹲在堂屋裡驗看兩隻狼的時候,商成悄悄地問月兒,這倆管事憑什判斷這兩隻狼就是被十里八鄉「通緝」的那兩隻?月兒嘟嘟囔囔地說了一堆話,也沒解釋清楚。

    驗收工作很順利,兩個管事直起腰來時都是一臉的欣慰。年歲小點的李家管事也不囉嗦,馬上就從挎在肩膀上的褡褳裡拎出兩貫錢,雙手捧著恭恭敬敬地遞給商成。

    商成迷惑地看著用麻繩串起來的銅錢。他對古代的貨幣制度幾乎一無所知,只是從書本上瞭解到,「貫」是銅錢的特別計算單位,一貫就是一千枚銅錢,也稱「緡」。可這兩貫銅錢是怎麼一回事?他記得高小三的老丈人幾兄弟就是貪圖這兩隻狼的賞錢,才臨時起心進山打狼的——可賞錢是一貫五啊,怎麼一夜之間賞錢就變成兩貫了?又或者說,他還要給倆管事找補零錢?

    月兒在旁邊牽牽他的衣袖,小聲告訴他,多出來的五百文,是他們兩家特地給他的「歌央」。

    「歌央」?商成皺起眉頭苦苦思索「歌央」是什麼意思,半天才明白過來,是「供養」而不是「歌央」。供養啊……難不成他還真的要去做和尚?

    因為語言不通話說不到一起,兩個管事連水也沒喝一口,放下錢胡亂客套幾句就走了。一直在旁邊陪著的柳老柱這才把那個愛臉紅的女孩子喊到一邊去說話。

    商成剛剛才知道,五個女娃娃裡只有柳月兒是柳老柱的閨女。月兒的娘生下她之後,身子就一直好一時歹一時,捱捱磨磨地守到月兒十歲,終於撒手人寰。也正因為母親身體不好,月兒自小就磨練得門裡門外的事情都能幹,母親去世後更是成了柳老柱的好幫手,裡裡外外地操持這個窮家。另外四個女孩大丫二丫招弟四丫,都是這條街上一戶姓霍人家的女兒,因為她們的爹在霍家戶族裡排行十七,月兒便稱呼她們的爹娘作十七叔和十七嬸。從月兒那裡,商成還知道柳老柱和霍十七兩個人的淵源極深,關係極好;至於好到什麼程度,按商成的理解,就是「柳老柱和霍十七是合穿一條褲子的兄弟」。今天晚間柳老柱要在家裡答謝自己的救命恩人,已經邀請了在衙門裡當書辦的霍十七作陪,傍晚時霍十七在衙門裡下了差就會直接過來。霍家的四個丫頭在這裡就是等著吃晚上那頓飯。她們的娘原本也要一起過來,臨時有點事耽擱了,不過晚飯前一定會過來一一月兒雖然能幹,做待客的吃喝飯食總是差點火候,所以十七嬸才是今天晚飯的大師傅。

    商成在心裡默默地思索消化這些雜亂無章的消息,手裡卻捏了一枚銅錢細細地審視。銅錢上的字跡清晰可辨,「東元通寶」,可這年號「東元」卻毫無頭緒。他在銅錢裡翻了幾下,又看見一枚錢上的文字是「紀盛通寶」,更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他擺弄著銅錢,嘴裡問道:「你十七叔不是在衙門裡當差麼?怎麼還說霍家敗落了?」

    月兒和霍家老二坐在一起,手裡拿著針線正在縫補柳老柱那件被狼撕破的裌襖,聽他這樣問,就說:「十七叔只是個縣衙的書辦……」即使用了「只是個書辦」,她旁邊的二丫還是抿著嘴,臉上浮現出一種矜持的笑容,並且用眼角餘光偷偷地地打量商成的表情。

    書辦是個什麼職務?商成很有些好奇。但是這個問題對月兒和二丫來說顯然太高深了,她們連說帶比劃,商成也沒明白「縣衙書辦」到底管著多大的事情。他只能依照自己的經驗來判斷。看來衙門裡的書辦大致就是政府機關裡的平常辦事職員,既無權又無勢。商成想著,又問道:「你十七叔怎麼進衙門做事的?」對於這一點,他很好奇。他想,既然霍十七既然能進政府機關……進縣衙當書辦,說不定自己也能走這條路,這樣既能有份固定的工作,還能有份可靠的收入,也能更快地瞭解周圍的環境,最重要的是,他可以憑借這個身份把自己不可告人的來路隱藏起來。而且報考政府公務員……衙門的書辦對他來說不會是件太艱難的事情一一他識字,還能寫幾手漂亮的毛筆字,這是他最大的優勢。至於他現在冒頂的和尚身份嘛,難道說律法還能禁止僧侶還俗?最重要的是,他能藉著這個機會接觸一些東西,也許能幫他脫離這個「夢境」。至於什麼東西能對他有所幫助,他也不清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十七叔讀過三年私塾,是在縣裡過了考的。那年衙門裡缺人手,十七叔就進去了。」月兒說道。霍二丫在旁邊扁著嘴說了兩句,看樣子是不同意月兒的說法。月兒又辯解了兩句。二丫也沒抬頭,一邊做著針線一邊細聲細氣地說話。

    她們說的話商成也聽不明白,只好耐著性子等兩個女孩不再爭論霍十七怎麼進的衙門,商成才問月兒道:「她……二丫說什麼?」

    「她說她爹進衙門的事,是她六伯伯幫的忙,她家裡前後送給六伯伯好多東西哩。還欠了縣裡的劉記貨棧大掌櫃的人情一一要沒有劉記貨棧具保,她爹也進不了衙門做書辦。」和商成說了半天話,月兒的官話也漸漸流暢起來,咭咭呱呱說得又快又清脆。二丫低著頭又扯扯她袖子,看樣子是責怪她不該把什麼事兜摟出來。

    聽她這樣說,商成頓時覺得自己報考「公務員」的事情多半要落空。要過考,要有人舉薦,還得有商舖願意具保,過程煩瑣麻煩且不論,關鍵是這三樣事他一件都指望不上。他所接受的教育讓他沒希望通過這個時代的文化考試;在這裡舉目無親,自然不可能有人主動跳出來舉薦他;至於找人作保,他更是想都不敢想一一人生地不熟,誰會給他這個來路不明的假和尚作保?看來這條路要落空……

    他失望地把手裡的銅錢放回桌上,皺起眉頭怔了半天,才隨口問道:「我這身衣服多少錢買的?」看月兒瞪著兩隻圓溜溜的大眼睛望著自己,他扯扯衣服又拉拉褲子,再問道,「我這身衣服帶褲子和鞋,一共花了多少錢……多少文?」

    月兒奇怪地看他一眼,顯然不明白他這樣問是什麼意思,嘴裡卻一五一十地說道:「褂子四十三文,單衣二百七十文,褲子……」說到這裡她臉有些紅,因為她把裡外穿的褲子都給商成買回來了。她頓了頓才含混說道,「褲子一起是二百……二百八十一文,鞋襪九十一文。腰帶是成衣鋪送的,沒要錢。」

    她記性好,把一大串數字說得清清爽爽毫釐不差。聽她報完數,商成點點頭,在地上尋了根木棍,在地上記了個數。思忖著他又問道:「眼下集市上的糧價是多少?」知道糧價就能約莫估算出這裡的物價,也可以和他時空穿越之前的世界有個比較。至於這種比較對他如今的境況能起什麼作用,說實話他也不是很清楚。只是他眼下一籌莫展,腦子裡也渾渾噩噩,不如找點事情來打發時間一一有事做總比腦子裡一團糨糊要好。

    他惦記著別的事,半天才發現自己無意間竟然在地上記下三個阿拉伯數字。好在兩個女孩只當他是在地上寫寫畫畫地盤算總數,都不太留意。

    聽他問到糧價,月兒就抿嘴笑起來,捏著針線說道:「聽和尚說話,就知道你是不管油鹽醬醋茶的人。集市上的糧食多了,粗糧細糧都有,麥子米面高粱,誰知道你問的是哪種?就算是一種糧食,還要分去年才下來的新糧和往年的陳糧……」二丫也埋著頭笑,腳下輕輕地踢了月兒一腳,意思是讓她不要再奚落挖苦商成。

    商成倒不在乎月兒的話,只笑著說:「……你就說麥子吧。只說新糧。」

    「新麥是三百文一石。上月本來都是二百八十文的,這個月官府在收往年陳麥,價錢就漲了一些。」

    商成險些就問「一石合多少斤?」,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這話不能問,問了月兒肯定會起疑心。就算是月兒沒注意,可霍家的二丫頭卻未必不去留意。這二丫雖然不大說話,可偶爾抬頭顧盼時眼波流轉,顯然也是個機靈乖巧的姑娘。

    他坐在凳上枯想這個時候一石到底折合幾斤。在現代計量單位裡,「石」已經漸漸消泯了,他只記得一石就是一百斤;同時他也隱約記得,一石合一百斤這個折合出來的數字在歷史上各個時期又大有不同,北宋時一石是一百多斤,明朝時一石才九十多斤……這些毫無意義的東西在腦子裡盤旋了半天,他才發覺對他來說,琢磨一石到底是多少斤對他來說毫無意義,有思考這些的時間,還不如想想他的這身新衣服能買多少麥子。他這身衣服一共是六百八十五文,折合成麥子就大約是兩石多一一這些糧食能讓他吃的話,他又能吃多少時間……他無可奈何地把木棍折成兩截。唉,知道結果又能怎麼樣?知道結果也不見得有什麼好處,不知道也未必就有什麼壞處……

    他把兩截木棍扔掉,拍了拍手上的土,尋思著接下來該說什麼。有些話不能說,有些問題也不能問,還有些問題問了興許都是白搭,至於家長裡短的話題,他又沒有興趣去打聽。唉,他現在有一肚子的問題,卻又不知道該從哪裡問起,也不知道該找誰打聽。

    晌午的太陽暖洋洋地撒在院落裡。一隻紅冠子大公雞領著幾隻母雞,一步一探頭地在院落裡找食,偶爾還咯咯地叫幾聲。小黃狗呲著牙,把一隻不知道誰家的雞攆得飛躥上土牆,又跑回來嗚嗚朝月兒表功,被小主人在頭上拍了兩下,心滿意足地趴在月兒腳邊伸了舌頭喘氣……

    隱隱約約地他察覺到有人在拉自己的衣服。他睜開朦朧迷瞪的眼睛看時,卻是月兒站在柳老柱的身邊,伸著手拽他的袖子。二丫已經和大丫在一起,兩姐妹守著土牆小聲說話。

    「和尚,我爹問你,那兩隻狼你打算怎麼辦?」月兒問道。

    「什麼怎麼辦?」商成楞楞地說道,「狼怎麼了?」

    「我爹問你話咧。」月兒看出他睡意還沒消退,就再說道,「那兩隻狼你打算怎麼辦?有人來買,我爹問你賣不賣。是街上的酒肆要買。上午人家就來問過,我爹看你睡著,就讓他們晌午過後再來,一一他們現在就來了。」說著就朝院門口指指,那裡站著兩個人。

    商成張著眼睛望了望,這才明白,月兒是在轉述她爹的話,柳老柱在問自己怎麼處理那兩隻狼。他想了想,就和月兒說:「都賣了吧。狼肉粗糙葷腥,調料不齊做出來也難吃一一要是能有……」說著說著他就沒了聲氣。唉,換個時間地點,再備齊調料,這兩隻狼無論是燒烤烹炸,都是極好的野味,放到稍微高檔點的飯館就能賣上大價錢。

    月兒倒沒注意他說什麼,只偏了臉和她爹說話,又招手讓那兩個酒肆的採買進院子,陪著他們在堂屋裡講價驗貨。柳老柱大約也知道自己的閨女利落能幹,就沒跟過去湊熱鬧,只架著胳膊在月兒剛才坐過的矮凳上坐了,訥訥呆笑著不說話。

    商成見柳老柱的右手腕子傷處已經換作乾淨的白布,還有一股淡淡的藥膏味,就知道他大概重新看過醫生,於是沒話找話地問道:「你的傷口沒事了吧?」

    柳老柱聽他說話,趕緊在凳子上欠欠身,只笑不說話。

    正和兩個採買說話的月兒擰了身說:「爹,和尚問你話哩,問你手腕上的傷好點沒有。」

    柳老柱就欠起身來朝他連連拱手,又撫著傷口嘴裡嘟嘟囔囔,商成聽得雲山霧罩不知所云,卻不好表示自己沒聽懂,只能神情古怪乾笑著連連點頭,眼睛卻不停地瞄著月兒,盼望她來給自己翻譯解釋。可堂屋裡的生意大概也到了討價還價的緊要關頭,月兒忙得顧不上她爹和商成。

    末了兩個採買擱下一堆銅錢,柳老柱又給他們尋了根木棒和兩根繩子,兩個人抬了狼就朝外走。

    商成原本還想自告奮勇地給兩個採辦搭把手,幫著他們把狼抬回去,可看見大丫朝他搖頭示意,就打消了念頭。不過這也讓他滿腹的疑竇一一難道說幫這點小忙都不行?是採辦不會答應,還是這方風俗本來就是這樣?

    月兒笑吟吟地對他說:「賣了兩千三百五十錢。這裡還差三百三十七個錢,回頭他們就送來。」說著回屋裡找出塊黑布,把桌上的銅錢纜一起包上,又說,「便宜他們了,那兩張皮子也是好東西,連個箭眼都沒有,只是毛不好,又不好打整……」接著嗔怪地瞪了商成一眼,小聲道,「你還想幫他們抬?賣狼,又不是賣力氣,價錢裡沒說到力錢,憑什麼還要你給他們抬?」

    商成還真是不知道竟然有這種說法。小姑娘的搶白讓他有些不好意思,只好轉了眼神看牆角的一條螞蟻線。隔一會,突然想起個事,就問道:「他們欠著錢,都沒說寫張欠條?」

    「不用打欠條,他們回去就把錢送來。」月兒說著白了商成一眼,笑著問道,「他們打了欠條,你就能認識?」又覺得這話說得有些不恭敬,咬咬嘴唇補上一句,「酒肆裡的採辦有誰會寫字?能認幾個字都能當大夥計了,會寫字的至少也是個帳房先生……」

    商成咂咂嘴沒說話。他當然識字。不單是簡體字,繁體字也不在話下,只要不是太生僻,常見的繁體字他能認也能寫。不過作文章就肯定不行一一不僅作不來古文,而且中學裡曾經背熟的古文名篇也沒剩下多少,頂多還能記起幾段名句,比如「先天下之憂後天下之樂」什麼的。

    柳老柱在旁邊說了一句話。

    月兒說:「我爹說,你是他救命恩人,本該多留你住幾日,好好款待一番。可我們窮家薄業的,又怕你住不慣。縣城裡有座和尚廟,要是你願意,明天一早就送你去廟裡。」說著就給商成解釋,「縣城離這裡還有六里地,看天色今天能進城卻出不了城。縣城裡要宵禁,沒有路條憑信,就是天王老子,被抓著也是二十棍……」說著就噗嗤一笑。在院牆下聽她說話的大丫二丫也是掩口葫蘆笑。柳老柱坐在矮凳上,只是笑瞇瞇地看著閨女,滿是皺紋的瘦臉上只有慈祥和寬慰。

    商成沒有笑。他甚至都沒聽到月兒後面的半截話。對他來說,寺廟裡掛單就意味著巨大的危機一一他這個假和尚在普通人扎堆的地方尚且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到了廟裡還不得馬上露出馬腳?但是急忙間他根本想出什麼合適理由來拒絕柳老柱的提議。而且他覺得,自己不能在柳老柱家長住下去一一這樣太麻煩人家了,別的不說,單單只為了供養他這個假和尚,怕也要把這個家拖垮……

    他心裡電光火石般轉著念頭,卻強笑著點點頭:「我還是去廟裡掛單吧。」說著合十念了聲佛。

    他話一出口,就看見月兒和柳老柱都是滿臉失望的神情,連大丫二丫都低了頭。

    難道說自己說錯話了?他馬上把自己的決定審視一番。沒錯呀。和尚自然是要去廟裡住,住在普通人家裡,那像什麼話?

    直到天擦黑時霍十七也沒有回來。眾人都急得不得了,直到在縣城貨棧幫工的高小三替他捎回來一個口信,說是衙門有緊急公務,晚上就不回來歇了,大家才算放心。

    那頓晚飯商成吃得沒滋沒味。清湯寡水的菜餚不合他口味倒是其次,僧人不能粘葷腥不能飲酒也不是問題,關鍵是飯桌上有高小三,這個貨棧大夥計讓他不勝其煩一一高小三總是拐彎抹角地打聽毛里求斯國的棉布情況,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小心應付……...<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vernc 發表於 2009-10-19 07:00 AM

正文 第一章(08)

        整整一個晚上,商成都沒能睡好,翻來覆去地總是做些離奇古怪的夢。一時夢見自己穿件土黃色僧衣正襟危坐在課堂上聽公共課,一時又夢見自己剃著光頭踢趿雙布鞋在球場上參加籃球比賽,一時又看見導師夾著黑色公文包步履匆匆地從自己面前走過,對近在咫尺的自己視而不見,一轉臉又看見高小三朝自己合十作禮,總是迷瞪模樣的圓臉正笑瞇瞇地看著自己,身上卻穿著一間寬鬆的籃球運動背心,下面套著套直拖到膝蓋的籃球褲衩。恍惚間又聽見柳老柱家那條小黃狗汪汪直叫,柳老柱父女倆在自己看不見的某個地方說話,他循著聲音找過去,周圍的景色卻陡然一變,怪石嶙峋雲遮霧掩,兩隻狼四隻黃綠眼珠閃著暴戾凶光,齜牙咧嘴一前一後悄無聲息就逼上來……

    糟糕!

    他心頭一個驚乍,綽手蹈腳間只覺得眼前白茫茫一片,梁椽木瓦朦朧模糊,坐在炕上臆怔半天,才意識到自己是被夢魘住了。

    他定了定神,把手習慣性地在枕頭邊摸了一把。手機不在。再掏枕頭下,手錶也不在。轉頭看見窗紙上已經是白濛濛透著光亮,耳邊又聽見狗吠雞鳴牛哞人聲,這才記起來,自己如今早就不在校園的宿舍裡了。

    不在學校裡也就罷了,更讓人惱火的是,至今他都還不知道自己如今是到了何時何地!

    要是說他完全不知道眼下身處何時何地,也不完全正確,至少他就知道這裡是燕山衛端州府屹縣霍家堡,是某個封建王朝的北方邊陲;這個王朝現今的皇帝立年號為東元;從霍家堡向北是北鄭縣,過了北鄭再走三天,就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他推測,所謂的燕山衛,也許就是山西河北一帶,突竭茨人縱橫來去的草原就是他熟悉的蒙古草原。但是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時間坐標卻一直沒能確定一一他對「東元」這個年號半點印象都沒有,更談不上確定歷史時期判斷歷史走向。不過他相信,隨著他對這個世界的瞭解越來越多,到手的資料越來越豐富,確定時間坐標應該不會等太久,到那時,他就可以輕鬆地把握歷史的發展方向,然後就有可能在這個完全陌生的世界裡從容進退。

    從容進退?還是「苟延殘喘」比較順耳,這也符合你現在的情況。他在心裡嘲諷了自己一句。忽然又想起哪篇古文裡有這樣一句話,「臣本布衣,……苟全性命於亂世」,倒是和自己如今的境況有些類似。坑邊矮凳上放的就是粗布衣褲;要不是運氣好到極點,也許真要葬身在大燕山裡,說「苟全性命」也不算錯;至於眼下是不是亂世,他暫時不敢胡亂下定義,看霍家堡的繁華景象,倒是有幾分盛世的模樣,再想想柳老柱父女二人的吃穿用度,又覺得和「盛世」兩字沾不上邊……

    想到柳老柱,耳邊細碎紛亂的各種聲音登時變得清晰起來,其中就夾雜著小姑娘月兒帶著稚氣的清脆嗓音,彷彿她正在和什麼人說話。

    他穿好衣衫收拾好被褥走進堂屋,木桌上已經擺好了吃食。依舊是昨天那幾樣醃菜鹹菜,還是有盆清水白菜湯,旁邊的大海碗裡依然擺著重重疊疊摞得冒尖的白麵饃。唉,昨天都和月兒說過好幾回,他們父女倆吃啥他就吃啥,不用特意給他預備,想不到他們今天還是給他端來白麵饃饃。

    月兒已經看見他,就朝院子腳地裡的石磨指了指,那裡已經擺了個黑陶碗和半木盆清水,顯然是讓他刷牙洗臉用的。這小姑娘的心思倒是靈巧,他才說過一次,就把這些瑣碎事記得清清楚楚,可為什麼他再三說過吃不慣白面,她就不記得給他預備麥餅呢?

    刷好牙洗過臉,他回堂屋拈了幾筷子鹹菜到湯盆裡,端起了湯盆就自己鑽進低矮的灶房,在鍋裡拿了兩個半溫不熱的麥餅,又抓了三四個菜糰子掰碎了扔湯裡,就蹲在堂屋簷下有滋有味地吃喝。月兒昨天已經見過他這付模樣,見慣不驚地進進出出忙碌著,柳老柱卻有些驚訝侷促,臉上堆了虧負歉疚的笑容想過來和商成陪話,卻被女兒叫住了。

    月兒大概是在和她爹譬說解釋,柳老柱卻不停地說:「怎行咧!怎行咧!」

    聽著父女倆在堂屋裡說話,商成端著不比他臉龐小幾分的陶盆舒展開眉頭,臉上露出一抹笑容。這還是他頭一回聽明白柳老柱的話哩!怎行咧?怎就不行咧?

    看他吃飽喝足,月兒就過來把碗筷收拾走,自己在廚房裡忙碌著刷鍋洗碗,揚著聲氣對他說:「和尚,你的行李包裹在房裡,你去看看東西齊全不。」

    商成被她這句話說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行李包裹?他哪裡來的行李包裹啊?除了條毛里求斯國的棉布大褲衩,他都快「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了。再說褲衩如今就穿在身上,自然更談不上行李……

    裡屋炕上已經擺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白布褡褳。屋子裡就這一樣東西能稱得上「包裹」,看來這就是小姑娘為他收拾的行李。他伸手把褡褳撈起來掂了掂,立刻覺得有些沉甸甸得壓手,還有金屬來回摩擦碰撞的聲音。他立刻皺起眉頭。這不對!月兒怎麼把銅錢塞褡褳裡了?取出來看時,足足有四貫銅錢,還有些零散銅錢都被小姑娘用細麻繩穿作三串,用塊黑布包著,放在褡褳的最上面。

    這是什麼意思?商成皺起了眉頭。

    「對不?」月兒已經把廚房裡的物件歸置整齊,用塊破布擦著的手挑了門簾進來問道。屋子裡光線暗,她還沒注意到商成的臉色不對勁,只看見四貫銅錢都被商成擺放在炕邊,包著散錢的布包也被打開來攤在旁邊。「一共是四千三百五十文。這是四貫。這三串是三百五十文……」

    「你搞什麼?」商成努力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一些,語氣盡量平和地問道。說實話,他很感激這兩父女,他們把所有的錢都給他了。但是他又有些生氣。他生氣的原因就是因為月兒給他的褡褳裡放的這些錢。不錯,他現在確實需要錢,他並不想否認這一點。面對未知的將來,他當然希望手裡的錢越多越好。可他再需要錢,也不用柳老柱和柳月兒這樣做吧?他們只需要把兩隻狼的賞錢還有賣狼得來的錢分給他一部分,他就心滿意足了,要是他們考慮到他的窘迫而多一些給他,他肯定會非常感激他們,要是有機會也一定會報答他們。但是他們不能這樣做,不能把所有的錢都給他——他們應該留下一部分……可他們沒留下一文錢,這就太過分了!他怎麼能收下這麼多錢哩?他怎麼敢收這麼多錢哩?他要是把這些錢都收下了,別人知道了會怎麼評價他先不說,他自己內心裡都會感到愧疚一一狼又不是被他一個人幹掉的……

    雖然商成極力克制住自己的不滿,但是月兒還是能聽出這話像是在質問,小姑娘楞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問道:「你說什麼?」

    「我說,怎麼褡褳裡竟有這麼多錢?!」

    「……打……打狼的賞錢,和……和賣狼換來的錢,一共就這麼多。你再數數。」月兒結結巴巴地說道。她還以為商成是因為錢的數目不對才發火的。商成板起臉來的模樣讓她有些驚慌,向後退了半步,直到背後傳來她爹的聲音,她才稍微踏實一些。不過她還是不敢仰起臉來看商成。

    商成這才意識到自己一時失態把小姑娘嚇著了。他歎了口氣,擺了擺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擺手的意思是什麼。是想讓小姑娘不要害怕,還是想把深深埋在心頭的畏懼和恐慌都驅趕開?似乎兩層意思都有。他想安慰月兒兩句,卻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只好默默地拎了一貫銅錢塞進褡褳裡,再把那包零散銅錢也收起來,這才回過頭來對小姑娘說:「這是我的。」他指了指炕上剩下的三貫錢。「這是留給你們的……」

    月兒的目光在銅錢和他之間來回逡巡了好幾回,才反應過來商成並不是因為錢多錢少而氣惱,急急忙忙地搖頭擺手說:「都是你的,都是你的……我們不要。」一邊說還一邊回頭求助似的望著她爹。可柳老柱根本沒聽明白他們在說什麼,只是眼神迷惘地帶著一臉恭敬的笑容立在門邊。

    看月兒著急的模樣,商成抿嘴笑了笑,說:「……我又沒說都是你們的。」見月兒仰臉盯著自己,就說道,「前天送你爹回來的人,你都記得不?」看月兒點頭,他指著炕上的銅錢說道,「回頭你讓你爹一家挨一家地都給人家送點錢過去——別漏下誰。還有給我買這身衣裳的錢,也要折算在這些錢裡,你們都收下。說不定算下來你們還要吃點虧。不過眼下我手頭困難,只能先這樣,等我安頓下來,短少的錢我再給你們慢慢補上……」

    月兒瞪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已經是聽得呆住了,半晌才回過神,嘴裡就像她爹一樣,不停地念叨著「怎行咧?怎行咧?」

    「怎就不行咧?!」商成學著她說話的口氣鄉音反問道。

    知道商成著惱生氣並不是因為錢的數目不對,月兒登時又有了精神。她先把事情的緣由簡單地告訴她爹,就不再理會一疊聲「怎行咧怎行咧」的柳老柱,而是對商成說:「不能這樣分派。兩隻狼是你打的,又救了我爹的命,不管怎麼說……」

    「你爹也打了狼!要不是你爹拖著公狼,我只怕連那隻母狼也拾掇不下來。」

    「我爹他不是去打狼,是……」

    商成不想和一個身量個頭還不到自己胸口的小姑娘為幾個錢的事情來回爭執,也知道柳老柱絕對不會同意自己的分配方案,急中生智,乾脆截斷月兒的話,微微闔上雙眼沉了臉色,扮出一付莊嚴相貌緩緩說道:「和尚這樣分派分派,自然有和尚的道理。一一阿彌陀佛。」

    他這付高深莫測的模樣立刻就讓父女倆噤住聲。月兒眨著眼睛,一排白牙齒咬著嘴唇,只盯著商成看一一她有些疑慮商成是在故意做作。柳老柱卻已經誠惶誠恐地合十行禮,口裡還隨著商成直念著佛菩薩保佑。

    「因即是果,果即為因。因果相循,生生不息。今日一切事,日後自見分曉。」說完,商成就低眉垂首踱著方步走出去。

    屋子裡柳老柱兩父女面面相覷。柳老柱是聽不懂商成的話,可商成的莊肅模樣讓他心頭惴惴。默然半晌,柳老柱才忐忑不安地走到炕邊收拾那三貫錢。月兒抿著嘴唇,把門簾撩起一條縫隙,悄悄地打量坐在堂屋中閉目養神的和尚。她原本不大信商成的話,可商成裝鬼弄神的一番話她聽得似懂非懂一一字字都像別有所指,句句都像暗藏玄機,卻又教人似有把握偏偏又杳杳渺渺落不到實處,這就更讓小姑娘心中不敢起絲毫怠慢。

    把家裡的一切都收拾好,月兒鎖了堂屋門,又掩了院門,三個人這才順著小巷轉到鎮外的田埂小路,由田埂小路再轉上官道,沿著官道去縣城。霍十七家的嬸子也來了,還帶著四個丫頭,她們一直把他們送上官道才轉回去。

    出門的時候商成還有些奇怪,怎麼月兒也要跟著他們去縣城?按說,這柳月兒不該跟來呀。自己是柳老柱的救命恩人,於情於理他都要送自己這個救命恩人一趟,可他閨女也跟著,這就不大近情理一一又不是什麼至親,哪裡有讓閨女送客的道理?哪怕自己是個和尚也不行呀!

    還是月兒說了,她到縣城寺院裡去,是為了給她過世的娘燒柱香。這當然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商成不會說本地話,柳老柱更是連官話也不太明白,要是路上有什麼事,或者到廟裡遇見什麼周折,她就可以臨時替他們傳語遞話。

    他們走上官道時,和煦的陽光剛剛漫過東邊的山口,把大地上的一切都鍍成金黃色。雖然時間還早,可官道上已經是馬嘶人語大小馱隊來往不絕。道路兩旁綠油油的莊稼地裡,已經有了忙碌的人影。再遠的地方薄霧如紗,飄飄渺渺地似連又斷。一陣輕風掠過,只見兩葉扁舟悠閒地懸在鏡子般清亮的河灣裡。不知從什麼地方的山野裡順風傳來一段鄉間俚曲,飄飄蕩蕩,如斷如續忽隱忽現……

    一路上商成都在和身邊的柳月兒拉話,拐彎抹角地打聽一些地方的情況。他現在才知曉他剛剛離開的集鎮名字雖然叫作霍家堡,其實姓霍的人家早就沒有在地方雜事上指手畫腳的權利。前朝年間霍家倒是興旺過一陣,接連幾代都有人出門作大官,霍氏家族也是聲震州府,集鎮周圍的土地幾乎都姓霍。可自打幾十年前突竭茨人兩次興兵南下,在這一帶大肆燒殺搶掠,讓霍氏家族元氣大傷,從此家業再也沒能起來發達起來。到了最近十幾年,霍家戶族更是人口凋零財薄勢孤,也沒什麼出眾的人物能站出來支撐家族,在地方上就更說不上話。

    商成一頭聽月兒敘說,一頭思量著問道:「上回突竭茨人興兵,是哪年的事?」

    月兒頓了頓才說道:「突竭茨人年年都興兵。……」邊說邊詫異地看了商成一眼。她顯然是奇怪商成怎麼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年年都興兵?這話讓商成一窒。突竭茨人年年都來燕山搶劫掠奪?這,這……他不禁停了腳步滿心狐疑地朝來時的方向張望一眼。剛才還看見一隊戴翻皮帽子的商人,月兒不是說那些人裡就有突竭茨人嗎?怎麼突竭茨人年年興兵,這邊的地方上還允許他們入境通商?

    為什麼官府還要讓突竭茨人過來做買賣,月兒也回答不上。她只好去問她爹。柳老柱咕咕噥噥地說了幾句,她就把她的爹的話都轉述給商成:「我爹說,過來這邊做生意的突竭茨人少,渤海衛那邊更多,還開著互場哩!突竭茨人用馬匹草藥換咱們的布匹、鹽巴、茶葉和糧食。」她停了腳步等她爹,說了兩句話,又追上商成,悄悄地說道,「我爹說,還有人偷偷摸摸地賣鐵器給突竭茨人。不過這種事情讓官府知道可不得了,要砍頭的!聽說去年秋天北鄭縣就把兩個給突竭茨人運鐵器的趕馬人砍了頭,腦袋到現在都還掛在城門口上。」她說著打個冷戰。

    興兵和通商、走私和緝私,這自相矛盾又確實存在的消息讓商成腦子有些混亂,半晌才想起來剛才的問題。他原本想再仔細打聽一下霍家敗落的確切時間,忽然記起高小三前一晚曾經提到,霍家堡就是因為十餘年沒遭過刀兵,才漸漸地繁盛起來,這樣說來別的地方在過去十多年裡都不太平?

    月兒年齡小,沒什麼見識,從小到大連屹縣縣城都沒去過幾回,商成問的事情她都說不上來。柳老柱性子雖然木訥,年青時卻是這一片有名的馱夫,穿州過府去過不少地方,很多女兒不知曉的事情,他都能囫圇說個子丑寅卯;就是內容太乾巴,而且經過月兒傳譯一回之後更顯得有些前言不搭後語,讓人半天摸不著頭腦。盡自如此,商成還是多少知道了一些東西。他現在才知道,這裡果真不太平,這燕山果然不太平——突竭茨人幾乎年年都要鬧騰一兩回;燕山這邊還算好,最多也就是被突竭茨人破幾個寨子襲幾個莊子,掠走些財物人口,別的地方卻是遭了大難,上月從東邊傳來的消息,突竭茨人剛剛把渤海衛的青棠和晉縣兩座縣城燒成白地。月兒娘的老家就在晉縣,三個舅舅兩個姨,五個家庭連大人帶孩子二三十口,一個都沒跑出來……

    「我大舅人可好了。前年從晉縣趕馬去端州府,回去的路上特意繞路過來看我娘,還給我們捎來好多東西。聽說我娘歿了,整整哭了一個晚上……」月兒咬著嘴唇小聲說道。

    看著小姑娘眼眶裡浮起的淚光,商成趕緊把話題換過,問道:「你爹和你娘是怎麼認識的?」見小姑娘淚眼模糊地望著自己,他就知道自己又把話給問岔了,只好含混著說:「晉縣和這裡隔得那麼遠,……誰給你爹和你娘保的媒?」他不知道屹縣晉縣之間到底隔著多少路。

    月兒咬著嘴唇偷偷地望了柳老柱一眼。見她爹挎著商成的褡褳腳步曩曩,對商成的話毫無反應,才笑著小聲說:「我爹十幾年前幫人家趕馬去渤海衛,路上遇見一支遭匪的馱隊,他把一個被砍得血肉模糊的人從死人堆裡背出來一一那人就是我大舅……」說著又偷偷地瞄了她爹一眼。「……我娘說過,要不是我大舅做主,她才不會嫁給我爹哩,隔山隔水的,誰知道我爹是個什麼人一一說不定我爹就是個土匪!」說完就捂著嘴笑。

    商成瞅一眼滿臉皺紋腰板有些佝僂的柳老柱,又瞅一眼柳月兒,也笑了:「你爹知道你娘說的這些話不?」

    月兒點點頭,說:「他知道。我娘經常這樣說,每次說的時候都不避我爹,還總對我爹笑。我爹也不惱……」她的眼神裡忽然又充滿了甜蜜神往,想來是記憶起她娘在世的日子一家人在一起的美滿日子。

    「你娘還說過些什麼?」

    「我娘說她什麼都不怕,就怕我爹給我再找個後娘……」

    「還有呢?」商成繞有興趣地繼續問道。

    「還有就是……」月兒忽然紅著臉停下話,指著不遠處的一墁土牆說,「縣城到了!」

    她娘還說,要讓她爹以後一定要給她找個好人家……

正文 第一章(09)

        縣城到了?

    商成愕然盯著那一墁灰黃的土牆,心裡打了個突。他雖然不知道屹縣在燕山衛境內算是個什麼樣的縣,也不清楚屹縣算不算是邊疆重鎮,可這座縣城怎麼說也是扼守在草原民族南下的通道上,城牆怎麼會是土夯的呢?他記得自己所去過的大小城市,只要是有城牆遺址,無論遺址大小年代遠近毀損輕重,一律都是橫臥到頂的大青磚,從來沒見過哪裡的城牆是用土壘的……

    他心中驚疑不定,臉上卻沒表露出來,默不作聲跟著柳月兒沿著牆根朝城門走。離城牆越來越近,城牆的種種情形也越來越清晰。這城牆確實是夯土築成,有些風吹雨打年久剝落的牆土裡,還能看見當年築城時夯土留下的痕跡。有些地方還被雨水沖刷出一道道深深的罅隙,生命力旺盛的青草頑強地在縫隙裡紮下根,眼下春光明媚,綠草和或紅或白的野花東一簇西一窩地點綴在赭黃色的城牆上。城上也沒有看見青磚砌出的垛口和敵樓,只有一壁黃土向南北兩邊延伸。商成目測了一下,估計城牆大約有自己的身高三倍以上四倍不到一一他身高一米八三,城牆的高度在七米左右。南北寬大約三里,要是城牆的東西寬度和南北相當的話,這縣城的面積超過兩平方公里。城門上方有個用木頭搭起的亭子般的小門樓,孤零零地立在城牆上。倚著門樓左右兩邊的柱子,各站著一個戴盔披甲的士兵。士兵的頭盔和胸甲都是黑乎乎的顏色,在陽光映照下幾乎沒反射出什麼金屬光澤。

    快到城門時便走不動了。路上挨挨擠擠的都是等著進縣城的人和車馬,兩三百號人和幾十輛馬車沿路排出去一長溜。十幾個看衣著打扮就不像普通人的傢伙把手裡的馬鞭虛舞得啪啪作響,拚命把人群朝道路兩邊驅趕。還有一個穿長衫的人站在道路中間指揮,他的手指向哪裡,那幾個揮舞鞭子的人就把哪裡的人趕到路邊。人群裡嗡嗡嗡的議論聲此起彼伏。商成既聽不清楚也不明白,知道肯定是有什麼事,又不好打問,只跟著柳老柱父女隨著人群擁向路邊。

    月兒引著商成還有她爹在人群裡東兜西轉地朝前走。也不知道是因為走路累著了,還是因為能目睹一場熱鬧而興奮,她白淨的額頭上已經冒起一圈細毛毛汗水,小臉也有些發紅。她一邊見縫插針般地朝城門口擠,一邊小聲給商成解釋:「今天有大官老爺要出城,衙門裡的人在這裡淨道。」

    商成比周圍的人都要高得一截,轉頭四面逡巡了一遍,卻沒看見有什麼不尋常的人,奇怪地問道:「大官?什麼樣的大官?是縣太爺要出城?」看著月兒靈活地從一匹騾子的脖子下鑽過去,商成禁不住有些發呆一一他身板太高大,騾子脖子下的空子或許不夠。再看著柳老柱鑽過去都費力,他更是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騾子旁邊就是打橫的一架馬車,把道路邊的空隙堵了個嚴嚴實實。讓馬車挪個位置是不可能的,先不說馬車疊疊層層小山般堆起的麻袋,即便是馬車周圍擠擠蹭蹭的人群,也讓馬車根本掉不過頭。商成瞥了眼正朝自己招手的柳月兒,又撇了眼馬車,搬著車轅一用力就上了車,一抬腳就從車轅的另一頭下來一一

    也就是這麼一上一下的眨眼工夫,他就覺得有好幾道目光唰地落到自己身上。

    兩個衙門裡的差役立刻就指著他大聲地叫喊了一句。

    商成聽不懂他們喊什麼,只當是警告,就朝兩個人笑笑又走出兩步。

    一個差役再指著他喊了一聲;另外一個傢伙看商成還沒站住,揚起手臂比劃了一個什麼手勢,城門口方向立刻跑來三個兵。兩個士兵戴著黑盔身上沒披甲,身上穿著粗布做的斜領衣衫,腰裡扎條皮帶,手裡拎著比商成個頭差不多少的木桿鐵頭矛;另外一個手裡沒拎矛,卻披掛著和城門樓上士兵身上差不多的黑盔黑甲,腰裡還挎著刀。挎刀的士兵順著差役的目光一眼就看見商成,也沒多說話,手一揮,兩個兵就左右散開,三個人成品字形向這邊靠過來。

    商成身邊的人立刻就像躲瘟疫一樣嘩地閃出一條道。連兩三個趕著馬車的人也立刻手忙腳亂地扔下手裡的韁繩逃到一旁。三個當兵的和四個衙門裡的差役撒成小半個扇面,向商成壓過來。

    「商!……」月兒著急地喊了一聲。看商成似乎沒聽懂,她急忙用官話說,「和尚,莫動!你莫要動啊!」

    聽著月兒焦急的喊叫,又看見她驚惶的神情,商成立刻就明白過來。他立刻停下腳步,面朝幾個士兵差役舉起雙手。他想用這個姿勢來表明自己並沒有惡意,而且身上也沒有攜帶武器。

    可他的這番舉動並沒有打動士兵和差役,他們依然如臨大敵般緩緩地靠上來,直到兩隻磨得雪亮的矛尖一左一右幾乎頂住他的胸膛,幾個人才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但他們還是沒有放鬆警惕。兩個差役立刻撲過來,把商成全身上下都搜了一回。結果自然是一無所獲。看商成身上確實沒藏匿武器,那名小軍官才木著臉向商成問話。

    可惜軍官說的話,商成一個字也聽不懂。他只能努力讓自己臉上的表情顯得很害怕很無辜,同時把雙手舉得更高,表示這僅僅是場誤會。事實上他也的確有些害怕一一直到現在,那兩支鋒利的矛尖依舊頂在他的胸口上。看著兩個神色平靜眼神冷漠的士兵,他絕對相信這倆人會毫不猶豫地把長矛捅進自己的身體裡一一假如他現在做出什麼異常舉動的話。

    軍官再問了一句,看商成依舊只笑不回答,又盯著他頭上短短的頭髮看了幾眼,才用半生不熟的官話問道:「哪裡來的野和尚,沒聽見差役讓你停步嗎?!」

    這一回商成聽懂了,他想也沒想就把早已在心頭默念了許多遍的來歷說出來:「我是嘉州來的!嘉州來的!我是嘉州大佛寺的和尚!」他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樂山大佛頭上的那座寺院到底是不是叫大佛寺。可他想,既然樂山大佛在這個年代已經聞名天下,那麼稱那座廟作大佛寺也不會錯得太離譜,在這北方小城,他總不會遇見真正知道那廟名的人吧?

    「嘉州大佛寺?」那軍官盯著商成上下審視一番。他顯然還有些見識,知道嘉州大佛。不過他的目光在商成身上的衣衫上一轉,就伸出手來,「度牒!」

    商成頓時楞住了。什麼是度牒?度牒是什麼鬼東西?

    他的目光稍微一遲鈍,那軍官立刻揚起手臂……

    糟糕!商成心頭哀鳴一聲。就在這生死剎那間他忽然福至心靈,大聲喊道:「度牒被土匪搶了!我的行李包裹都被土匪搶了!度牒就在包裹裡!」千鈞一髮的時刻他終於想起來度牒是什麼東西。度牒,朝廷為了管理出家人以及證明出家人身份而由政府向和尚道士頒發的身份證明。

    軍官瞇著眼睛再把商成仔細打量一回,半晌才慢慢地縮回了手臂。

    他簡潔地說道:「跟我們走!」

    走?去哪裡?監獄還是牢房?商成肚子裡犯著嘀咕。但是現在的情形已經由不得他,他除了在兩個士兵的監視下跟著軍官朝城門走去之外,再也沒有第二條路可想。他的目光還瞥見人群裡的柳老柱和月兒都是一臉的驚慌和不知所措。他咂咂嘴,努力讓自己的神情看上去自然一些,並且用微笑的眼神向替他擔心的父女倆表示,自己不會有事的一一隻是被軍官帶去問話而已,小事一樁嘛……

    可他心裡知道,這不可能是小事,他被土匪搶劫的藉口不僅沒有徹底打消軍官的疑心,反而令自己陷入一個始料未及的禍事裡。唉,他不僅沒有出家人的度牒,甚至從來就沒見過度牒到底是個什麼模樣,現在別人都不用關心他到底有沒有度牒的事,只消隨便就度牒的模樣內容提幾個問題,就能立刻揭穿他假和尚的身份。和尚的身份是假的,那他到這裡的意圖就很可疑了。再加上這裡又屬於邊疆地區敏感地帶,那麼不管他到底是什麼意圖,也不管他到底想幹什麼,只要他說不清楚自己的來歷,那麼他的人生旅途也許很快就會走完……

    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他垂頭喪氣地想。他現在只後悔一件事:他為什麼要在別人錯認的情況下,有意無意地承認自己是個和尚呢?他完全可以給自己捏造一個更靠譜的身份呀!比如說他是個來自遙遠國度的胡商,比如說他是個外地來投親的流民,比如說……

    軍官並沒有把他押進城,而是把他帶到城門洞旁邊。那裡還站著十幾個士兵,有拎矛的,也有挎刀的,還有個士兵手裡挽著把長弓,背上斜背著一壺箭。

    軍官朝靠著城門的告示欄指了指,說:「你站過去。」看商成抱著頭想蹲下,軍官搖搖頭示意他不需要這樣做。不過他還是警告商成,「你最好別亂動。我的兵喊話你不一定能聽懂,要是有誤會你就麻煩了。你別動,過會兒事情罷了自然會有衙門裡的人來找你。」看來他知道本地話商成聽不大明白。

    雖然軍官說話的語調依然是一副冷冰冰地公事公辦口吻,可商成能聽出軍官對自己的關心。他感激地朝軍官點下頭,縮手縮腳地站在告示欄下。這樣站著人很難受,但是他沒辦法,這告示欄修得矮,他要是伸直身體,頭就得抵在告示欄的雨簷上……不過他馬上就明白為什麼那軍官明明知道這告示欄容不下他,還是要讓他站過來一一他要是真想有點異常舉動,背後的告示欄還有頭上的雨簷都會限制他的行動……

    他唆著嘴唇瞄了那軍官一眼。難為這傢伙了,竟然在這麼短時間裡就想到這好辦法。恰巧那軍官也在打量他,兩人的目光碰了碰,他明顯感到那軍官的目光有一股仔細審視觀察的意味。不是帶著敵意的審視,而是帶著好奇的觀察。看來這軍官也知道,自己已經識破他的小伎倆了。

    既然軍官一時半會還不會認真對付自己,商成原本忐忑的心情也稍微平靜了一些。他現在可以冷靜地思考一下自己的出路了。和尚的身份是不能否認的,度牒也只能一口咬死是被土匪搶去了,要是衙門裡的差役詢問自己度牒的形制內容的話,他只能推說自己是廟裡的小和尚,既不識字腦子也苯,什麼都記不太清楚。他知道,這說法依然是漏洞百出,不大可能矇混過關。可他還能怎麼樣呢?他眼下就只能咬死自己是和尚!嘉州大佛寺的和尚!至於別人信不信這篇鬼話……唉,聽天由命吧……

    一旦決定把自己的命運交給老天爺來掌握,他緊張的心情也驟然舒緩下來。這個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的內衣已經被冷汗浸透了,被冷風一吹,胸前後背都是冷颼颼地發涼。頭低久了頸項也有些酸脹,他忍不住想抬起手來揉搓一下。可他的手臂剛剛動了動,就察覺到附近的幾個士兵都謹慎地握緊了武器。他只好苦笑著又把胳膊放下來,強制著自己不要去想肌肉酸脹的事情。可這種感覺越想忘記就越清晰,漸漸地不僅是脖子酸脹,腰桿也不舒服,腹部緊繃緊的幾塊肌肉更是突突直跳幾近痙攣……他急促地喘息了幾口,才把腦海裡克制不住的活動手腳的想法壓下去。這樣下去不行,要找點事情讓自己做,要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不然的話,不用等到衙門裡的差役過來盤問自己,周圍這些兵的矛尖就很可能先扎進自己身體裡!

    周圍還有兩個人的穿戴和那個軍官一般模樣,也是黑盔黑甲。距離近,商成看得更加清楚,雖然他們把盔甲清理得很乾淨,可盔邊甲縫裡依然能看見隱隱約約的暗紅色。商成猜測,那暗紅色的東西應該就是鐵銹。這樣看來,這三名軍官還有城門樓上的士兵,身上穿戴的大概都是鐵盔鐵甲。至於黑乎乎的顏色,也許是為了防止盔甲氧化銹蝕而採取的措施一一給盔甲塗抹上黑色漆料,能減少鐵和空氣接觸的機會,延長盔甲的使用壽命。

    看來這個時代的冶鐵水平並不高……

    棉布已經普及,鐵大規模使用而冶煉水平不高,草原民族的威脅時刻存在,這三樣互不相聯的東西也許能讓他更接近這個時代的歷史坐標。對了,還有文字!文字的發展程度一樣能清晰地勾勒出時代!

    告示欄上就貼著兩張文告。一份的時間已經有些久了,文字被雨水澆淋得無可辨認,只剩下烏黑的一團墨跡。另外一份顯然是最近兩三天才張貼上去的,紙張上不僅沒有風吹雨打留下的痕跡,還散發著一股濃濃的墨香,只是不知道這篇文告到底是出自哪個傢伙的手筆,字的行間架構全無章法,一橫一豎粗細不勻,有的頭重腳輕,有的左右失衡,通篇文字七扭八斜,望去宛如一幅兒童學字時的塗鴉。或者連塗鴉也算不上,因為不少字商成根本就辨認不出。

    「文告。燕山衛提督●(該字看不清楚。下同。)告全境茲有桓州匪●燕山左●●誅自匪首闖過天以下凡三百六●三人盡●特此宣●●東元十七年四月●」

    在時間的落款上蓋著屹縣縣令的官印。

    看來這份文告是出自縣衙裡某為書辦的手筆。商成嘴角帶著淡淡的嘲諷笑容想到,這位撰文的書辦,不會就是大丫他們的父親霍十七吧?

    文字的書寫很差勁,可商成依舊看出一些端倪一一文告上的字雖然醜陋難看,但這只是書寫者自身的原因造成的,和字的本身無關!這些文字的結構嚴謹,字體端正,上下左右對稱飽滿,應該是成熟的楷書字體!而楷書是中唐之後才逐漸走向成熟的文字……

    楷書文字,這說明這個年代不會早於中唐;棉花種植的大規模推廣棉布的普及應該是南宋的事情,這說明時間不可能早於北宋;北方有遊牧民族時刻威脅中原,這說明時間不會晚於清朝。綜上所述,他來到的這個時代只能是宋元明三朝中的某一朝!

    再細細地推導下來一一這裡是燕山衛,東邊有渤海衛,僅僅憑借這兩個地名,就可以把苟安於江南半壁的南宋劃掉;元朝也不可能,蒙古族本身就是遊牧民族,不可能再受到北方草原民族的侵擾;這樣剩下的時間就只能是北宋或者明朝。明朝的可能性不大,尤其是他眼前的土城牆,讓他覺得自己不可能是來到用磚築起萬里長城的明朝,況且他身在北地邊疆,到現在也沒人提到長城,這就更加堅定了他把明朝排除在可能性之外的想法。他覺得,最有可能的時間就是北宋!他所獲得一切資料都把時間的坐標定位在北宋年間!

    可他還是覺得自己的判斷有些不對路的地方。

    北宋在北方的敵人是契丹人建立的遼國,而不是莫名其妙的突竭茨人;北宋和遼國的關係似乎也沒有那麼緊張一一來縣城的路上柳月兒是怎麼說的?突竭茨人把渤海衛的兩座縣城燒成了白地?在他的印象裡,似乎北宋和遼的關係一直將將就就吧?雖然雙方誰都看誰不順眼,可誰也沒把誰認真得罪過,直到女真人攻打遼國,北宋才匆忙撕毀和遼的盟約,在背後捅自己的盟友一刀……

    太複雜了!他使勁地摔摔頭。他知道的這些零碎消息依然不能讓他正確判斷年代,只能模糊地斷定現在是在五代十國之後而在元朝之前的某個時期。雖然這個時期只有北宋和南宋,雖然他知道自己肯定不會是在南宋,可他依然不能相信自己是在北宋的某個時間點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vernc 發表於 2009-10-19 07:01 AM

正文 第一章(10)

        就在商成腦子裡各種念頭生消沉浮之際,忽然聽得一陣馬蹄聲響從城牆後面遠遠傳來,偏了頭看時,只見兩個兵執著長矛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人還沒鑽出城門洞,聲音先遞過來。一個粗嗓子吼的話聽不清楚,另外一個細尖嗓子喊的卻是上京平原府官話:「督帥出來了!」

    其實不用這兩人嚷嚷,只聽那陣急促的馬蹄聲,城門口的軍官士兵還有被阻在城外的百姓就知道大官要來了,也沒見三個軍官作過什麼手勢,轉眼間士兵就在城門口道路兩邊列成兩行隊列,一個個挺胸疊肚持矛肅立目不斜視。那個把商成帶來的軍官自站在右列最前端,兩個同僚各自站在一隊的首位,都是一手按著刀柄一手半捏作空拳壓著大腿。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個時間原本被衙門差役驅到官道兩旁的人群反倒不再像剛才那樣安靜,你推我擁地爭相朝官道上擠,人人探頭探腦地朝城門口方向張望。趕了這頭又攆那頭的差役已經忙得個個臉上見汗,原本虛空揮舞啪啪作響的鞭子也收了梢尾,沒頭沒腦地就朝靠前的人身上抽。一時間呵斥怒罵哀鳴告饒聲此起彼伏,其間還夾雜著馬嘶騾叫驢鳴以及眾人亂哄哄的議論。

    城門外的官道上還是一片紛亂時,十餘匹健馬已經躥出城門,在眾人眼前一掠而過。

    這就是大官?大官就是這麼個模樣?就這麼幾個人?不單是勾頭僂腰站在告示牌下的商成滿肚子疑惑,連擁擠在道路兩旁看熱鬧的百姓也是一臉驚訝一一差役官兵阻塞了官道忙碌半天,就是為了這寥寥數人?冥冥中像有什麼人在暗中指揮一樣,本來喧囂的人群突然就沉寂得些微聲氣都沒有一一隻有一匹馱馬不耐煩地打了個響鼻。

    門口站立的士兵也有些迷惘的樣子,俯身彎腰地朝城門洞裡張望,又交頭接耳地小聲議論。還是那個尖細嗓子嚷嚷了一嗓子:「督帥已經出了縣衙,馬上就到!」

    話音未落,城裡又是一陣馬蹄聲。這一回聲響比上剛才更急更密,直如悶雷一般卷地而來……

    眨眼間兩匹健馬就鑽出城門。馬上兩名健兒各執一面青色旗幟,近一面旗幟上繡著一行小字「燕山提督府」和一個大大的「李」字,遠一面旗幟卻是迎風招展獵獵作響,一行小字倏隱倏現。商成的目光追著那面旗幟辨認良久,也只勉強看出「將軍」兩字,再回頭時一大隊鮮衣怒馬的騎兵已經如同急速湧動的潮流般,從城門洞裡魚貫而出。

    這隊騎兵足有二三百人,馬蹄踏地翻騰起的塵土撲撲漫漫隨風飄轉。土煙塵霧中,商成也看不清楚到底誰是督帥誰是將軍誰是士兵,只望見這隊騎兵的穿戴不僅有盔有甲,還有人披著肩甲袖著臂甲,晃眼間彷彿還看見有人連大腿兩側都有黑色甲片護著……再凝神想仔細端詳時,健馬馳騁人影憧憧,哪裡還能分得清到底是哪個軍將,整隊人就像一團移動中的黑雲,又像一條蜿蜒曲折的黑煙,沿著官道呼嘯而過,瞬息之間便消逝在掩蔽官道的樹影中;再移時就看見遠處城牆拐角處的官道上湧過一條黑線……

    人群還在瞠目結舌地望著馬隊消逝的方向,城門口的士兵已經收起隊列不知去向,只留下兩個兵一左一右執著長矛站在門洞兩旁。那個軍官腳步曩曩地走過來。這一回他的神情倒不像剛才那樣嚴肅,先是合十朝商成做個禮,才用生疏的官話說道:「讓和尚受委屈了。」

    商成趕忙合十回禮,嘴裡囁囁地不知道該怎麼說。他不是和尚,也說不上受了委屈,可他還不能解釋說自己其實並不是和尚。最倒霉的是,他分明看見軍官過來之前,先招呼了一個士兵去找那個站在官道上領頭指揮交通的衙門差役一一這才真正是要他的命!

    軍官笑了笑,示意他可以從告示欄下站出來了,再說道:「我已經讓人去找衙門裡的人了,說話就能過來。公事不敢懈怠,和尚要體諒我們這些吃糧當兵的人啊一一」他盯著商成看了兩眼,笑了笑,安慰一般的口氣說道,「和尚別怕,只是讓衙門裡錄個口供作個留底,何時何地遇見土匪,土匪有幾人,匪首的相貌年齡如何,匪眾又如何一一不用慌張,你只用照實說……」

    商成僵著臉勉強擠出一抹笑容。照實說?他敢照實說麼?話說回來,即便他照實說了,衙門裡的人能信他的話?他們敢信他的話?他腦子裡拚命轉著念頭,想把眼前的危機化解掉,可腦子裡亂糟糟得就像一團麻,再也找不出一條好借口。

    和尚!都是這和尚的身份把自己給害死了!

    那軍官卻是好整以暇地站著陪他說話:「和尚從嘉州來,自然是見過大佛的。我聽說那尊佛像有百丈多高,每天早晚佛光籠罩寶相莊嚴,說得有鼻子有眼,不會是真的吧?」說話時他臉上帶著笑,就像是在和商成聊天,眼睛卻像把刀子一樣盯著商成看。

    「佛光?」商成一楞。他瞻仰過樂山大佛,也沒見過什麼佛光,倒是因為年深時久大佛被雨水浸蝕風吹石打,留下一道道黑黝黝的風化痕跡,佛像和山壁接縫處更是泥沙堆積綠苔茂盛,有些地方還有崩塌的跡象,到處都是用著鋼筋水泥修補固定。不過他馬上明白過來,軍官這樣說其實是在盤問自己,因順著話說道:「早晚確實都有佛光普照。我佛依山臨江,寶相莊嚴慈悲,佑護我朝百業興盛百姓安居樂業。一一阿彌陀佛。」

    軍官笑笑,並不搭話。

    商成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只好站著虛笑。

    軍官冷不丁地又問道:「和尚到過上京平原府?」

    「……去過。」商成咽口唾沫說道,「在上京平原府甘露寺學佛兩年。」他急中生智,信口就把三國演義裡的寺院名稱搬過來糊弄眼前的軍官。他想,一個邊疆地區的小軍官,應該不會把上京平原府的座座的寺院都瞭解得那麼清楚吧?要是軍官再問他學的是哪門佛,他就說是小乘密宗,拜的是地藏王菩薩,追求的目標是「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可要是軍官再問甘露寺在上京哪塊區域,他又該怎麼辦?他心頭著急上火,嘴裡還得小心應付軍官東一句西一句的盤問,額頭上已然滲出一圈細細密密的汗水。

    更糟糕的是,他眼角的餘光已經看見那個衙門差役的頭領隨著士兵過來了!

    眼看著那人越走越近,商成的心也越揪越緊,連帶著說話也有些磕磕巴巴夾纏不清:「……是地藏王菩薩,地藏王菩薩的道場在江南的九華山,……我們這一宗是小乘……小乘密宗。我來燕山……其實也是為了學佛……求證佛法。……」

    軍官臉上還有笑容,手卻已經攥上刀柄,目光越來越凌厲。不僅這軍官對他起了疑心,兩個坐在城牆根下條凳上喝水的士兵也覺察到這邊的情形不對勁,端著長矛走過來,雖然沒有更進一步的舉動,可他們站立的位置卻隱隱把守住商成可能的逃跑路線。

    這時候城裡又走出來一人,左右逡巡顧盼一下,就迎住了那個差役頭領,低低地說了兩句話,差役頭領朝商成這邊指了指,就帶人徑直進了城。那人便沉著一張臉跟著士兵走過來。

    「管校尉。」那人走近,先朝軍官拱拱手,又冷著眼睛商成上下打量一番,這才問道,「這和尚是怎麼回事?」

    姓管的校尉已經知道商成聽不懂本地話,就也不避他,嘰裡咕嚕地和那人譬說一回。那人乜商成一眼,嘴角帶著冷笑點點頭,就挑著眼皮用熟捻的官話問道:「你是嘉州來的和尚?」

    事已至此,商成也只能硬著頭皮點頭應承下自己和尚的身份。

    「哪家寺院出家的?」

    「……嘉州大佛寺。」

    「有度牒沒有?」

    「前兩日在山裡遇了匪,行李包裹都被搶了,度牒也在包裹裡……」

    「在上京平原府呆過?」看商成點頭,那人沉吟著又問道,「在那裡呆了多久?」

    「兩年。」商成面無表情地說道。這都是方才軍官剛問過的問題,他不用思忖就能回答。接下來就該問他在哪座廟裡學佛,學的都是什麼佛了……

    那人果然就問道:「你在上京時,駐在哪座廟?」

    「甘露寺。」

    那人皺起眉頭沒說話,只是唆著嘴唇瞇縫起眼睛細細地打量商成,半晌才問道:「是上京城西那座『槐抱李』的甘露寺?」

    商成腦袋裡嗡地一聲,不知道該如何答話。天!他信口胡謅的寺院,誰知道那個上京平原府竟然真有一座甘露寺?不但有這麼一座寺院,而且聽面前的人說話,這甘露寺的名氣還不小!這……這怎麼可能!

    管校尉在旁邊插話道:「什麼『槐抱李』?」

    「在上京平原府,甘露寺不過是座小寺院,可廟小名氣卻大,就是因為他們後院有棵槐樹。這大槐樹據說是漢時武帝親手栽種,到前朝光宗年間已歷千年,依然是生機蓬勃綠意昂然。光宗末年甘露寺迭遭火災,那棵槐樹也被燒得七零八落,後來又被天雷劈成兩半,漸漸地就枯死了。誰知道本朝太祖建元立國那年四月,人們發現槐樹樹身被雷火劈開截斷的縫隙裡,竟然新長出一棵李樹,未幾連槐樹也枯枝吐綠,故此得名『槐抱李』,甘露寺也名聲大振。前月工部燕渤司有人來咱們屹縣公幹,我還曾特意找他打聽過這棵樹,他說那兩棵樹至今還在,甘露寺的香火也是日盛一日……」

    管校尉張大了嘴,聽他把「槐抱李」的故事娓娓道來,待他說完,才咂舌搖頭道:「天下間竟然有如此奇事奇樹,簡直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那人也是一付悠然神往的表情,說道:「是啊,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可惟獨這『槐抱李』的神奇景象教人心嚮往之。有找一日我若是能到上京平原府,一定要去城西甘露寺焚香禮佛,虔誠叩拜……」

    管校尉使勁點頭,一臉「本當如此」的神情,要不是有商成在旁邊礙眼,他或許馬上就要拉著那人仔細打聽這「槐抱李」的事情。

    那人又把目光轉過來,再盤問時語氣已經不像剛才那樣咄咄逼人了:「你年紀輕輕,不在上京寺院裡潛心學佛修行,跑來燕山作什麼?」

    商成聽他這樣問,支吾了兩三聲,才說道:「……家師說,讀萬卷經不如……不如行萬里路,所以讓小僧出門遊歷天下名寺古剎,增長見識,廣結佛緣。」既然上京真有這麼一座甘露寺,那他的和尚身份也就暫時無虞,心情一放鬆,後面的幾句話自然就說得流暢周密。

    那人抿著嘴唇點點頭,說道:「讀萬卷經不如行萬里路一一你師傅果然有大智慧大見地。」又輕輕一笑,說,「你既然丟失了度牒,依律法,本該先引你去縣衙簽字畫押立底存案,交有司羈押,等衙門行文核定之後才能放行。」看商成神色有些緊張倉皇,話鋒一轉繼續說道,「好在縣城裡靈台寺的住持和尚就是你們嘉州人,他理當能證明你的身份,讓你免去這幾個月的牢獄之苦。這樣,你隨我去走一趟……」說完朝管校尉拱拱手,客氣兩句,領著商成就要走。

    管校尉低低地聲音問了一句,那人就笑起來:「校尉多心了。他一個吃素的出家和尚,還會在縣城裡傷人?再說,他連上京甘露寺也知道,怎麼可能是突竭茨人的奸細?」說著又把商成上下打量一回,搖頭道,「看這個和尚舉止得體言辭便給,也不像是個作奸犯科的逃犯。」

    商成立著一旁看他們說話,連半個字都不敢多說。

    那人再朝管校尉拱手作別,就引著商成進了縣城。走出一段路回頭張望已經看不見城門,那人就領著商成踅進一條偏僻背街,看看左右沒有什麼人,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他停下腳步時,商成已經心生警覺,再聽這樣問,更是眼前一黑,囁嚅半天才吐出幾個字來:「……嘉州……和尚。」

    那人咬著牙笑起來,說道:「嘉州也許可能,和尚未必是真。」圍著商成踱了半圈,忽然又問道:「你真在上京甘露寺呆過?」

    商成被這話問得莫名其妙,卻又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是上京那座有棵『槐抱李』的甘露寺?」那人眼神裡帶著幾分戲謔,追問了一句。

    「……是。」雖然商成也知道這樣回答多半會壞事,可事到如今他還能說什麼?而且他心裡還抱著一線期望一一既然這人剛才能把「槐抱李」的故事說得活靈活現,至少說明真有這麼這座甘露寺……

    「我要是現在就告訴你,槐抱李和甘露寺,都是我憑空杜撰出來的鬼話,你還會咬死你在甘露寺裡呆過?」

    商成心裡驚訝莫名,嘴裡卻咬緊牙關絲毫不敢鬆口,就像認命一般狠狠地點了點頭。

    那人瞇縫著倆眼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撲地一笑,說:「你先回去吧。一一縣城裡靈台寺的住持和尚就是自小在嘉州出家,只是這兩天去端州府拜謁惠林大和尚,我現在帶你過去,你也見不到他……你知道惠林大和尚是什麼人不?」見商成嘴唇蠕動卻偏偏又不言不語,就笑著搖搖頭,揮了揮手,背轉身腳步曩曩走了。走出去幾步,忽然又立住腳步,轉過身說道,「以後別再說自己是和尚了。天下百行千業,惟獨這和尚冒充不得……你去吧,柳老柱還在前街上等你。」

    商成傻呆呆地站著,直到那人的背影消失在小街拐角處,他依然沒有挪動腳步。

    這一切實在是太奇怪。這人既然早就知道自己是個假和尚,為什麼偏偏又不揭穿自己?而且他臨走時那句話又是什麼意思?「天下百行千業,惟獨這和尚冒充不得」,這是在提示警告自己麼?還是在點醒自己,要重新換一個身份?

    他根本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出那條小街的,也沒注意到身邊來來去去的人,他的全部心思,都停留在那個衙門裡的神秘人身上。他是誰?他憑什麼要來幫自己渡過一場劫難?他這樣做又能得到什麼好處?

    所有的一切都沒有答案……

    迷迷糊糊中他覺得有什麼人在牽扯他的衣袖,同時他還聽到一聲低低的驚喜歡呼聲:「可算是把你找到了!」

正文 第一章(11)

        「可算是把你找到了!」

    感覺到有人在拽自己的衣袖,又聽得一聲充滿驚喜的低聲歡呼,商成這才從恍惚中清醒過來。他扭過頭一看,卻是柳月兒。小姑娘大概已經在街上尋了他很長時間,如今滿額頭都是汗水,清瘦的臉龐上也浮出兩團教人可憐的紅暈。她咬著兩排潔白的牙齒,半是生氣半是嗔怪地說道:「老遠就看見你,喊你多少聲,你都不答應……」

    商成抿抿嘴唇,苦笑了一下,說道:「我沒聽見……」他抬了頭四處張望一下,沒看見柳老柱的影子,就問道,「你爹呢?」

    「也找你去了。」月兒用手背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踮起腳尖朝大街的另一頭看,就指著一處招牌說,「一一他在哪裡!」

    商成順著月兒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只見柳老柱肩上搭著褡褳,半敞著他那件黑不溜秋的老裌襖,站在不遠處一家飯鋪的台階上東張西望。看見他把目光朝這邊轉,月兒就使勁地朝她爹揮手。柳老柱立刻就發現了他們。他先是一怔,一張滿是皺紋的黑臉上頓時就浮現出欣慰的笑容。

    看柳老柱下了台階走過來,商成這才顧上詢問月兒他被幾個兵抓走之後發生的事情。

    柳老柱父女看見他被幾個兵帶走,當時就急得不得了,想衝出來替他說幾句好話,偏偏衙門差役又在淨道,誰要是敢冒頭踏上官道一步,二話不說當頭就是一鞭子。「我爹被差役抽了兩鞭子,要不是我拉扯住他,說不定他也要被抓走……」月兒既心疼又委屈地說道。這個時候商成已經看清楚柳老柱的臉頰上有一道淺淺的血痕,胸前的衣襟也被人拽脫了扣。柳老柱走到近前抬起胳膊要給商成行禮,被商成急忙一把拽住。他現在已經不能再頂著和尚的假身份,因此上就更不能受柳老柱的禮。他不僅不能受柳老柱的禮,恰恰相反,他還要給柳老柱施禮一一柳老柱就是為找他而挨的這兩鞭子……

    柳老柱更不敢受他的禮,手忙腳亂地就要給他還禮,直到月兒一手一個牽住他們朝城外走,才總算終止了這場忙亂。

    無驚無險地走出縣城上到官道,商成這才放下心裡懸掛的一顆大石頭,開始打問他被官兵抓走之後的事情。

    「後來我們就在那裡等。好在你也沒被那幾個當兵的打,我爹才安生了一些。可我爹嘴苯,和幾個差役又攀扯不上關係,說什麼別人也顧不上聽。好不容易等官兵的馬隊過去,我爹和我就趕緊進城去找十七叔,生怕遲了讓你給那些衛軍抓進軍營一一再好的人進了那裡再想出來,不死都得脫層皮……」

    「後來呢?你們找到十七叔沒有?」商成覺得,那個神神秘秘的衙門裡的人,應該就是霍十七一一除了霍十七,縣衙裡還有誰會有這份好心情來解救他這個八桿子都打不著的陌生人?

    「當然找到了!不找到十七叔,你現在只怕不在兵營裡就在衙門裡哩!」月兒白了商成一眼。他們進城就朝縣衙走,沒走出多遠,恰恰就看見霍十七朝城門趕,說是太尊大人想知道提督大將軍走時城門口出沒出什麼亂子。他們截住霍十七,把情況這麼一介紹,霍十七就說他們糊塗。按本朝律法,和尚道士從出家受戒之日起就必須在官府登記造冊,證明出家人身份的度牒假如遺失,即便情有可原也必須先服三個月的苦役,然後才能回出家的寺廟重新申領度牒。這僅是其一。其二,府縣各處寺院道觀的人數都有定制,外來掛單的出家人必須持有原駐地寺院道觀的憑信,才能在外地寺院道觀掛單,若掛單的出家人沒有度牒憑信,寺院道觀須即刻報官,否則以藏匿罪犯論處一一商成度牒憑信一樣信物也沒有,縣城裡的靈台寺怎麼敢收留他?只要把他朝官上一報,不管商成佛法修行多精深赤手搏狼多威猛,也只能先被關進黑牢苦捱時間,待嘉州地方的公文到後,再服三個月苦役,然後被遣送回原籍。這還是好的。要知道,屹縣嘉州兩地南北相隔何止千里,路途遙遠道路險阻,要是來返於兩地的公文有遺失缺損,又該怎麼辦?即便過程中沒阻礙公文順利往返,一來一回也要花大半年時光,這大半年的時間裡商成就只能呆在衙門的黑牢裡。黑牢,那是人能呆下的地方嗎?在那裡關上大半年再服三月苦役,商成能不能再活著回到嘉州,都是兩說……

    柳老柱父女倆當時就被這番話嚇住了。就是現在,月兒說起霍十七勾畫的那番淒慘景象,依舊忍不住緊了緊單薄的衣衫。

    商成也禁不住打了個寒噤。沒想到這年代對出家人的管理處置,竟然有這樣嚴格。要不是誤打誤撞被官兵截下來,興許他現在已經被關進了衙門的黑牢裡。他抹著額頭上滲出來的冷汗,強自笑著問:「那以後呢?是不是十七叔過來解救了我?」

    「十七叔讓我們別跟著,他先過來看看情形再說。等了好半天工夫他也沒回來,我們就順著路往回找,結果在衙門前碰上他,才知道你已經沒事了。他還千叮嚀萬囑咐,叫我們趕緊把你領回去,最近別再來縣城亂攪合什麼掛單掛雙了……」說著她就用手捂著嘴笑。笑過才問商成,「你怎麼一個人在大街上晃呢?那些衛軍的兵怎麼就把你給放了?」

    商成這才簡簡單單地把自己的經歷描述了一回。他自然不會提到「槐抱李」和子虛烏有的甘露寺,也沒有告訴柳老柱父女,那個很可能就是霍十七的人已經當面揭穿了他假和尚的身份。同時他也覺得奇怪,霍十七既然已經知曉自己不是和尚,不去衙門裡告發他也就罷了,怎麼也不提醒柳老柱父女倆?

    「放你的那人,長什麼模樣?」月兒問道。

    「比你爹高些,大概一米七左右……」看月兒瞪著兩隻大眼睛迷惑不解,商成就知道她是不明白「一米七」到底是什麼意思。他只好改口重新找個合適的說法。可他根本就不清楚這時候的一尺到底是多長,只好拿自己的身高的身高來比劃。「喏一一差不多到我鼻子下面。白白淨淨團圓圓一張臉,下巴上留著多不多少不少的一綹鬍鬚,人看著挺精幹……」

    看商成比劃了那人的身高,又聽他說那人長一張圓臉,月兒就笑著截斷他的話,說道:「那就是十七叔!原來他找到你了,卻不把你帶去找我們一一害我爹和我在街上好找!」說著就把商成描述霍十七的話原原本本說給柳老柱聽。「……白白淨淨團圓圓一張臉……」說到這裡她已經捂著嘴笑得滿臉通紅。連一向表情木訥的柳老柱,聽了商成這極其形象的描述也是一個莞爾,滿臉溝溝壑壑的皺紋頓時陷得更深……

    一場危機消弭於無形,可商成還是快樂不起來。他知道,更大的危機還在前面等著他。

    他的身份依然是個大問題!

    身份啊……他不僅要為自己的來路捏造一個別人挑剔不出毛病的說辭,還要為自己編撰一個前來燕山衛的理由一一他這個既能說上京官話又夾帶著嘉州口音的人,憑什麼就千里迢迢地從西南跑來北方呢?更教他撓頭的是,如今霍家堡的不少人都知道他是個和尚。無論他是個真和尚還是個假和尚,關鍵是他沒有度牒也沒有憑信,只要別人樂意,隨時都能去衙門告發他,那時候不僅他會身陷牢獄,柳老柱和月兒也會因此被連累。

    他對自己會不會被關進黑牢倒是抱著一種無所謂的態度,因為他覺得這興許就是命運在捉弄他,不然他怎麼可能來到這莫名其妙的世界和莫名其妙的地方?但是他不能拖累無辜的柳老柱父女跟著他吃官司。

    一路走他就一路在思量這個事,可左思右想總也拿不出個能說服自己的好故事。既然他連自己都說服不了,他怎麼能指望用這個故事去讓別人信服呢?

    快到霍家堡的一個三岔路口,他終於拿定了主意。停下了腳步。他已經打攪了柳家父女兩三天,現在是該告辭的時候了。

    他停下腳步,對月兒說:「你和你爹回去吧,我從這裡朝東走。」他已經打攪善良的柳家父女兩三天,現在是該告辭的時候了。他伸出手來,掰著柳老柱滿是老繭的粗糙大手握了握,就從他肩膀上接過了自己的褡褳。褡褳裡有一貫多錢,這能讓他堅持很長一段時間;這段時間裡他還可以在別處的集鎮裡打打短工,這樣就又能掙上些錢。他完全可以憑借這些錢和打零工掙來的錢養活自己,順便在各地遊歷。等他多遊歷些地方,多瞭解些這個時代的事情,他總能為自己尋思出一個說得過去的好來路。

    「怎咧?」柳老柱一手就拽住了褡褳,慌裡慌張地問道。月兒也在旁邊不解地望著商成。這個聰明的小姑娘再伶俐,也不可能馬上猜到商成那份複雜的心思,當然她更不可能知曉商成詭異的來路。

    「我要走了。」商成說道。

    「你要去哪裡?」月兒擰著眉頭問道,「你人生地不熟的,又能走去哪裡?」看著商成堅決的神情,她咬著嘴唇想了想,突然抿著嘴笑起來。「你這個和尚真是個呆子!集鎮上多少人知道你救了我爹,又有多少人知道你是個和尚?你以為,你這樣一走,別人就不會去官府告發你?你以為你這樣走了,我爹和我就不會吃官司?」她從被自己兩句話說得發愣的商成手裡奪過褡褳,也沒遞給她爹,就拎在手裡,繼續說道,「你不走,別人還未必會去官府告發;要是你走了,說不定明後天就會有人去……」說著她挽住她爹的胳膊,自顧自地往前走,走出兩步回過頭,看商成還立在原地沒動彈,就笑著說道,「還站著做什麼?以為地上能長吃食?先跟我們回家去。十七叔在衙門裡下了差,晚上一準會過來一一他見識多,肯定能為你出個好主意!早上還看你說得神神道道的,又是因果又是果因,紅口白牙齒地說什麼『今日一切事日後自見分曉』,你說的『分曉』,就是拍拍屁股跑麼?」說著咯咯地笑。

    商成被她清清脆脆的一席話說得滿臉通紅。是啊,他這個和尚能跑,柳家這個廟卻跑不掉。他不跑不動地呆下去,興許別人看在他赤手空拳殺了兩隻狼的狠勁上,還不敢把柳家怎麼樣,要是他真地跑了,也許眼紅那幾貫銅錢的人就能把柳家給告進官去……既然月兒都說霍十七晚上要過來,他也想聽聽這個衙門裡的書辦有什麼好辦法一一也許見多識廣的十七叔真有能耐給他捏造一個出身來歷呢?

    回了家,月兒馬上就圍起她那塊可憐的破圍裙,先在廚房裡給柳老柱和商成拾掇出一頓簡單吃食。伺候柳老柱和商成吃喝好,她又刷鍋洗碗碾米磨面忙碌半天,才解了圍裙出去找大丫和二丫。

    不一會工夫十七嬸就領著兩個小丫頭過來了。

    商成站起來招呼一聲「十七嬸」,柳老柱卻只在凳子上欠身點了個頭。十七嬸是個幹練麻利的女人,也會說幾句官話,來了也沒和柳老柱客氣,自己搬把矮凳,家家常常地坐在堂屋簷下,隨手拿了月兒的針線筐幫著縫補;又因為頭晚上才在柳家見過面,十七嬸也不怯生,坐在凳子上一邊縫補衣裳,一邊東一句西一句地和商成說話。言談間商成才知道,之所以沒看見大丫和二丫,是因為月兒把她們都喊上去街上搞採辦了。

    閒話從這集鎮的熱鬧開始,然後就漫無邊際。別看十七嬸能說會道,其實也是個鄉下女人,這輩子出門最遠不過是到過屹縣縣城,所以話題的範圍也最多只能說到縣城。閒話裡商成漸漸瞭解到,十七嬸的娘家離霍家堡並不太遠,從這裡向北不過四十里地,也叫李家莊。又知曉霍十七其實也有大名,是讀私塾時學生起的名,就叫霍士其;他還有個表字一一公澤,也是私塾學生給起的。話題轉來轉去,不知道怎麼的就轉到霍氏家族的興衰沉浮上。說起這個事情,十七嬸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霍三太爺家的人太欺負人了!我家老爺子一死,就把我男人還有他的瞎眼睛老娘攆出了門,佔了他們的幾畝薄地不說,還睜著眼睛說瞎話,胡謅什麼我男人的爹當年欠他六貫錢的麥子,三十年下來利滾利,就是扒了房子也還不清。霍三太爺兒子多,我男人爭也爭不過,打也打不過,只好在這條街上賃了一間茅草屋住一一可憐的,他那時才十一歲呀!要不是柱子哥和街坊鄰居們幫忙,就我男人那身子骨,不能種地不會營生,還拖著個瞎眼老娘,光掙一天三頓飯,就能把他活活累死餓死……」說著說著,十七嬸就抹眼淚花。

    「哭怎咧?」柳老柱坐在牆根下,看十七嬸哭,就問道。

    「說你和十七當年的事。」十七嬸說。

    「怎喲說咧。」柳老柱摳著鞋幫上的硬泥,直撅撅地說道,臉上有些不高興的模樣。

    「說說怎咧?和尚又不是外人。」看商成聽到這話神情有些僵硬,十七嬸就扭臉對商成說,「剛才月兒來都和我說了。既然是我男人說出的話,那你就放心先住下。他有辦法咧一一沒把握的事情他從來不說也不做!」

    商成的神色已經緩和下來。十七嬸剛才那句「和尚又不是外人」的確把他唬了一跳,可仔細思量下來,只要柳家不去官府告發他,自然就和他緊緊地拴在一起,確實不能說是「外人」了。霍士其明知道他這個和尚的身份有水分,卻既沒在柳家人面前揭露他,也沒去衙門裡揭發他,也不能算是外人……

    說話間月兒三姐妹已經採買好東西回來,肉呀菜的好幾大籃子。月兒一進門就嚷嚷著叫她爹拿錢,說是在酒肆裡要了一大罈子酒,馬上就送來,她身上的錢已經花光了,只好先賒欠著人家。

    十七嬸就責怪月兒不懂事,說:「一大罈子酒,你爹你叔還有和尚三個人,怎喝得完?」磨過身又怪年齡最大的大丫,也不阻止住月兒犯這傻氣。「那酒開了封就不能久放,過幾天就清得和水一樣,要是一頓喝不完,就像把錢灑水裡一樣一一還不如把錢灑水裡咧!灑水裡還能撈起來,灑酒裡連個影都看不見!」

    大丫不言聲,月兒卻湊在十七嬸的耳邊嘀嘀咕咕說了好幾句。十七嬸把眼睛直瞅商成,忍不住呵呵地樂起來,卻在月兒的腦袋上愛暱地拍了一下,說:「就你這姑娘眼睛尖!人家和尚吃飯盯著酒看,一屋子人都沒瞧見,就你瞧見了?」

    商成也笑了。頭一晚吃飯時他確實盯著那一小罈子米酒看了好幾回,高小三和柳老柱喝得一碗接一碗,也的確勾起了他肚子裡的酒蟲。說實話,就憑他聞著的那淡得幾乎沒有酒味的米酒,就昨天晚上那樣大的小罈子,他一個人隨隨便便就能幹下四五壇一一或許還不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vernc 發表於 2009-10-19 07:03 AM

正文 第一章(12)

        到天擦黑的時候,霍士其來了,看他滿身塵土的模樣,就知道他連自己家都沒回,而是直接來了柳家。

    這就是那個在縣城門口替商成解圍又在城裡把他放走的男人。霍士其三十來歲年紀,白白淨淨的圓臉膛,劾下蓄著須,穿著件藍綢長衫,腰間繫一條掐金絲繡花腰帶,踩著雙軟牛皮的靴子,雖然剛剛走了遠路,渾身上下都落著灰塵,可依舊收拾得整齊利落,人也透著精明幹練。

    他一隻腳才踏進院門,商成已經迎到院門邊,二話沒說,恭恭敬敬就是一個長揖。

    霍士其也沒謙讓,笑瞇瞇地等商成直起腰,才語帶揶揄地說道:「沒走成?是被月兒拉住了吧?」

    商成登時就是一楞。他馬上反應過來,哈哈一笑又拱拱手。他暗自咂舌一一這霍士其好靈動的心思,竟然已經猜到他要走,還料到他一定會被柳月兒阻攔住。後一條倒也罷了,柳老柱即使有阻攔自己的心思也說不出那番話;可他料到自己會走,這就不得了……

    霍士其把手一擺,說:「進屋裡說話。」說著就當先走了。看得出來,他是這家裡常來常往的熟客,柳老柱既然還在堂屋裡沒出來,他就能當半個主人一一他現在也確實就像個主人一樣把商成朝屋子裡讓。在堂屋門口他順手就摘了牆上掛的掃帚,站了院地裡摔打身上鞋上的塵土,然後才進屋。

    堂屋裡的兩張木桌上已經各放了一盞油燈,各種菜蔬果干也打理得整整齊齊,疊疊層層摞起多高。就像月兒說的,十七嬸料理飯食是一把好手,昨天她還是把商成當客人,也收拾出滿桌子的吃食,可東西儘管好看,卻沒有今天這樣實實在在。

    「……事完咧?」柳老柱站起身說。他站起來是為了迎商成,話卻是在對霍士其說。

    霍士其卻沒和柳老柱謙讓,自己揀了打橫的陪座,拈了顆不知道什麼果子扔進嘴裡嚼,又覺得味不正呸呸地斜了身吐掉,這才和柳老柱說道:「衙門裡的那些破事能有忙完的時候?你今天做完了,明天一准還有;明天做好了,後天還得接著干。閒了上官看你不順眼,忙了同僚看你不順眼,不閒不忙最合適一一你說,是這道理不?」這末一句話卻是在對商成說。

    這確實是混機關單位的至理名言。商成下意識地點點頭,卻瞥見霍士其的眼睛裡倏地爆起一團火花,只一眨眼就又黯淡下去。

    閒言碎語中不動聲色就摸了自己的底,這霍士其到底還是不是人?商成不禁苦笑著搖搖頭。

    霍士其卻若無其事地把酒罈子提拎過來,給三個人面前的空碗都斟滿,嘴裡吆喝著說道:「家裡的,你過來,幾個小傢伙也都過來,一一招弟帶你妹妹滾過去啃豬腳!屁大點娃娃跑過來瞎湊什麼熱鬧!」看自己婆娘帶著大丫二丫還有月兒都站到這邊桌前,才把罈子裡的酒尋了個空碗再倒上小半碗,放下罈子拿起自己的酒碗,說,「喝了這碗酒,這屋子裡就再沒有外人……」他目光灼灼,從自己婆娘到兩個女兒再到柳老柱父女,最後落到商成身上。「和尚,你救了我柱子老哥的命,我霍十七打心底裡感激你,所以我也救你一命一一這不是說咱們一命還一命,從此各不相欠,而是說咱們的命從今天起就已經拴在一起了。不僅是你我和柱子哥的命,還有我家裡的和我的四個女兒,也有月兒的命,咱們的命已經拴在一起了……」話沒完他就停下來,只斜了眼神瞅著客座上的商成。

    這屋子裡除了年在幼沖尚不懂事的招弟和四丫,其他人早就明白隱匿商成不報官的後果,眼見得商成雙手按在桌上只是蹙首凝眉不說話,十七嬸和三個女娃臉上的神情都有些忐忑不安。柳老柱只端了酒碗,木訥的臉上波瀾不興;霍士其也端著碗,臉上的神色和柳老柱一模一樣,既不喜也不憂。

    屋子裡有大人在,三個女孩都不敢插話。十七嬸立在桌邊,卻拿眼睛不住地瞄自己男人。奇怪的事情,自己男人平時做什麼都是一付心不在焉的模樣,似乎這世上就沒什麼事能讓他看重,今天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為個丟了度牒的和尚,不但隱匿不報官,還一回來就把事情搞得這麼鄭重?可接連三兩個眼神遞過去,男人卻理都沒理自己。她忍了半天,終於耐不得堂屋的死寂,忍不住說道:「和尚,願意不願意的,你都說個話呀!」

    商成哪裡是不說話,而是根本說不出來話。霍士其看著斯斯文文一個人,卻拿這番話作了開場白,一開始是真真把商成嚇了一大跳,待醒過味來又覺得胸膛裡百感交集熱浪翻滾,抿著嘴唇再也無法吱聲。

    過了良久,他才默不言聲地把自己面前的酒碗端起來,仰著脖子一口喝個乾淨,又從柳老柱手裡接過碗,又是一口喝個底朝天,再過來接了霍士其手裡的碗,還是一口飲盡。喝完也不說話,拎起酒罈就給二人再分別滿上,舉起碗虛虛地比劃一下,依然是仰著脖子咕咕嘟嘟直灌下去,待兩個人也喝下碗裡的酒,就又給他們斟滿,又是一飲而盡……

    如是者三,商成的胸前衣襟上點點星星都是酒水。前後他一連干了六大碗,這番舉動把滿屋子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即便是霍士其,也沒料想到商成這個假和尚如此善飲。

    「柱子……」商成輕輕地放下碗,張著嘴想說話,誰知道說出來的聲音瘖啞得連他自己都聽不清楚。他長長地吁了口氣,這才說道,「柱子叔,十七叔,十七嬸,還有五個妹妹,我這個人不會說話,要是說錯了,你們要多包涵諒解一一我在這裡就說一句:大恩不言謝。」說完又給自己獨自斟滿一碗酒,直著脖子就倒進嘴裡。

    第七碗!

    這一下連霍士其也看得倆眼發直。這酒也不是什麼好酒,平常沒事時他也能對付個七八碗,可要讓他像商成這樣一口氣連干七碗,他就肯定做不到。

    好半天,霍士其才察覺到自己有些失態。他咧嘴咂舌把頭使勁甩了甩,敲著木桌讚歎道:「好好和尚!好漢子!」又看見自己女人已經領著幾個閨女眉開眼笑心滿意足地分了那小半碗酒,就揮手說道,「今天是好日子,都喝點,沾點喜氣一一許你們再倒兩碗過去!」二丫立刻就跑去拿了兩個空碗來裝酒。這個好酒的小姑娘趁著她父親高興,把「再倒兩碗」悄悄地偷改作「再端兩碗」。

    霍士其倒沒察覺二女兒作弊。他的酒量雖然不淺,可連干三大碗的事卻是生平頭一次,如今只覺得腦袋裡暈暈沉沉,視線也有些模糊,急忙夾了幾口菜來壓酒。柳老柱比他量大,還能撐得住,不過商成舉了碗再邀酒,也只能淺淺地貼著碗邊抿一口。

    直到酒勁過去,霍士其才搖頭笑道:「前年我押軍糧去燕州府,在軍營裡吃飯,看那幫子軍中大爺喝酒時杯來觥去,還以為那就是善飲能飲的酒中豪傑,今天看見和尚一一」話說到一半他忽然煞住口,顯然是不知道如今該怎麼稱呼商成。他思量半天也沒想到個合適的稱呼,旁邊女桌上幾個人已經嘰嘰咕咕地笑起來。十七嬸說道,「就喊他和尚又怎麼了?」

    霍士其不滿地瞪了他女人一眼,說:「女人家知道什麼?和尚和尚的,真傳到官府衙門裡,那還得了?」

    十七嬸倒不太怵自己男人,頂嘴道:「這霍家堡裡不知道有多少人知曉他赤手空拳殺了兩隻狼,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知曉他就是個和尚,你不叫他和尚,未必別人就不說他是個和尚?我看咧,就喊和尚又有什麼打緊?……」說著停下話,半晌才問道,「和尚,說半天,你家到底是哪裡的?」

    這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轉過來,看來他們也好奇。

    商成沉默了許久才說道:「……嘉州。」他知道,這樣說幾個女娃娃或許相信,十七嬸和柳老柱多半將信將疑,想哄騙霍士其卻多半不可能,腦海裡翻江倒海般搜尋著靠譜的理由,嘴裡也沒停下著,「前年家鄉發大水,家裡就逃出我一個,洪水退了再回去,房子早被大水沖成了一片白地……」說著頓了頓,偷偷看眾人臉色,柳老柱還是那付木訥神情,招弟和四丫對著滿桌子好飯菜正吃得滿手是油,三個大點的女娃連帶十七嬸,都是一付擔憂發愁模樣望著他;霍士其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事,苦著臉耷拉著眼眉唆著嘴唇不說話。「我家本來有十來畝好水田,結果大水一退,高老爺……」他臨時把高小三的姓氏借來使,「高老爺偽造了地契,就指著那水田說是他家的。我去告官,官上說要有老契才能為我做主。我家都被沖成了白地,哪裡去找地契?我想想氣不過,就跑去和高老爺理論,不小心打傷了高家的兩個人;高家把我告到官府……還是一個舅舅得了消息跑來告訴我……」

    屋子裡一片沉寂。

    過了許久,十七嬸才說道:「我看,還是喊和尚吧。別人要問起,就說他是月兒娘家那邊的近支親戚,聽說嘉州地界的佛菩薩靈光,就眼巴巴地跑南方去出家,在嘉州一呆就是好幾年。後來到了上京平原府,看見上京的花花世界又按捺不住凡心,乾脆就蓄髮還俗一一官上總不能禁止人家和尚還俗吧?後來回了渤海晉縣,恰恰晉縣才被突竭茨人一把火燒了,家裡人一個都沒尋見,只好翻山越嶺來投親……」

    霍士其眨巴著眼睛思忖著他女人的主意,皺起眉頭說道:「這說法怕是站不住腳一一官上有花名冊,無論是百姓還是和尚,都要登記造冊,真有事發的那一天……」他瞥了商成一眼。雖然和商成沒多少交道,可他知道,商成的來歷極其詭異:和尚的身份如今被商成親口推翻,可他好端端地削了頭髮怎麼解釋?原籍嘉州或許是真,但千里迢迢從嘉州來燕山,一個「逃命」的理由壓根就說不通——燕山是北境要衝,戶籍盤查比內地嚴密百倍,商成真想躲避官府稽查,在上京這種人口稠密的地方更容易;還有,在踏進屹縣之前,他在哪裡?再聯想到高小三隨口提到的「毛里求斯國棉布」,他心裡更是不安……

    聽自己男人這樣一說,十七嬸也覺得自己的主意並不高明,趕緊低了頭吃菜,還順手在喝酒喝得眉花眼笑的二丫頭上敲了一記。

    霍士其反覆思忖了幾回,把結果掂量了又掂量,才點著頭說道:「……不過這主意不壞,能使!」看商成兩眼迷茫不明白,就用手指頭蘸了酒在桌上劃出道道來解釋,「晉縣已經被該死的突竭茨人……」突竭茨這三個字是他鼓著眼睛咬牙切齒地吐出來的。「晉縣已經被該死的突竭茨人燒了,衙門裡的戶籍文書自然也不能倖免,這就是說,只要你咬定戶籍在晉縣,就死無對證……」

    商成插話說道:「難道州府裡也沒我的戶籍?」

    「只要你不入仕不從軍不發配不流徒,戶籍就一直在那裡……」霍士其說著瞄了商成一眼,接著說道,「出家時只要你出家的州府一一就是嘉州了一一隻要嘉州不發公文,你的戶籍就不會消。」

    「可是嘉州應該有我出家時的文案底檔……」

    聽商成這樣說辭,霍士其神氣古怪地一笑,慢條斯理地說道:「嘉州……嘉州自然有你出家時的底檔,可從屹縣行文嘉州,公文往返少則半年長則三年五載,其間的時間足夠做手腳,或者讓告發人撤訴,或者通融關係銷案,或者把案卷束之高閣,總之就是讓它再不見光。」

    霍士其詭秘的笑容讓商成心裡有些發虛。難道說這個人已經覷破自己的來歷了?不能吧,難道剛才自己的故事露出了破綻?細思一回,他又不敢篤定,定了定神,把心思都聚攏到眼前的事情,才再挑剔著霍士其的話說:「要是路途往返不到半年呢?」

    霍士其端起碗抿了口酒,才笑著說道:「這樣遠的路,要是走不到半年的時間,那還有誰敢去查你在嘉州出家時的底檔呢?」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商成半天沒反應過來到底是什麼意思。怔了半晌,才總算想清楚其中的道理:要是從屹縣到嘉州幾千里地的平常公文往來竟然沒耗上半年工夫,公文就只能是通過驛站快傳,而驛站快傳的公文不是牽扯政事就是涉及軍事一一查驗他出家底檔的公文竟然能支使到驛站快傳,那他彼時的地位也應該非同小可一一這也正是霍士其為什麼要說「誰敢去查」。他禁不住瞟了一眼端著碗抿酒的霍士其,心裡禁不住疑惑,難道霍士其不單是看出來他這個和尚身份是假的,還料到今後沒人敢去嘉州查驗他的身份?

    默了半晌,商成突然想起一件事:「也有別人知道我丟了度牒,高小三就知道這事……」

    霍士其搖搖頭說:「不用擔心他。那是個機靈伶俐人,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他心裡有主意,不然的話,他也不能只用了九年時間就爬到貨棧的大夥計位置。再說,他昨天沒去告發,今天也沒去告發,明天他自然也不會去告發,以後就更不會去告發。」

    商成張張嘴,想了想,又什麼也沒說。他原本還擔心高小三的岳父和他岳父的幾個叔伯兄弟,可聽霍士其的意思,只要這兩天他們沒舉動,以後就是想有點舉動,也得先掂量下其中的輕重。至於別的知道他和尚的人,倒是一點也不用擔心了,就是十七叔說的話:公文往返遙遙無期,正好方便做手腳。

    眼見著自己身份的事情總算有了眉目,懸在商成心頭那塊大石頭也終於落了地,他克制不住心頭的喜悅和興奮,捧起酒罈給柳老柱和霍士其滿滿地斟上一碗,也給自己滿滿地斟上一碗,酣暢淋漓地一飲喝乾,還意猶未盡地巴咂著嘴唇,用眼神示意端著碗出神發楞的兩個人趕緊喝了碗裡的酒,罈子裡還多著哩!

    二丫咂著舌頭羨慕地望著商成。這已經是商成喝下的第十一碗米酒了。

    商成拎著罈子邀酒,霍士其已是臉紅筋脹有些禁不住酒勁,只是礙於男人的臉面說不出口,柳老柱也有些扛不住,卻苯嘴拙舌說不上話。這個時候自然要女人出來替男人說話。十七嬸就說道,「可不敢讓你叔多喝!他明天還要到衙門辦公事。柱子哥,你陪和尚多喝點,反正你傷了手,這幾天也不能出門趕馬。」說著又對商成道,「你既然要安心住下來,總得尋個正經營生一一你都能做什麼?」這也是該她來問的話。她想,柳老柱窮家薄業,又拉扯個閨女,不能再養個商成這樣的閒漢;作為柱子哥的兄弟媳婦,她有責任也有義務替男人的哥把這事經管好。

    霍士其還沒說話,柳老柱已經把酒碗頓在桌上,頗為不滿地瞪了十七嬸一眼,眼看著就要生氣發火……

    「說不上來能做什麼。」商成先一步說道。他抹了抹嘴角邊的酒,皺起眉頭思量。他是在鄉下被戶族裡的長輩撫養長大,地裡營務莊稼的活路幾乎都能幹;為了掙讀書的學費書本錢,很小年紀就開始打零工,有時就為兩頓飽飯,誰家有個砌牆壘灶修房建屋的事,他也去搭把手,所以這些事情也都能做一一可現在一樣也說不出口。他思量著展開兩隻手慢慢捏巴成拳頭晃了晃,兩條胳膊從肩膀到手指,咯咯吧吧一串響,自嘲地笑了聲,對十七嬸說道,「我是鄉下人,什麼下苦事都幹過,雖然沒做出什麼名堂,好歹也算是有把子力氣……」

    屋子裡的人都默不作聲表示同意,這年月,身板力氣就是本錢,只要肯下力氣,就不會把人餓著。雖然他們還不知道商成有什麼本事,可光看他這身量力氣,就知道他一定能幹。霍士其笑著說道:「只要有力氣,活路就不會少,等你落戶籍的事情了了,我找個機會給你在縣裡尋個鄉勇的名頭,衙門裡掛了號。這三兩年裡出差送糧送物的事情不會少,既短不了吃喝,錢上也不會虧待你……」

    商成還聽得懵懵懂懂,十七嬸已經急急地問道:「怎?又要興兵了?幾時要起兵?」

    屋子裡的人都驚訝地望著霍士其,連二丫也捧著碗眼珠子轉都不轉地盯著她爹。霍士其點了頭,說:「去年秋天起,從南邊過來的糧草就越來越多,冬天裡路上不好,斷過一陣,現在又開始了,都是從咱們這裡再運去廣良和北鄭。不單是咱們這裡,聽說燕州到廣良一線也在運一一我估計著,是要起兵事了。」

    別人聽了這話都默不作聲,商成卻有些不以為然。出兵是多大的事情,像十七叔這樣的縣衙門裡的小吏也能知道?想來只不過是些捕風捉影的事情。可他又記起高小三曾經說過,霍家堡十餘年沒遭過兵一一就是說,柳老柱還有十七叔他們就經歷過兵禍的,他們這樣看眼下的景況,多半也有他們的道理……他心頭想著,又聽十七嬸問:「那幾時起兵呢?」

    「最快也要到明年秋天了一一」看屋子裡的人都有些驚惶,小時候見過兵禍的大女兒更是嚇得臉龐蒼白幾無血色,霍士其揮揮手,說道,「你們知道就好,別出去亂嘈嘈,雖然這事不能瞞住人,可不能從咱們自家人嘴裡說出去。」說著瞪了自己婆娘一眼,又對商成說,「你要願意,就在鄉勇裡掛個名,每月也有三十文錢和二十斤糧……」

    商成問:「那每月也要報到訓練……要應卯吧?」

    「那是當然,天下哪裡有白吃白拿的好事情?」霍士其笑道,「農閒時也要聚到一起訓練,外出時間長要到衙門裡登記,官府徵召時不應徵要吃板子,三征不應還要發配充軍……」

    商成想了想,這些都不算是什麼難事,就點頭應承下來。

    臨走時霍士其才想起竟然把一樁大事忘記了,就在院門口拉住商成問道:「半天都忘記問你了一一你今年多大歲數?」

    「二十六。」

    霍士其一下就噤了聲氣,醉眼迷離的眼睛直端端地盯著商成。天,看商成的模樣,他還一直以為他和高小三的歲數差不多少,也是十歲的年紀,誰知道商成竟然比高小三足足大了八歲!可奇怪呀,商成剛才明明說自己打小也是在鄉下吃苦賣力,怎麼就把身子作養這樣年輕?

正文 第一章(13)

        不過兩三天工夫,一件稀罕事就在霍家堡傳揚開了,那個殺了兩隻狼救了貨郎柳老柱的和尚,竟然是柳老柱過世的女人在遠路上的親戚,這次來屹縣正是想投奔柳老柱的;可笑的是,無論是那和尚還是柳老柱,開始時都不清楚雙方的身份,鬧出了不少笑話。接著又有傳言說,柳老柱的親戚壓根就不是個出家的和尚,人家其實早就還俗了。也有人說,那人本來就不能算是和尚,依據是那人頭上有頭髮,而且頭頂上也沒有戒疤。關於那人到底是不是和尚,或者曾經做沒做過和尚,還產生了一些爭論。而據一些打著各種旗號去柳老柱串門回來的人說,那人以前應該當過幾天小和尚,理由就是柳老柱的女兒柳月兒,還有霍十七家的四個女娃,總是「和尚大哥和尚大哥」地喊那個人。於是關於沒受過戒的小和尚到底算不算是和尚,又引發出另外一場爭論……

    接連幾天,商成這個柳老柱家遠路上的親戚就一直是人們議論的焦點,人們在討論他做沒做過和尚這個問題之餘,也紛紛表示佩服他殺狼的勇氣和本事,至於商成最擔心的身份來歷問題,反倒被人們遺忘了。人們不關心他的身份來歷也很正常。既然柳老柱已經認下他這個親戚,霍十七也替他在縣衙裡申報了戶籍,官上都認可的事情,別人憑什麼來操這份心?至於隱約知曉商成來路詭秘的高小三和他岳父幾家人,由頭至尾都沒在這事情上多囉嗦一句話,別人問起殺狼那天的經過,也只說當他們趕過去的時候,就看見兩條死狼。

    那兩條狼究竟是怎麼被商成打死的,是被刀砍死的還是被木棍砸死的,立刻就成為新話題;最新說法是被商成掐死的,當然很多人對此表示懷疑。也有人跑去找商成和柳老柱。可這樁事的兩個當事人一個苯嘴苯舌說不清楚,一個是外來人怯生不怎麼愛說話,人們就只好憑著想像給這個故事添油加醋。直到有好事人跑去皮貨鋪子上打聽,才知道那兩張狼皮完整無缺,既沒箭眼也沒刀口,這就足以證明和尚的的確確是赤手空拳幹掉了那兩隻禍害一方的傢伙!而從飯鋪裡傳出來的消息,兩隻狼裡公的那只比牛犢子還大些,小的那只也不比牛犢子小多少……

    和尚赤手空拳就能幹掉這樣大的兩個傢伙?這還得了?這是個不得了的人啊!

    於是在商成還沒把柳老柱住的那條街巷上的人家都認周全的時候,就已經隱隱成為霍家堡裡的一號人物。不僅是霍家堡的人在談論他,霍家堡周圍的鄉村裡的人也在談論他,不知不覺中,他就成為霍家堡周邊方圓幾十里地說話都響噹噹的人物。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那些南來北往在霍家堡打尖歇息做生意的人不經意間的閒話交談,他的名氣也漸漸地擴散到南鄭北鄭,傳到端州府和燕州府,也傳進了草原,傳到了南方……

    在人們傳揚的還不止是商成出家又還俗的事情,也不止是他赤手搏狼的本事和勇氣,人們很快就發現,這個年輕後生不僅有副健壯的好身板和一身好力氣,還有一把匠人的好手藝,砌牆壘灶建房修屋的活路都能做,假如誰不信,完全可以去柳老柱家看一看一一新砌的泥土院牆,新搭的灶房,新壘的灶台,連院子裡的地壩都重新用土填過,既平整又結實。雖然柳家還是那三間草房,雖然柳家依然是窮家薄業,可看著新嶄嶄黃蓬蓬的院落,總是教人禁不住既羨慕又嫉妒。

    整理好柳老柱家的院落,商成又幫著把霍十七家的院落也修葺了一回,順帶著幫兩家街坊重新壘了灶台。新灶台既省柴禾又不怎麼回煙,人在灶房裡忙碌,再不會被嗆得眼睛都睜不開,眼淚鼻涕直流,而且能把往常做頓飯食的時間節省下小一半。對於他的這門手藝,人們是讚歎不已,手腳快的人立刻就邀他去給自己家壘灶台,而且他們還願意給他付工錢一一他壘的灶台很實用,值得付錢。於是在接下來的半個月時間裡,商成就成了專門壘灶的泥水匠。

    可惜的是,這門生意他只干了半個月。他畢竟沒有人家專業的泥水匠人有經驗,這壘灶的營生也沒什麼技術能保密,別人只消在旁邊看他做一回,就能似模似樣地把他的手藝學過去,而且比他做得還要漂亮精細。

    不過他也不愁無事可幹。霍家堡是個熱鬧繁華的大集鎮,總有人願意在這裡投錢蓋房起樓,各個工地總是需要人手,尤其是需要他這樣身強力壯的人。他在第一家起酒樓的工地上工的第一天,就被主人家提拔起來作了小工的頭領,而且還給他開了一份匠人的工錢。他也確實對得起他領的這份錢一一背石頭扛木頭還有和泥,他做的事情都是工地上最苦最累的活,偶爾還能給老匠人點點畫畫指點兩句,說的話總是讓人家一臉不可思議地望著他。

    當然他也不是總有事可幹,沒事做的時候他就跑去給霍十七家幫忙,幫著十七嬸子營務那幾畝旱地。周圍出田的人都是莊稼地裡的老手,立刻就瞧出來雖然這後生他手上活計生疏,可他自己跑去鐵匠鋪裡鼓風吹火指點鐵匠師傅敲打出來的幾樣農具卻讓所有人大開眼界,有人好奇地把那幾把形狀迥異的鋤鏟撬耙拿去試用一回,轉過身就讓鐵匠照著模樣給自己也置辦一套。不僅是農具,連霍十七家耕牛的挽具還有犁都被他重新換過,也同樣是沒隔幾天,周圍有能力的人都照貓畫虎地通通換上……

    如今霍家堡的下苦人再聚到一起,只要一提起投親到柳老柱家的商和尚,都會情不自禁地讚歎一聲:那是個能人呀!

    三個月的辛苦勞作也讓商成的外貌也了很大改變。他不再是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時那副文縐縐的白淨模樣。他現在臉膛黝黑,下巴頦上留著稀疏的鬍子茬。頭髮也長起來,不至於讓人一看就以為是個和尚;原本嬌嫩白皙的手腳轉變粗胳膊壯腿,粗糙的皮膚上閃著健康的光澤;手上起了血泡又被磨破,現在已經變成了厚厚的老繭。每每辛苦到傍晚回到柳家,在院子裡扒拉掉褂子就著涼水西刷脊背胸膛上的汗漬泥土時,背上肩上能看見干重活時留下的新舊疤痕。

    如今從外貌上看,除了還沒蓄起來的頭髮,誰都看不出他曾經是個和尚。說話時口音還是帶著上京腔,可別人說什麼他也能懂個七八成,時不時還會像別的攬工漢子那樣,嘴裡蹦出個粗俗的俚語。除了那雙總是充滿憂鬱和憂愁的眼睛,他已經徹徹底底地成為了一個平平常常的下苦人。

    當然改變的只能是他的相貌,他的心裡到底到底在想些什麼,別人也無從知曉。

    也不能說完全沒人知曉,至少柳老柱和他女兒就多少能看出一些端倪。好幾回夜裡他們都看見商成一個人坐在院子裡,仰著臉,長久地凝視著滿天的星斗,不時地發出一聲歎息。清明那天樂兒去給她娘上墳,回來時看見商成在一棵大槐樹下點了三支香,磕了三個頭。小姑娘沒去攪擾他。她繞了一個圈,從集鎮的另一頭回了家。

    偶爾霍士其也會過來串門。這時節樂兒就會懂事地去街上買一小罈子酒,然後在廚房裡拾掇出兩三樣下酒的菜,然後安靜地坐在堂屋門邊做針線,看著大人們吃喝說話。

    到八月裡十七叔就很少來了,衙門裡的事務驟然間多起來,總是到外縣出公務。從大丫二丫那裡,月兒還知道,短短一個月時間,十七叔就去過兩回北鄭縣一回南鄭,下月還要隨馱隊去廣良。她爹也忙碌起來,連人帶馬都被官府征去運糧草。只有和尚大哥還算清閒,只是作為鄉勇被衙門裡喊去應過一回卯,同時支領回三個月鄉勇應得的錢糧。

    霍家堡上已經有了朝廷要興兵的傳言,最離譜的一個傳得有鼻子有眼,咬死說今年秋天就要起兵去打草原上的突竭茨人。這傳言讓集鎮上人心惶惶。縣衙裡接連找出幾個傳揚這謠言的人,一個個按在地上脫了褲子當眾打了三十大板,也沒能把謠言止住。最後還是老輩人出來闢謠。他們說,要興兵,就要聚將集兵,可縣城裡的兩哨衛軍還是兩哨衛軍,既沒多也沒少,這興的是哪門子兵?接著從燕州端州都傳來消息,那裡也是風平浪靜波瀾不驚一一看來興兵的事情的確是謠傳。

    不過附近幾個鄉村場鎮的鄉勇已經開始不定期地在霍家堡訓練了,來指導他們訓練的人就是縣城裡的衛軍。上一回帶隊過來的衛軍頭目就是在縣城門口抓和尚大哥的那個軍官。軍官似乎還記得和尚大哥,拉著他說了半天話。這讓遠遠躲在看熱鬧人群裡的月兒擔心了老半天。後來軍官還褪了盔甲和和尚比試了一回,三五下就被和尚大哥給攘倒在場地上。軍官不行,跟他來的衛軍也不行,眨眼間三個衛軍就都被和尚大哥踢趴下,還有一個傢伙被和尚大哥提拎起來丟出多遠,那當並的嘴裡哇呀哇呀地叫嚷著,手舞足蹈地摔在一個草垛裡,被圍觀的人笑話了好半天。再後來,一個柳鎮出來的衛軍就想勸和尚大哥去吃糧當兵,好在被她反應快阻止了。她還拿出姑姑的身份,教訓了那個柳家戶族的晚輩。隔天她把這事當自己的功勞講給十七叔聽時,十七叔卻把她訓斥了一頓一一愚蠢!然後她才明白,和尚大哥已經有了戶籍,即便是當兵也不怕被人揭穿告發;再說和尚大哥總不能一輩子打零工養活自己吧?憑他的身板力氣本事能耐,吃糧當兵是最好的出路,也是最快的出路……

    她不禁責怪自己多事,害得和尚大哥錯過一次好機會。好在衛軍還會再來訓練鄉勇,和尚大哥還是有機會。

    就在她焦急地盼望那個軍官再帶著衛軍來霍家堡時,很長時間都沒露面的高小三卻站在了院牆外。

    「柱子叔,在不在咧?有事找你!」...<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vernc 發表於 2009-10-19 07:04 AM

正文 第一章(14)

        「柱子叔,在不在咧?有事找你!」

    高小三隔著齊胸高的土牆站在院牆外喊了兩三聲,院落裡既沒人應聲也沒人答應,只有一隻瘦骨零丁的小狗趴在堂屋門檻邊的蔭涼地裡,頭枕著自己的兩隻前爪,耷拉著耳朵,半睜著兩隻無精打采的眼睛瞇盹。

    看來這家裡沒人。

    高小三用手拽著衣袖抹了一把額頭臉上的汗水,撩起眼皮四下看了看一一左右鄰近的人家家家戶戶都看不見個人影;在伏天裡熾熱的驕陽炙烤下,所有的物事都閃爍著一層亮晃晃的刺眼的白光。遠遠近近的知了趴在隱蔽的樹葉深處,高一聲低一聲的鳴叫此起彼伏。連腳下的泥土都熱得有些燙腳,人站久了不挪動,一股熱烘烘的氣息就透過鞋底漸漸地浸漫上來。他嚥了口唾沫,潤了潤乾渴得冒煙的喉嚨,想了想,就準備先回家去,等吃罷夜飯落了暑熱熱再過來找柳老柱說事也不遲。

    走之前他又不死心地喊了一聲:「柱子叔,在不在咧?我找你有事!」

    「誰呀?」右邊的小屋裡突然傳出了聲音,然後窗柃被掀起小半截,窗戶後面影影綽綽有人在向外面打量。「我爹給官上出役去廣良了,要下月初才能轉回來……」

    高小三問道:「屋裡是月兒妹子吧?」

    月兒從窗柃的縫隙大概認出了高小三,驚訝地喊一聲:「哎呀,是高家三哥!」就看見窗柃吭地一聲合上,月兒在屋子裡一疊聲地說道,「三哥快請進來坐!到堂屋裡來坐……剛才我忙著忙著就迷瞪了,沒聽出是你……」說著話月兒已經小跑著迎出來,打開沒落鎖的院門,把高小三朝堂屋裡讓。高小三剛剛坐下,月兒就遞給他一把用麻繩細線繞邊纏綁得密密實實的蒲扇,又手腳利索地拿了水罐瓦碗給他倒水,一頭紅著臉不好意思地解釋,「剛才坐炕上做針線,做著做著眼皮子就直打架,也不知怎麼的就睡過去了——你先前呼喚的兩聲我也聽見了,還當是在做夢,就沒應聲……三哥來好久了?」

    「我也是剛來。」高小三搖著手裡的蒲扇說沒事,接了水碗咕嘟咕嘟地一口氣喝光,抹抹嘴,卻覺得並不解渴,渾身上下依舊是燥熱難當。月兒就又給他倒了一碗,他依舊是一氣喝完,直到第三碗水喝下一小半,他才覺得乾渴得火燒火燎的喉嚨和腸胃好受一些,這才拿出貨棧大夥計的架子,拇指壓著碗沿食指扶著碗邊中指無名指撐成碗底,輕輕吸溜兩口,便把碗擱在桌上,把扇子換過手,就手拽了袖子抹了抹額頭的汗水,胳膊放下時悄悄地擦掉嘴角的水漬,偷眼瞧了下屋角新添的兩口偌大的米面缸子,笑著問道:「我叔怎麼又去廣良了?」他在縣城貨棧裡當夥計,衙門的事情多少知曉一些,自打入伏之後,官府征發的民夫裡已經沒有霍家堡上的人了,而是那些離縣城更遠地方的人,這個時候柳老柱怎麼又去官上應差了?

    「人家不願意應差的人都給官上繳了錢,官上再把錢拿出來僱人……」

    聽月兒如此譬說,高小三也就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官府收了原本該應差事的那些人的錢,就把這錢拿出來僱人去支應差事,像柳老柱正好有匹馱馬,這一匹馱馬就能頂兩三個勞力使,即便官上付了柳老柱的力錢和馱馬的雇錢再加上馬的嚼料錢,包裡依舊能落下些好處,這種既便利又便宜的事情,官上的人不可能錯過;再說柳老柱家窮家薄業沒田沒地的,根本不用操心地裡的莊稼,也沒有農忙農閒的說法,能掙上錢和糧食吃穿才是當務之急,所以官上只要稍微吐露點要僱人的風聲,柳老柱肯定跑得比誰都快。況且柳老柱和霍十七又走得那麼近,也許柳老柱還沒去官上報名應徵,霍十七就已經把這事給他辦得妥妥當當……

    「……官上剛剛在城裡貼了佈告,十七叔就替我爹報了名。」月兒說道,「聽十七叔說,這一回的差事要辦很長時間,南鄭北鄭光良還有府城要來來回回跑上好多趟,跑到明年開春還不一定能辦完。」說著話她臉上不自禁地流露出一抹憧憬的幸福神色。對她和她爹來說,這種忙忙碌碌的日子才是最幸福的日子,忙碌就意味著收穫,就意味著吃穿用度……

    高小三理解地點點頭,又端起碗來喝了口水。和月兒說了幾句話,剛剛喝下去的水都化作一身的汗水浸出來,讓扇子帶起的習習涼風一吹,頓時渾身上下只覺得涼爽舒坦;又在陰暗的堂屋中坐著,屋外陽光灼灼屋裡陰晦潮潤,看著這截然相反的兩重天地,頓時覺得渾身清涼心平氣定。他皺了眉頭巴咂下嘴,捲著舌頭品著嘴裡的滋味,瞧瞧手裡的碗又望望桌上的陶罐,忽然問道:「這水,怕不是井裡的水吧?」他剛剛就覺察到碗裡的水和井水有些差池,雖然清涼解渴,卻沒有井水那股喝一口從嗓子直浸到肺腹的冰涼寒洌。

    月兒咬著兩排扇貝一般白皙整齊的細牙笑了,說:「還是三哥見識廣,這屋裡進進出出多少人了,誰也沒嘗出來這水和井水有甚不同,連十七叔也沒吃出來其中的玄奧一一這不是才打上來的井水,是煮開了的水,盛在罐子裡再擱在水缸裡浸涼一一和尚大哥說,這樣能去掉開水裡的火氣,喝著更解渴。他說,人渴極了驟然喝冰涼的井水,會讓腸胃痙攣緊縮,久了會落下毛病,再說開水裡沒雜質細菌微生物,人喝了也不容易得病……」

    月兒的話高小三懂一半懵懂一半。開水放在水缸裡鎮一鎮去掉火氣他能理解,喝井水身體容易出毛病他也知道,可開水裡沒有什麼雜質細菌又是怎麼回事?他瞪著眼望著手裡的一碗水,半晌才吃吃艾艾地問:「細……細菌是什麼東西?微……微……生物?微生物……那又是什麼物事?」

    這個問題月兒也答不上來,只好把商成告訴她的話搬出來對付。

    「細菌和微生物……都是我們眼睛看不見的東西,很小很小很小的東西,」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些小東西,只好掐著自己無名指的指尖說,「比這個還要小得多,比碎米粒還要小上許多。」她沒去看高小三擰眉蹙額地想像那些東西到底有多小,只囫圇把當時聽到的話都照搬出來。「井水裡河水裡還有生水裡最多的就是這些我們看不到的東西,我們把它們喝到肚子裡,它們就會在人的肚子裡安家,然後繁衍生息,最後我們的身體抵抗不住它們的侵擾,就會得病,像肚子痛什麼的……」商成當時和她還有大丫二丫說這些事的時候,還說過許多話告訴了她們很多讓她們既新奇又無法理解的事情,可眼下她能記起來的就只剩這些,也不管前言後語記沒記錯高小三聽得懂聽不懂,只顧一股腦地把能回憶起來的東西都說出來。

    「那水煮開之後,細……細菌,還有那些微生物……又都到哪裡去了?」

    這個問題月兒當時就曾經問過商成,所以她現在可以很簡潔地告訴高小三答案:「都被高溫殺死了。」

    都殺死了?死在哪裡的?高小三咕嘟嚥了唾沫,端著碗凝視著碗裡清亮的水,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把這碗充滿了「被殺死了的細菌和微生物」的水喝下去,嘴裡不知不覺地又問一句:「喝這種煮沸的開水,真的不會再得病?」

    月兒笑著說:「人吃五穀雜糧,哪裡有不生病的道理?只是平時注意飲食衛生少喝生水,病自然就會少一些。」她把「注意飲食衛生少喝生水」幾個字咬得死死地。這也是她從商成那裡聽來的新鮮詞。

    這番話又讓高小三半懂不明。他端著碗怔了一會,最終還是沒能抵擋住乾渴,閉上眼睛鼓起勇氣,悲壯地把半碗水都倒進嘴裡。他順手把空碗擱到木桌上,再也沒有勇氣去瞄空空如也的土陶碗一眼。呆了半天,才發現自打他進門,月兒小姑娘就一直站在腳地裡陪他說話,趕緊說道:「你也坐,站著怪累的……」見月兒在堂屋門邊的小木凳上坐下,才沒話找話地說:「商家大哥又去上工了?」

    「出去十來天了。這段時間都在李家莊搶麥收。」

    高小三點點頭。今年是難得的好年景,麥子大熟,前些日子,從縣城到霍家堡的官道兩邊,全是黃澄澄一漫金黃色,連空氣都瀰漫著一股撲鼻的麥香。因為今年官府徭役重,徵調了不少勞力,為了搶收搶曬搶入庫,官上幾乎動員了所有的力量,衙役書吏傾巢出動,連縣令縣丞縣尉都分頭帶著人下到幾個人手不足的鄉里監督麥收。這種情況下,像商成這樣的壯勞力自然不怕沒有事情做,怕是還沒到麥收時節就有人早早地上門說項了。不過眼下麥收季節裡最忙亂的時間已經過了,怎麼商成還沒回來?

    見高小三疑惑,月兒就給他解釋道:「忙過麥收他又在李家莊裡攬到了幾樁零散活。」

    「商大哥有沒有帶話回來,說沒說李家莊子裡的事情,幾時能夠忙完?」

    「五天前倒是托人捎過話,說三四天裡那邊就能忙完,讓我找人把置辦下的木料再曬一曬,」月兒說著朝院子角落裡指了指。「說回來後準備先把小屋蓋起來。」

    「蓋房子?」高小三楞了楞,望著月兒手指方向靠灶房泥牆堆著的大大小小長長短短一堆木料,不由自主地問,「蓋什麼房子?」起屋蓋房可不是小事情,雖然說柳家今年的光景比往年強不少,柳老柱連欠下六七年的帳都一股腦還上了,也不該富裕到這般地步吧?都能起屋蓋房了?然而他轉念一想,又覺得柳家興許有這份財力一一柳老柱或者不行,可商成這個出了家又還俗的和尚卻不一樣,這個不知道從哪裡乍然冒出來的能耐人,說不定就能讓柳家在這鎮上揚眉露臉地吐一回氣……

    月兒見高小三臉上先是迷惑後是恍然的神情,就知道他把事情想偏了,趕緊說道:「不是蓋大房,只是起一間小屋。」她摳著手指頭扭捏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把這事說清楚,半晌才咬著嘴唇說,「家裡住不下……」

    「哦?家裡住不下?」高小三偏了臉在堂屋左右兩邊的裡屋來回逡巡一遍,又看了看低眉耷眼的月兒,才明白過來到底是怎麼回事。商成這個來歷不明的和尚雖然頂著個柳老柱遠房親戚的名義,可騙得了旁人卻瞞不過他,他可是陪著商成從山裡走到霍家堡的,從一路上的閒話再到柳老柱對商成的恭敬態度,他可以斷定,商成和柳家根本就沒絲毫的瓜葛!這一切都是霍士其在其中弄鬼,編出個親戚的瞎話好讓商成能在官上矇混過關!至於霍士其為什麼要編這麼個謊話,柳老柱又為什麼甘願冒險藏匿商成,商成為什麼突然就報官還俗,他隱約也猜到些內情……然而即便商成和柳家是親戚,可他這麼個大男人長期住在柳家門上都不合適,因為柳老柱還有個十三歲的大閨女,要講忌諱避諱;要是商成長年累月地在這家裡進進出出,日子久了,即使沒發生什麼事,街頭巷尾的閒言碎語也能教柳家父女羞得抬不起頭……因笑著問道:「月兒妹子今年有十三了吧?」

    「還沒。……過了中秋才十三。」

    「有沒有……」高小三原本還想打趣地問她有沒有看上的合適人家,話起了個頭,卻又覺得這話不該從他這個當哥的嘴裡說出來,偏偏還不能不把話接下去,無可奈何之下只能硬生生地繞了個彎,「有沒有……你爹,我是說,我叔和商家大哥,有沒有想過在這集鎮上尋一處房子買下?」說完這話他的心思也靈動起來,嘴裡的話也順溜起來,就說道,「前面槐花巷劉婆婆上月歿了。她是孤寡太婆,歷來都是官上按季供錢養著的,人沒了房子自然也歸官上處置。前幾天衙門裡傳出話來,那處院落要發賣,你讓商家大哥去問問價,看能不能買下來,這樣商家大哥也能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也就安安穩穩地落下腳……」他還留了一句話沒說。商成在霍家堡上買了房安了家,憑他的能耐和本事,肯定會有媒婆上門給他說親事;商成再娶個媳婦成個家,日子久了人們自然而然就把他看作本地人,不會再有人在他以前出家做過和尚的事情上攪風攪雨無事生非……這其實也是他心頭的一件掛念事情一一他略曉法律,知道和尚丟了度牒是樁嚴重的禍事,而且商成這個和尚來路蹊蹺身份不清不楚,又莫名其妙地和柳老柱搭上親戚,要是有人存心尋不是,商成和柳老柱都得吃官司,連帶著他還有他老丈人一家幾兄弟都逃不掉是非,所以商成能把身份坐實也能讓他去掉一塊心病。

    月兒聽他這樣說,扭著衣角半晌才說道:「劉婆婆房子的事情我們也知道,官上還沒出佈告,十七叔就把事情和我們說了……可那房子發賣的官價是三十五貫……」

    高小三馬上出主意道:「霍家十七叔不是在衙門裡做事麼?讓他去和官上的經手人說說好話,也許不用花這許多錢。」

    「十七叔找人說合過,衙門裡的人說價錢上能有些便宜,不過也不能少過三十貫,再有些雜七雜八的錢,也差不多是三十二三貫……家裡哪裡拿得出那麼多錢。」月兒抿著嘴唇說。

    話說到這裡高小三不能不問道:「還差多少?」

    「家裡的和借來的錢湊一起,能有十貫出頭,還差得遠……」

    高小三一聽頓時就苦了臉。要是差上千把文錢,他還能幫著湊湊,也許一千五百文也能拿得出來,可差這麼多,他也幫不上什麼忙。不過他也不願意說些四邊不靠的安慰話;而且既然他把話題引到買房的事情上,他就不能不做出點表示,歎口氣說道:「這樣,我家裡還有一貫上下的餘錢,罷了我讓你嫂子給你送過來。」他擺著手示意月兒不要著急說話,繼續道,「你們先拿著一一要是能把錢湊齊,就把房子買下,過了這一村就沒有這個店,集鎮上買個房子不容易呀。再說,反正那錢我一時半會也使不上,能幫商家大哥一個忙也是件好事……」

    雖然一貫錢也不濟事,可這錢畢竟是高小三的一番心意,月兒也就沒再推讓,只是感激地站起來又給高小三倒了一碗水,說道:「那我就先代我商家大哥謝謝三哥了。」坐回門邊小凳上,隨口問道,「往常日子裡三哥都是天擦黑時才回來,怎麼今天就回得這樣早?」她看高小三一臉塵土油汗風塵僕僕的模樣,估計還沒回過家;他這麼急急忙忙地過來,是有什麼事要說?

    高小三一怔,這才想起來今天過來柳家是有正經事情要和柳老柱說,便把手裡的水碗放下,自嘲地笑笑,說:「你看我,竟然把正事給忘記了一一是有事要和你爹說。不過你爹不在家,商家大哥也不在……」說到這裡他把話停住,把眼睛盯著月兒看她怎麼答覆。要是月兒接話,就說明這事她能拿主意,要是月兒不開口,他就準備胡亂編個理由再坐一會兒便回去。

    月兒當然不知道貨棧大夥計的半截話裡還有這麼多道道,只笑著說:「你說來聽聽,我爹不在,家裡的大小事情我都能拿個主意一一要是我不能做主,等這一兩天商家大哥回來,他也能拿主意。」

    既然月兒這樣說了,高小三也就把自己的話接下去:「我這趟過來就是想看我叔有沒有空,替我們貨棧做幾天事。既然我叔已經接了官上的活路,這事自然就說不上,不過商大哥這一陣子要是能抽出空閒來,也成……」

    月兒低垂下眼簾,想了想,說道:「商大哥沒在貨棧行裡做過,怕是做不來這營生。」

    聽月兒這樣說,高小三就知道她誤解了自己的意思,便笑著打斷她的話:「是我把話說岔了。一一不是讓商大哥來貨棧裡做事,是想問問他有沒有時間來打個短工……」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上半年,一家上京平原府的大客商收了一大批貨,布匹毛皮藥材山貨林林總總有百十馱,還有些二三十匹馬,本打算秋涼後再運回上京,可前一段時間到處都在傳朝廷要出兵打突竭茨人,這客商也被這沒根的消息唬得雞飛狗跳,一天三次朝貨棧跑,生拉活拽要貨棧給他即刻安排人手,把他的貨物統統運走。貨棧沒有辦法,只好勻出人手幫他處置貨物。當時說好,貨棧分四次把所有的貨物都給他送去上京,可第一批去上京的人手還沒回來,事情又出了變化一一那客商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得到的消息,說是提督府馬上就要頒布政令,燕山衛地面上所有一切與軍事相關的物資都必須以官價平賣給官府。這還得了?那客商一聽說這事就急了。他的貨物裡最大宗的就是布匹和藥材,即便不算倉儲保管的費用,光是買進來的成本就比官上公佈的行市平價要高出兩三成。他連夜找上劉記貨棧,寧可多付三成的運費,也要貨棧替他想辦法,無論如何也要把貨物幫他運出燕山。

    「那你們貨棧答應了?」月兒好奇地問道。

    能不答應麼?那客商是貨棧的大主顧,當初為了把他的生意從對頭那裡拉過來,貨棧可是花了大力氣,如今怎麼可能再硬生生地把人朝對頭那裡推?即便是虧本也得接這樁生意,何況人家還願意多出三成的運費?可應承生意簡單,不過是兩張嘴皮一碰再寫個約定,可真要落實到實處卻又到處都是難題。因為這兩三天裡找上貨棧的客商實在是太多了,個個都是貨棧的老主顧熟臉面,還人人都捨得花大價錢,只求貨棧把他們的貨物平平安安地送到目的地。生意上門原本是好事,可這個時候這種生意卻肯定和「好」字不沾邊。偏偏這些生意貨棧還不能推搪婉拒,因為貨棧有貨棧的規矩一一上門就是客!天底下就沒有把上門的客人朝門外趕的說法。可要真把這些生意都允諾下來,貨棧裡一時間又去哪裡尋這麼多人手?於是身為大夥計的高小三就給焦頭爛額的大掌櫃出了兩個主意:一是貨物不送到目的地,只送出燕山,所有的貨物都送到離燕山衛最近的渠州貨棧分號;二是為添補人手,貨棧臨時僱人雇馱馬,一律按市價加兩成付錢,送到渠州後另有紅利……

    「……除了三百文工錢,還有五十文賞錢,貨物的東家那裡說不定也有打賞。」高小三說道,「我想著柱子叔和商大哥在家裡閒著也是閒著,不如跑一趟渠州,前後二十天的事情,輕輕鬆鬆地就掙個四五百文錢,不比呆在家裡強?」

    好是好,可是……

    月兒為難地說:「我家的馱馬讓我爹趕著去給官上做事了,商大哥又沒馬,怕是做不下這活計。」

    「商大哥能趕馱馬不?」高小三問。他平常吃住都在貨棧,一個月只能回一次家,這兩三個月裡和商成一個照面也沒打過,所有和商成有關的消息全是他從別人那裡聽來的,別人只說商成這個和尚能做這能幹那,卻從來沒人和他提過商成能不能趕馱馬。牽著馱馬趕路的事是個人都會,可一天道路走下來伺候牲口的本事卻不見得人人都會。

    月兒點著頭說:「這個事商大哥能做。上月我爹腿疾犯了,就是商大哥頂了他的名去官上應的差事,從縣上到北鄭打了個來回。」

    「那就好!」高小三拍著自己的大腿說。

    「可我家沒多的馱馬了……」

    「馱馬貨棧裡備的有多,就是發愁沒趕馱馬的人。」高小三沉吟著思索道,「第一趟馱隊明天一早就出發,這是肯定趕不上了……你找人去給商家大哥捎個話,讓他後天就到縣城裡劉記貨棧來。」

    「怎麼這麼快?商大哥可是鄉勇,這出燕山境還要到官府報備,不然要吃官司……」

    「貨棧替他作保人!」

    臨出門時高小三還再三叮囑,要月兒趕緊找人去李家莊把商成找回來……

正文 第一章(15)

        當高小三把貨棧臨時招攬人手的事情告訴柳月兒的時候,商成正混雜在一群外鄉來的攬工漢子中間,蹲在主家堂屋門外的腳地裡,頂著毒辣的日頭,既煩躁又耐心地等著領自己的工錢。

    四個多月的時間,他似乎已經完全成了另外一個人。以前的細皮嫩肉如今已經變得既黑又粗糙,胳膊上還有小腿上還留著不少新傷舊痕;巴掌上還裹著一條早就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糟爛布條一一前幾天從莊子外給主家背石頭,翻過莊前那道溝坎時不小心滑了一跤,結果鋒利的石稜在手掌上劃了一條又深又長的血口子……頭髮也留長了,不再是過去整齊乾淨的平頭,濃密的黑頭裡滿是塵土灰屑,被汗水一浸又被風吹乾,就像破氈片一樣一咎一咎地搭拉在額頭上。因為長時間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飯量明顯增加,身體看起來倒比早先強壯許多,被陽光曝曬過的筋節肌肉上閃爍著黑黝黝的光芒。眼神也沒有了過去那種機敏靈動的神采,更像是一潭安靜的池水,黝黑的雙眸愈加地深邃沉靜。現在他裹在一群攬工漢中間,除了身量明顯比旁邊人高出一截之外,任誰也看不出來他幾個月前還是一個文質彬彬的研究生,更不能知曉他是一個莫名其妙來到這個世界的陌生人。

    他已經徹徹底底地成了一個平常的攬工漢。

    「商成!」主家的女主人在堂屋裡喊他的名字。

    他遲疑了一下,然後略帶著木訥昂著臉在週遭掃視一遍,直到女主家再喊了一遍他的名字,他才從人堆裡站起來,走到院地裡,繞過廊下或蹲或站的十幾二十號人,走進了堂屋。

    「商成是吧?你是六月初七來的吧?」女主家望了望攤在桌上的帳簿,也沒等他回答,就把帳簿一頁一頁朝後翻,手指頭壓著帳冊點下去,一隻手在簡陋的算盤上撥打得辟里啪啦響;一頁一頁地翻過,算盤上的得數也越累越多,直到翻到一頁停下來,才頭也不抬地對他說,「十七天的小工,工錢是四文錢一天,一共是六十八文,對吧?」

    「……對。」商成咽口唾沫。他的目光掠過桌邊上的三個人。男主家端坐在主位上,瞇縫著倆眼似乎在假寐;女主家正在緊張地把數字重新核算一遍。還有一個比他倆年齡看起來都要小一些的女人手裡緊緊把著一個深紅色的木匣子,神態恭謹地站在女主家身後。這是主家的二夫人。

    「六十八文。」女主家核算好,吐出個數字,她旁邊的女子馬上一五一十地在錢匣子裡如數數出這麼多銅錢,嘩嘩啷啷地堆在桌上,嘴裡還報著數:「六十八文。」於是女主家就把擱在硯台上的禿毛筆小心翼翼地蘸上點黑墨汁,準備在帳冊上記下這個數字。這個時候男主家閉著眼睛咕噥了一句什麼話。女主家就說:「付你七十文吧。」然後二夫人就又從已經合上的錢匣子裡再拈出兩枚銅錢放在桌上。

    結算工錢時給雇工多添幾個錢,這是主家待雇工應有的禮儀。

    「謝謝東家。」商成略略躬身,朝幾個人行了個禮。這是他應有的禮儀。然後他就從懷裡取出一個癟癟的荷包把桌上不多的銅錢都裝進去,用根細麻繩把荷包口子一扎,便再行一個禮。

    「罷了家裡預備了酒飯,留下來吃喝過了明早再走吧。」男主家說道。說話時他連眼睛都沒睜開,依舊像在假寐。

    在結算工錢之前,攬工漢子已經在主家吃過了名義上的散伙飯,不過依照鄉俗,要是主家對攬工漢們的活計還算滿意的話,就要挽留攬工漢們再吃一頓晚飯,酒飯管飽然後第二天一早再送攬工漢們離開。看來這家的男主人對攬工漢們還是滿意的。

    「謝謝東家。」商成又躬身行一個禮。

    他手裡抓著沒多少份量的荷包倒退了兩步,這才轉身出了堂屋。這也是結算工錢時攬工漢對主家應有的禮儀。當然了,要是主家對攬工漢的活計不滿意,不願意掏錢讓攬工漢子們再在家裡白吃白喝一頓,他就不可能受到商成的這種表示尊重的對待。在商成上工的第一個地方,他就是不懂這些規矩禮儀,從僱主手裡拿了錢就走,因而遭到周圍人的嗤笑,直到有人好心好意地指點他,他才明白自己該怎麼做。

    那個好心指點他的人如今也在堂屋廊下等著領工錢,看他出來,就在坐著的條凳上挪了挪屁股,給他讓出一塊地方,待他坐下來就小聲問道:「結了多少?」

    這個人的面相出老,第一眼看上去很難分辨清楚他的年紀,瘦條臉被風吹雨淋太陽曬,黝黑得就像莊戶家門上糊著的門神,眼角額頭都爬上了細密的皺紋,上嘴唇還有一道清晰的老疤,一小團油亮的紅肉在嘴唇上略微鼓起,嘴也不太能合攏,看起來總像是在嘲諷冷笑。不大的眼睛裡兩隻眸子倒是異常靈活,即使是在和商成說話,眼神卻在四處踅摸打量,似乎沒一刻的安靜。

    「七十文。」商成說道。他把穿在荷包口沿的細麻繩又解開,重新繫好,然後撩起褂子把一股麻繩從腰間粗糙的皮帶上穿過去,再和另外一股麻繩絞一起挽了個活扣。這皮帶是他在霍家堡花八文錢請皮匠做的,是真正的牛皮,既厚又結實;皮帶的鐵搭扣是他請鐵匠做的,很粗糙的東西。鐵匠當時沒為這小玩意要他的錢,只是過了幾天,商成就在霍家堡的幾個大雜貨店裡看見有這種型制的皮帶出售,價錢最低的都是四十文一根,當然賣相也很精緻,最好的那幾根皮帶,搭扣上還烙著「福祿壽」的花紋。

    那人羨慕地咂咂嘴,咽口唾沫才說道:「我才四十五文錢。」

    商成咧嘴朝他笑了笑。田小五比他早來三天,拿的卻是小工裡最平常的一天兩文半的工錢,而他後來拿的卻是小工裡最高的工錢,一天四文。不過兩人做的活路也不一樣,田小五從來沒像他那樣,一天十幾二十趟地從莊外朝莊裡背百十斤重的大石頭。而且這多出來的一文半工錢也不好掙,如今商成背上全是被石頭稜角磨出來的一道道淤傷血痕,即便是坐在這日頭曬不到的廊下蔭涼地裡等著發完工錢吃晚飯,被石頭磨壓得稀爛的脊背上依舊是一陣一陣火辣辣的疼痛。那不是一處一塊的疼痛,是整個脊樑成片成片的疼痛,猶如有火焰在炙烤著那一片潰爛的皮肉一般……

    好在田小五也知道他做的什麼苦活路,也清楚他現在不願意多說話,就沒再和他閒扯,轉過頭去和旁邊相熟的攬工漢憧憬起豐盛的晚飯了。

    商成試探著把身子朝後面的屋牆上靠過去,牆垣和他脊背接觸的一剎那,傷口傳來的刀削針刺一般的疼痛讓他禁不住吸了一口涼氣,人就像被踩著尾巴的貓一樣渾身一個激靈,意識還沒出來,身體已經脫離和屋牆脫離直坐了起來。

    「……還是四叔家的蓮兒好,模樣俊,手腳勤快,還燒得一手好飯菜,聽人說,還會識文斷字……」正和人閒聊著莊子裡哪家人的閨女受看能幹的田小五奇怪地扭頭瞥了他一眼,問,「怎了?」

    商成強忍著脊背上火燒火燎一般的疼,努力在臉上擠出一個笑容:「……沒事。不小心把……」

    沒事呀?沒等商成把話說完,田小五就已經轉過去繼續口沫四濺地和人議論莊子裡的閨女媳婦一一攬工漢受點皮肉傷算是個屁大點的事,只要沒傷筋動骨摔胳膊斷腿,那就都算是沒事。不過被商成這一打岔,他也忘記了剛剛還掛在嘴裡的李四家的閨女,興奮地用手指指一個半躺半坐在腳地上的攬工漢,問道:「段三,聽人說,前年你在周家莊子攬活時,還勾搭過一個小寡婦,是不是真有這回事?」

    那攬工漢半睜半閉著眼睛,懶眉懶眼地支應了一聲:「算是有這麼一回事……」

    周圍的人一聽那人這樣說,立刻就都來了興致,七嘴八舌地說道:「給大夥兒說說,說說你是怎麼勾搭上那小寡婦的。」連稍遠點的人也支稜起耳朵,眼睛不停地朝這邊踅摸。那人也被眾人的熱情鼓動起來,靠著牆半坐起來,張了嘴剛說了一句:「前年秋天吧……」,忽然從堂屋裡傳出來男主家的一聲很有威嚴的咳嗽,似乎是在提醒眾人這裡是個什麼場合。隨著這聲咳嗽,已經圍到那人周圍的攬工漢們也就帶著各種遺憾艷羨的神情各自散開。田小五卻沒理會男主家的威儀,依然興致勃勃地小聲問道:「三哥,說來聽聽,你是怎麼和那小寡婦勾搭上的?」那人卻不再理會他,又倚著牆闔上了眼。

    商成倒沒注意到身邊發生的這些事,他正小心翼翼地把頭仰起來,讓後腦勺抵在牆上,雙手抓緊了條凳,讓脊背不再和牆面有接觸一一這樣把脊背空懸起來,骯髒的用粗土布做的短褂也不會再在脊樑上磨來擦去,潰爛的皮肉被廊下時有時無的細風一吹,冷颼颼涼幽幽得讓他好受得多。

    「和尚哥,」糾纏攬工漢和小寡婦故事無果,又覺得枯坐無趣的田小五卻不安生,偏過臉來問道,「十七叔有沒有和你說過,朝廷要興兵的事,到底是真是假?」他和商成一樣,也是霍家堡在冊的鄉勇,可他又和商成不一樣,商成是能不能從鄉勇補進衛軍都無可無不可,他卻是一門心思想去吃糧當兵。

    「十七叔沒提過,我也沒問。」商成閉著眼說道。一股涼風從廊下掠過,撲滅了在他脊樑上燃燒的火焰,讓他熱刺刺的脊背就像被冰水浸泡一般地涼爽。他舒服得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呻吟。

    「我看是真的,不然十七叔怎麼一趟接一趟地朝廣良走?」田小五說。與其說他是在和商成討論朝廷興兵的事情是真是假,還不如說他是在安慰自己。他做夢想的都是朝廷興兵討伐突竭茨人,這樣的話提督府就會從鄉勇裡挑選青壯補進衛軍,要是需要的人手多,說不定他就有當兵吃糧的機會。

    商成沉默了一會,說道:「聽人說衛軍在廣良豎起了招兵旗,你怎不過去投軍?」

    田小五撇撇嘴。這消息他也聽人說過,可他能去嗎?廣良招的是邊軍,他想投的衛軍。邊軍衛軍可是兩碼事。

    「還不都是吃糧當兵?」商成換了個姿勢,撩起褂子的下擺甩到肩膀上,這樣能更舒坦一些。一塊在幾個地方攬過工,又都是鄉勇,所以他也略微知道田小五的一些事。田小五的大哥二哥各自娶了一個惡婆娘,父母過世時兩個嫂子攛掇著他的兩個哥,把他應得的那份財產謀奪走大半,別說田地,就是房子也只給他留下一間半要倒不塌的破茅草屋,好在他已經成人,又有把子力氣,靠著到處給人打短工做零活才好歹養活了自己。可短工零活畢竟不是真正的長久營生,更沒有地裡的莊稼有出息,他又沒有手藝,因此上六七年下來只能是勉勉強強混個半飽不饑,錢卻幾乎沒攢下幾個,更說不上討一個媳婦一一誰願意把閨女嫁給他陪著吃苦受累呢?所以田小五才動了投軍的念頭……

    「怎麼都是吃糧當兵了?」田小五有些發急地說道,「邊兵又不能去和突竭茨人打仗,天天窩在那屁大點的烽火樓宣警台上,有什麼意思?夏天太陽曬,冬天冷風吹,撒泡尿都得找哨長報告。吃的是霉米霉面,穿的是衛軍穿剩下的衣裳,三年五載才換一回防,才能回來看看生面孔瞅瞅大姑娘小媳婦……這也叫『都是吃糧當兵』?」

    商成不言語。田小五說的話都不錯,邊軍的待遇確實是遠遠不及衛軍。這是他親眼目睹的事情。他替柳老柱出過一回遠差,送軍糧到北鄭如其寨,那就是燕山邊軍的一處大寨,駐著一營邊軍,那些邊軍個個衣衫襤褸神情呆滯,怎麼看怎麼不像是個軍人,倒更像是犯人,伙食更是連他這個攬工漢似乎都不如,糙米霉面和爛菜幫子扔一鍋裡燴,隔老遠就能聞到一股衝鼻的霉酸氣……據說在這種軍寨裡的邊軍待遇還算是不錯的,那些常年累月守在烽火樓的邊軍更慘,冬天遇上大雪封了道路,兩三個月送不上糧食蔬菜柴禾的事情也屢見不鮮,傳說三十年前一個冬天裡曾經有過一個宣警台斷糧三個月,糧食送上去時整整五十個人半個哨的兵就只剩下兩個人,四隻眼睛通紅得就像冬天裡餓久了的狼……也就是有了那件慘事,朝廷才修改了法度,允許邊境上的各個烽火樓宣警台把在冬季把存糧增加到四十天的份量……

    沉默了一會兒,商成才說:「衛軍裡的光景也不見得好多少。一一要是真要和突竭茨人打仗,上了戰場生死也就是一瞬間的事……」

    「管它的!」田小五毫不在意地說道,「生死有命,想那麼多幹嘛?真要有上戰場那一天,被突竭茨人砍死是我的命不好,要是他們砍不死我反而被我砍死,那也是我的命。我想吧,三五場仗打下來,只要我沒死在突竭茨人手上,即便沒功勞也能領到幾貫賞錢,回來再找媒人說上一門親安個家……」

    商成聽他把話說得這樣輕巧,禁不住撲哧一笑,正想開口說哪裡會有這樣的好事,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改口說道:「那我回頭請十七叔幫你在縣城裡問問。他和縣城衛軍的管校尉熟絡,要是衛軍還有空缺,就請他幫你在管校尉面前說項一下。」

    聽商成這樣說,田小五頓時眉花眼笑地連聲說謝,還允諾,只要他能如願以償地當上衛軍,就把他在霍家堡的那一間半茅草屋送給商成作謝禮。商成只是笑笑,也沒搭腔。

    田小五來了興頭,說了半天感激話,又把話題拉扯到別的事上:「聽人說前些日子你和管校尉較量過一回,還把幾個衛軍都給拾掇趴下了?」那次鄉勇會操時他還在外莊做零工,所以就請假沒去,等他把手頭的活計做完回到霍家堡,才從旁人嘴裡聽說自己錯過了一場好戲一一商和尚把帶操的衛軍從官到兵都給撂倒了一一這讓他捶胸頓足懊惱了好幾天。

    商成不想多談論這事,就輕描淡寫地說道:「那是管校尉讓著我。真要是在沙場上,我這樣的他一隻手就能對付倆……」平常遊戲角力,像管校尉那樣的他對付起來輕鬆得很,僅僅靠著身高臂長就能讓管校尉近不了身,即使近了身,管校尉力量又遠不及他,隨便兩下就能把他推開;那天兩人角力時管校尉就吃虧在力氣上,被他一抓一扯一推,輕易就折了個跟頭。至於他贏那幾個衛軍,只是運氣好,那些人雖然看著他摔了管校尉,可還是沒把他當一回事,嘻嘻哈哈地只想逗弄他一回,圍著他時也沒個陣勢秩序,結果被他三拳兩腳挨個收拾了一遍。要是人家和他認真計較,那幾個兵也能輕易把他拾掇了;至於管校尉……他倒是真的不楚。

    「聽人說,他們當時就叫你去當兵哩,你怎沒去?」

    商成撓撓頭。這個問題倒不好回答。他怎麼沒去當兵?他這麼個不清不楚的身份,又怎麼敢去當兵?再說了,管校尉當時已經認出他就是那個在城門口被自己逮住的和尚,他還敢去管校尉的手下吃糧?即便他要當兵,也得去遠地方,人生地不熟,誰也摸不清楚自己的來路,他才能不再提心吊膽一一哪裡像在這裡,即使睡著了也生怕自己不小心說夢話,抖露出自己的出身來歷……唉,要是真能抖露出自己的出身來歷就好了,可怕就怕沒人會相信他的話,更怕的是人們不單不把他的真話當瘋話,還把他當作突竭茨人的話給抓起來,那時候只怕砍頭都是小事情……

    看田小五眼巴巴地盯著自己,商成只好隨口編出一套說辭來敷衍:「來投親前我在上京卜過一卦,卦上說我兩年裡切切不可吃皇糧,否則就要招來災禍,說不定就得送命。」

    「唔?」田小五立刻閉上了嘴。這種和鬼神沾邊的事情總是最讓人敬畏的。

    說了這半天話,攬工漢們結算工錢的事情差不多到了尾聲,天空中也是晚霞萬道紅雲如錦,遠處的大燕山就像披上一條輕紗,漸漸地隱入昏暗中變得朦朧模糊。莊子裡各家各戶都冒出裊裊炊煙,空氣裡瀰漫著一股讓人沉醉的麥桿燃燒過後散發出的氣息,香噴噴的蒸饃烙餅味也夾雜在其中。主家的長工僕役已經在堂屋前的院地裡把幾張長木桌拼接到一起,正把幾個臉盆一樣大小的木盆朝桌上擺放,木盆裡是青幽幽綠盈盈泛著油光的時令蔬菜,白生生的肥肉條子在菜葉間忽隱忽現,閃爍著誘人的光彩散發著迷人的香氣。金黃色的烙餅黃澄澄的蒸饃重重疊疊摞得就像小山也似;院地邊的廊下還擺著幾個木桶,有熬得粘稠的稀飯也有酒香四溢的白酒……...<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vernc 發表於 2009-10-19 07:05 AM

正文 第一章(16)

        看來主家對一群攬工漢子們做下的活計是極其滿意,這頓真正意義上的散伙飯不僅餅饃管夠讓大夥兒敞開肚皮吃,帶著大片大片肥肉條子的各種炒的煎的煮的烹的菜也是吃光一盆又端來一盆,家釀的散酒讓個個攬工漢都喝得滿臉紅光油亮,人人在大口喝酒大口吃菜的時候,還不忘了高聲感慨一聲主家的大方和高義。

    隨著夜幕漸漸降臨,一輪半圓不缺的月亮從一抹輕紗般薄雲後面露出大半張臉,清冷的月光撒落在這喧嘩熱鬧的院落裡。

    散伙飯已經進入了。如今在院落裡圍著幾張拼湊起來的木桌邊的不僅有在主家攬活幫工的人,還有莊子上和主家關係親切的鄉親,幾個和主家相熟的有頭有臉的莊戶就坐在堂屋裡,你一杯我一盞地喝得高興。不時有攬工漢或者本莊人捧著粗陶大海碗過來給他們敬酒,大聲稱頌主人家的慷慨或者小聲感謝主人家的熱情。不少孩童手裡舉著餅呀饃的吃食,在人群裡興奮地鑽來鑽去……

    商成已經吃喝好了,現在正坐在院落一角的廊下石沿上。他能喝酒,但是不好酒,尤其是這種十幾二十號人把幾個盛酒的大海碗傳來遞去的喝酒法子,更是讓他心理有一種本能的抗拒心理。他看著眼前的熱鬧景象,聽著人們高聲說話大聲哄笑,不知道為什麼,他心裡反而空落落的寂寥難受。他看人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酒菜上,就悄無聲息地站起身,順著牆垣轉到門口,走了出去。誰都沒有注意到他,只有一兩個不相識的人詫異地掃視了他的背影一眼,不過他們馬上就又掉過頭來繼續喝酒吃菜。

    他沿著土路一直走出了莊子,直走到莊子邊的一條小河溝旁邊,才在河邊的路埂上坐下來。河溝不寬,河水也不大,月光在水面上流離搖曳,就像撒了一河細碎的銀點。潺潺的流水聲就像一首永遠不會終止歇息的細曲,又像一聲悠長迷離的歎息,在他耳邊輕輕地迴盪。夏夜裡涼爽的風順著河道從下游吹過來。河岸邊的幾棵柳樹在夜風裡搖曳著婆娑的枝條。遠處的大燕山在夜幕籠罩下只剩下黑糊糊的模糊輪廓。墨藍色神色幽暗的晴朗夜空中,月亮露出清澈淡泊的微笑,冷冷地注視著大地上的一切。越來越繁密的星星就像是在一塊巨大的青石板上綴滿了光華閃爍的銀釘……

    地裡的莊稼已經收割完了,十幾天前還是麥浪翻滾的田地如今都變得光禿禿的。不知道從哪裡傳來了第一聲蟲鳴,然後四面八方就都響起了野蟲的唱和。

    星空、遠山、小河、蟲鳴,眼前的一切就像無數小說和詩歌裡描繪過的世界一樣美好,即便是最光怪迷離的夢也未必能構畫不出這般引人入勝的幻境……

    夢境呀!商成在心裡歎息一聲。眼前的一切要真是個夢,那該有多好啊!

    多少次他都在夢裡告訴自己,他所看到的一切都只是一個夢,當他睜開兩眼醒來時,他就會發現,眼前既沒有柳老柱也沒有柳月兒,既沒有霍家堡也沒有大燕山,更沒有讓他被別人高看一眼的兩條惡狼……可他每每滿懷希望從夢裡驚醒過來時,就會失望地發現,他既沒看見用鋼筋水泥塑堆砌出來的宿舍,也沒有看見熟悉的鋼絲床和課桌課本,更沒有已經陪伴了他幾年的手機和手錶……他睡的是隨便鋪就在地上的草蓆,身上蓋的是自己那件骯髒的短褂,身邊只有和他一樣勞累得連話都不想說的攬工漢,連脊背上的傷口都在用令人抽搐的疼痛提醒著他不要忘記自己現在的身份……有時他不得不認真思考一個問題,難道說他過去二十幾年的生活才是一個徹底由他自己勾勒出來的幻景?而他現在的生活才是重新回到了自己原本應該停留的真實世界?

    連他自己都知道這種想法是無比荒謬的。他當然不屬於眼前的這個世界!他讀過小學中學大學,十六年的學習在他心裡留下了無數深刻的印象和記憶,他甚至能回議起他所讀過的那些課本,許許多多原本已經被收藏在意識最深處的東西,如今他也能清晰地記憶起來。他甚至還記起了自己的母親一一在他的意識裡他們的形象原本是模糊的,但是現在卻異常清晰,他記起來小時候有一回因為別人罵自己是野種,自己和同村的孩子打架,他哭著回去找媽媽,母親一面給他抹眼淚一面給自己抹淚水……可這種溫暖的場面剛剛在他心頭浮起來就被他硬著心腸又掠過去……他抿了抿嘴唇,耷拉下眼簾。他的眼眶裡已經盈滿了淚水,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

    即便景色已經模糊,他還是知道這個世界並不是他的世界。絕對不是!

    這裡甚至都不是他的世界裡以前曾經走過的歷史!

    他現在已經無法用言語來描述他第一次聽說這個時代的準確稱謂時的心情了。驚訝、驚詫、震驚、呆若木雞……所有這些詞彙都不足以描繪他當時的真實心境,生平第一次,他感覺了自己語言表達能力的匱乏。

    一一這個世界有它自己的稱謂:趙朝。

    趙朝!他現在已經不記得當時自己都說過些什麼做過些什麼了,唯一能記得的事情就是當他知道這件事時,他就像一具行屍走肉一般渾渾噩噩地過了兩天,別人說什麼他都聽不見,別人做什麼他都看不見,吃到嘴裡的飯食如同嚼蠟,而且他也沒有飢餓和乾渴的知覺……

    夏商周秦漢魏晉隋唐宋元明清,哪裡有趙?!南北朝五代十國,哪一朝哪一國稱趙?!

    當他清醒過來之後,他接連幾天都找著霍士其,拐彎抹角地打聽趙之前是哪一國,再往前又是什麼朝代?更早呢?還有嗎……

    他打聽出來的結果就是「夏商周秦漢魏晉隋唐趙」,有秦皇漢武,有三國魏晉南北朝,有貞觀之治和開元盛世也有黃巢大起義……可宋朝呢?北宋呢?那個號稱歷史上最富庶最有朝氣也最頹廢最無用的北宋去哪裡了?

    他心頭揣著無數的疑問,卻偏偏一句多餘的話也不敢說不敢講,他不敢明目張膽地問霍士其,趙朝是怎麼建立起來的,也不敢在人前曝露出自己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更不敢在大街隨隨便便地找人打聽。他只能把所有的疑問都揣在心裡,拚命地想從人們平常說話講故事中尋找到蛛絲馬跡,然後把這些零散的碎片拼接成一個完整的答案。

    他現在只知道趙朝的國姓是陳;之所以國號是趙,就因為趙太祖被南唐封為趙公;沒有五代十國,只有後晉和南唐;後晉滅唐,然後李唐宗室在江南擁立新皇帝,繼國號為唐;趙滅偽朝後晉,繼滅南唐……

    他猜想,他來到的這個個完全陌生的世界,是一個歷史中未知的片段,是歷史長河中每個瞬間都可能有的無數發展方向中的一個;所有他能回憶起來的歷史片段對他來說都毫無作用,也不可能為他提供什麼未卜先知的幫助。他完全不能預見到歷史的將來,更不能預見到自己的將來,他如今的處境遠比他先前的真實世界裡的處境還要坎坷艱難無數倍一一那個世界裡他至少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最不濟他還能憑著自己研究生的牌子找個穩定妥當的鐵飯碗,可在這裡,他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個出過家又還俗的和尚,是個背井離鄉的受苦人,是個窮苦潦倒的攬工漢,是個連一間遮風擋雨的破茅屋都沒有的窮光蛋……

    現在他坐在河邊的土埂上,再一次清醒地思考自己的處境,也是再一次想為自己規劃一個未來的出路。

    他知道,他的出路還是有很多。他可以去參加科考,可以去吃糧當兵,也可以憑著自己半罐子水的本事做一個有出息的匠人,或者憑著自己能認字寫字,在縣城或者府城裡的商號裡某份差使……參加科考的事情首先被他排除了。先不說參加科考要去縣城官上掛號,光那些作為科考會試課本的書他就一本也沒讀過,這事就能把他煎熬得頭髮都愁白;沒個三五年時間他肯定不能把這些書讀過讀好,那他在這段時間裡吃什麼穿什麼?除過讀書,他還要把古文基礎磨練紮實,還要拜師學藝,還要和人切磋作文章的技法……想想都教人頭痛傷腦筋。唉,算了!看來這讀書做官的事情不適合他!比較起來,還是去當兵吃糧最簡單,反正他就是孤單一個人,無牽無掛,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而且他也有當兵的先天條件,憑他的身量力氣再加上點運氣際遇,說不定當兵是最好的出路。可當兵吃糧說不定就要上戰場,上了沙場刀槍不長眼,誰知道倒霉的事情會不會教自己撞上?他倒不是畏死,可人死總要有個價值,他總該知道自己是為了誰去拚命。不為祖國不為親人,他上戰場就為了保衛這個讓他懵懂迷惑的陳家趙朝?不可能。他對這個時代根本就沒有絲毫的感情,不可能用生命去捍衛它。所以吃糧當兵的事情就被他從將來的出路上劃掉了。做匠人和在商號裡當夥計也都是路,可也有這種或者那種麻煩事,最讓他惱火的是兩者都要看別人的臉色行事,這是他最不願意做的事一一他要是願意看別人的臉色,何苦跑到重慶去讀那個勞什子的哲學系研究生呢?要是不去讀研究生,他又怎麼可能鬼使神差地來到這個世界上……

    就在他自怨自艾地感慨自己當初不該腦袋發熱跑去考什麼研究生時,耳邊突然傳來一聲牛叫,「哞一一」的一聲嘶鳴裡充滿了痛苦和掙扎,倒把他嚇了一跳。扭頭順著聲音望過去,卻只見莊子邊的一處院落有一點蠶豆大的燭火忽明忽暗,影影綽綽還看見人影晃動。

    他瞧了兩眼,昏暗中壓根就看不真切。他也沒心思去關心那院落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一這裡的治安狀況遠比他來之前的那個世界要好得多,別說他還從來沒聽說哪家人丟過耕牛這種大牲口的事,連小偷小摸的事情也沒聽說過。想來不過是勤快的農戶臨睡前再來給耕牛添一回草料,就又轉過頭來繼續想自己的心事。

    既然聽到牛叫,他馬上就意識到他還有別的出路可以走一一他還能做個佃戶。他可以從別人賃幾畝十幾畝田來種莊稼,慢慢地在土地上掙扎刨食,然後積攢些錢置辦下自己的產業,最後就像這幾天僱用他幫工的主家那樣,成為一個有頭有臉的小地主。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坐在桌子後面,半瞇縫上眼睛似睡非睡,聽著婆娘把算盤打得辟啪響,再很有威嚴地咕噥一聲「罷了留下吃晚飯」,他的嘴角禁不住咧了咧。

    當然這一切都只能是他為自己的勾畫而已。就像他不可能知道自己竟然會有一生中經歷兩個世界的那一天一樣,他也不會知道明天會發生些什麼事,而這些事又會給他現在的生活帶來些什麼樣的變化。眼下對他最為緊要的事情,就是先在柳家的院落裡為自己搭建一間簡陋的小屋一一他實在是受不了柳老柱睡覺時山一般的呼嚕聲。更重要的是,按這個世界的看法,十三歲的柳月兒已經完全是個大姑娘了,他作為一個出家又還俗的和尚,住在柳家原本就不合適,要是再給柳家父女帶來什麼閒話蜚語,那他就真正該死了……

    他早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也多次提出來要出去賃間房子單獨過,可柳家父女就是不同意。無奈之下他只好改主意,在院落裡先搭個小屋來把閒話的影響降到最低。

    唉,即便是修個小屋也不能徹底地阻塞住街坊四鄰的嘴呀!

    看來再過段時間,自己還是要想辦法搬出去住,實在不行,就到府城或者更遠的地方去攬工,等積攢夠足夠的錢,再回到霍家堡來買房子。說到買房子,他不禁摸了摸腰間掛著的半癟不鼓的荷包。荷包是大丫給他做的,一面還用紅線繡著他的姓,「商」。和街面上店舖裡賣的那些針線活計比較,小姑娘的針線活還是很看得過去。荷包裡裝著七十枚銅錢,再加上他前頭積攢下的三貫多錢……離買房還差著老遠一截。

    他禁不住又歎息了一聲,從泥地裡摳出一顆石子,掄圓了胳膊,狠狠地把石子朝遠遠的河道裡扔過去,就像要把心頭所有的煩悶都扔掉一樣。石子在河面上濺起了一圈水花,馬上就又恢復了悠閒的平靜。

    他扯了扯褂子,拍了拍褲子上沾染上的泥土和草葉,就慢悠悠地朝莊子走回去。

正文 第一章(17)

        商成走到莊子邊,又聽見了一聲牛叫。這一回距離近了,他不僅聽到了哞哞的牛叫,還聽到男人低聲咳嗽和呼哧呼哧的喘息。似乎還有女人掙扎的聲氣。

    遭他娘的!

    他不由得罵了一句。這鄉間的風氣雖然淳樸,不過還是有偷雞摸狗的事情,難道今天晚上就讓他撞上一回?看著那豆燭火的方向,他抿了抿嘴唇。竟然還有混帳東西敢攪這種事?他嘴角邊禁不住浮現出一抹冷笑,攥緊了拳頭,朝聲音的出處走過去。

    他幾步趕到那莊戶的院落前,隔著木籬笆圍起來的院牆望進去,藉著那點燭火昏黃的光,才算看清楚院落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個男人正跪坐在地上使勁扳著牛頭,一個女人一手手裡拿著個大木瓢,一手掐著牛的鼻子,把木瓢裡的水朝牛嘴裡灌,藥水被牛噴得到處都是,連那女人身上的衣裙也濕了小半邊。牛的力氣大,那兩個人根本就對付不了,四隻大蹄子在泥地上亂踢騰,泥地上都被刨出幾道坑。亂作一團的兩人一牛旁邊,還有個女子舉著油燈照亮。再遠處的堂屋簷下,三個娃娃驚惶失措地圍在一個女人身邊,抓扯著女人的褲腳衣角;那女人就像一隻老母雞呵護小雞崽一樣,張開了雙手把三個小傢伙都保護起來。

    人家這是在給牛灌藥哩!他竟然把這想成……商成登時為自己剛才的猜測而羞得一臉紫紅,捏緊的拳頭也鬆開了。

    「要幫忙不?」商成在牆外喊了一聲。也沒等院子裡的人應聲,他就自顧自地推開了同樣是木籬笆編成的院門,走了進去。他對顧不上和自己搭話的男人說,「我來扳著它的頭,你去餵藥。」說著就握住牛的兩個犄角一使勁,牛頭就被他死死地按在地上。牛把四隻蹄子在地上踢騰了好大一團塵土,掙扎了一番,大概也察覺到商成的力氣和自己的主人不一樣,喘著粗氣鼓著一對大眼睛就認命地停止了無謂的掙扎。

    男人就跪在地上挪了兩步路,從女人手裡接過木瓢便給牛灌藥。大概是力氣用盡了,他的手抖得厲害,一瓢藥倒有一大半都灑出來,深褐色的藥水淌得到處都是。商成看不上個事,乾脆一手夾住牛頭,一條膝蓋抵著牛脖子,接了瓢才好歹把剩的藥水灌下去。

    他右手拽著牛鼻子,不讓牛把藥噴出來,反手把瓢遞給那幫不上忙的女人:「還有藥沒有?」那女人早就看得傻了,半天都沒伸手來接水瓢,直到她丈夫在旁邊大吼了一聲清醒過來,趕緊在腳地上的木盆裡舀了瓢藥水遞過來。

    商成的到來顯然幫了這家人的大忙,這一回藥水喂得很順利,只是轉眼的工夫,半盆子藥水就都灌進了牛肚子裡。看樣子這藥已經喂完了,商成鬆開牛的犄角,喘息了幾口站起來,拍了拍牛的大腦袋。這時候他才顧上仔細打量這個大傢伙。剛才牛倒在地上看不清楚,他又只顧著按著牛頭不讓牛掙扎動彈,也沒太注意,如今搭眼上下一看一一怪不得這家人如此精心照料哩,這是一頭口青力大的壯牛呀!不用說,這是這戶人家最寶貴的東西,肯定珍貴愛惜得不得了!看男人依舊癡癡呆呆地跪在地上抓著木瓢不說話,商成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看牛噴著粗氣從地上直起身,兩隻大眼睛裡也有了亮色,就又拍了拍牛的犄角,撩起沾滿黏糊糊藥湯的褂子在臉上胡亂抹把汗,便準備回去了。

    「……這位大哥慢走!」還是那個執著油燈在旁邊照亮的女子機警靈醒,看商成要出門,趕忙叫住他。怎麼能連句感謝話都不說就讓幫忙的好心人走呢?雖然她從商成進門開始就和院子的其他人一樣目瞪口呆一一莊子裡哪裡來的這種莽撞人,主人家都沒開腔就敢推了門自己進來?而且來人的這把子力氣也太大了,下午給牛餵藥時兩個男人才好歹把牛按住,掐著牛鼻子給牛灌藥水的獸醫還被牛噴了一臉的藥,可這人握著牛犄角只那麼一扳,牛就伏伏帖帖地趴在地上任憑人擺弄……

    聽女子這樣一說,那兩個還在癡迷發愣的人也反應過來。男人從地上爬起來,一邊咳一邊嘴裡說著感激話把商成朝屋子裡引,女人哎呀一聲就急忙四處亂轉不知道該忙點啥,只有那拿油燈的姑娘乖巧機靈,把油燈往堂屋中間的桌上一放,先給商成倒了一碗水,又轉身打來一盆水,扯了條毛巾放水盆裡,都擱在堂屋門外的條凳上,然後用眼神告訴陪著商成坐卻又一直拿眼睛瞅他還找不出話來說的男人,這個時候應該讓客人先抹把臉洗把手。

    那男人於是拽著商成的衣袖請他過去洗手洗臉,嘴裡還沒口子地說著客氣話。

    別人這樣熱情,商成倒不好就走,看姑娘的意思似乎還要幫他擰手巾,趕忙過去連聲說我自己來我自己來。他也沒用毛巾,就用手撩著水嘩嘩幾下隨便洗了洗臉上的塵土汗水,也沒用搭在盆邊的毛巾,隨手抹抹臉上的水,朝一直盯著他的女子笑著點點頭,就準備說告辭的話。

    兩個人離得近了,那姑娘似乎也認出了他,嘴裡不禁輕輕地呀了一聲。又覺得自己這樣一驚一乍的模樣似乎不太好,急忙又閉上嘴,臉脹得通紅,只是把兩隻烏溜溜的大眼睛在商成身上來回打量。

    這個時候那個在屋子裡來回亂轉不知道做什麼才好的女人大概也回過了神,聽見那女子低聲的驚呼,就狠狠地盯了她一眼,過來把商成朝桌邊讓,一邊讓還悄悄地用腳隱蔽地踢了那男人一下,並且說:「這位大哥好大的力氣!要不是你過來幫忙,興許我們夫妻倆一晚上都沒法把這藥給牛灌下去……」說著話就把水碗塞在商成手裡,又回頭對女子說,「去娘房裡把後晌午才摘的杏拿來,給客人嘗嘗鮮。」

    女子掀了布簾子進了裡屋,不一時又轉出來,手牽著衣角用衣服兜了一大捧杏,都放在了桌上。紅亮亮的杏立刻骨碌碌地滾了一桌子。商成手疾眼快,從桌子邊把兩個差點滾下去的杏撈住,抬起眼時,卻看見三個娃娃都站在門邊,一個個眼珠子都不轉一下地盯著他手裡的果子,最小的一個手指頭都伸進了嘴裡。剛才餵牛時護著三個娃娃的女人就站在娃娃們身後。藉著堂屋裡的亮光,商成這才看清楚,這女人的兩隻眼睛都緊緊地合作一條縫一一她竟是個瞎子……

    商成抓了把果子,過去給三個娃娃一人手裡塞了幾個,看起來年齡最大的那個娃娃還知道把眼睛先瞅他們的爹娘,兩個小的卻不管父母同意還是不同意,也不管這果子到底乾淨不乾淨,抓著果子就朝嘴裡塞。

    他在這邊逗三個娃娃,那邊女子已經湊在她嫂子的耳朵邊小聲地說話;她嫂子聽了她的話,又趴在男人耳朵邊小聲地嘀咕了兩句,那男人這時好像才清醒過來,仰了臉把目光在商成身上逡巡了幾遍,又不太有把握地問他妹子:「你沒看錯?真是他?」他說話時聲音有些大,商成也聽見了,他莫名其妙地轉過臉來看他們在說些什麼。

    男人倒有些不好意思,吭吭哧哧地假作在咳嗽,哪知道這一假咳嗽竟然引來了真咳嗽,頓時躬身控背地咳個不停氣,直到女人過去在他背上連拍帶敲地撫摩半天,又端起給商成倒的那碗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好幾口,才算是停住了咳,滿臉都是歉意地對商成說:「麥收前就落下了這毛病,吃了好多藥也沒見好,結果……還請您多擔待。」

    商成笑笑表示理解,正想開口說點什麼,那女子卻喊道:「商家大哥……」

    商成詫異地轉過臉來。這戶人家全是生面孔,他不記得他和這家裡的哪個人認識呀。這李家莊上除了和他一道攬工的田小五之外,只有寥寥幾個人知道他是誰,怎麼這小姑娘竟然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了?

    看他驚異的神情,女子就知道自己認對了人,可她一時不知道該怎麼介紹自己,只好脹紅了臉躲到她嫂子的身後。

    「你怎麼認識我?」商成驚訝地問道。看小姑娘不好意思,就只好把疑惑的目光轉到她哥身上。

    她哥還沒說話倒先笑起來,說:「我娘和霍家堡的六姨是嫡親的堂姐妹……上月六姨回來時,把我妹子帶去霍家堡住了幾天,她肯定是在那裡見過你……」說著就轉臉問他妹子,「是不是這樣?」他妹子點點頭,小聲說:「就見過一面。商家大哥在場壩上和縣裡那幾個兵在谷場上摔交角力時,我也在場邊的……」

    聽她這樣說,商成才明白過來為什麼這女子竟然認識自己。不過那天在場壩邊看熱鬧的人男男女女有好幾百號,他對她可是一點印象都沒有,至於男人說的什麼六姨七姨的,更是瞠然不知所謂。

    「我哥說的六姨就是十七嬸子。」那女子小聲地說道。

    聽她這樣一說,商成才恍然大悟。他隱約記得那幾天十七叔家裡好像是住了個什麼親戚;不過那幾天他都在集鎮上的一家歌肆裡裡幫工,連晚上都是歇在酒樓裡,也沒回柳家去住,所以並不知道十七叔家來的親戚就是眼前這個小姑娘。

    這樣一說,這家人和商成的關係立刻就近起來。商成先喊那男人范翔作大哥,經過小姑娘范蓮兒提醒,兩人各自報了年齡,他竟然還比范翔大一歲,於是趕緊改口,這才沒鬧出更大的笑話。又過去給蓮兒的娘見禮,說了一籮筐問候寬心的話。范翔媳婦招呼三個娃娃進來喊大伯。雖然這門親來得很突然,可頭次見面,商成這個長輩自然不能空著手,他在身上略一摸索,就把繫在腰間皮帶上的荷包解下來,連荷包帶錢一起塞給了幾個娃娃一一「這錢就給娃娃們買點吃食再換身衣裳。」

    坐在范翔家的堂屋裡東里長西裡短地拉了半天話,商成才告辭出來。臨走時范翔兩口子和蓮兒一直把他送出來老遠,直到他都快進主家的門了,回頭時都還能望見遠處的那一點昏黃幽暗的小油燈。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把還沉浸在夢鄉裡的田小五叫起來朝回走,在經過昨天晚上他扔石子的那條河道時,又意外地撞見了帶著三個外甥出來給牛割青草的蓮兒。蓮兒紅著臉把他昨天晚上拉在家的荷包還給他,他也沒大在意就揣在了懷裡,還特意囑咐小姑娘,早晨的野草都帶著露水,喂牲口的話牲口容易跑肚子拉稀,一定要曬乾了才能喂。

    直到半路上歇腳的時候,他才發現蓮兒給他的荷包並不是大丫給他做的那個。這個荷包的兩面都各繡著一朵蓮花。

    田小五也看見了他手裡的荷包,還笑著揶揄他一句:「商家大哥,這是誰家閨女送你的定情物件?做得可精緻哩!」

    「滾遠點。」商成笑著說道。他才不相信這荷包是什麼定情信物的鬼話一一他和李蓮兒就見過這兩回面,話都沒多說兩句,扯什麼定情定綠的淡?他倒是以為蓮兒多半是出門時匆忙拿錯了荷包。再說了,要是蓮兒拿錯個荷包都是給他送定情信物,那大丫給他做這個荷包又特意繡個商字又算是什麼?

    田小五倒是對商成的笑罵渾不在意,只拽了根草含在嘴裡仰面躺在草堆裡看天上的雲彩,忽然揚著聲氣唱起來:

    「櫻桃好吃樹難栽,

    有了那些心思我口難開,

    繡一個荷包哥哥你帶身邊,

    莫把妹妹且忘懷……」...<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vernc 發表於 2009-10-19 07:06 AM

本帖最後由 vernc 於 2009-10-23 08:43 AM 編輯

正文 第一章(18)再去縣城

        商成回到柳家,月兒就把昨天高小三來的事都告訴了他。

    毫無疑問這是樁好事。麥子已經收過了,莊稼地裡的活路要輕快很長時間,農戶們不會再掏錢僱傭短工;因為謠傳朝廷要興兵的緣故,霍家堡上的飯肆酒樓也不再大興土木,精明的生意人們一面悄悄地把細軟財物運去更安全的府城甚至更遠的南方,一面不動聲色地緊張著關注地事情的進展。這兩樣事情合在一起,就讓商成這樣的靠打零工掙錢的攬工漢們很難尋到活做。商成還好一些,兩隻惡狼給他帶來了差不多三貫錢,算是有些積蓄,即使沒事可幹也能支撐一段時間,但是象田小五那樣的純粹靠著攬工的人,在這個時候就倍感生計艱難和生活艱辛。實際上,這也是田小五隨時隨地都把當兵吃糧的事情掛在嘴邊的最直接的原因。只是田小五現在還能尋到點事情做,腰裡也有幾個零散錢,還不至於吃了上頓沒下頓,所以他也有在當衛軍和做邊軍之間挑肥揀瘦的餘地;要是日子真到了吃不上飯的時候,毫無疑問,他會決不猶豫地加入邊軍……

    「高小三隻說明天一早去縣城的貨棧找他?」商成思忖著問道。

    月兒點點頭,說:「也沒說明天一早就去,只說最遲在明天一早就要去找他。他還說,要是趕不上這趟馱隊,就要過不少日子才能有下一趟。」她說著就要出門。她一早就托付了布鋪的夥計找人給商成捎話,讓他趕緊從李家莊回來,現在人已經回來,她還得去給人家交代一聲,別讓人家跑冤枉路。

    「他提沒提到他們貨棧還要僱傭人?」商成打算把田小五也叫上。

    月兒回憶了一下,說道:「他沒直接說還要找人……不過,他說貨棧最近積壓了很多貨,都要趕日子送去渠州,也提到說貨棧人手不夠,眼下還在到處找人……」

    這樣呀。商成想了想,覺得把田小五捎帶上也不是沒可能。即使貨棧的人手已經招攬齊了,田小五也不過是多走了幾十里路,不會有什麼損失。說不定他沒在貨棧攬到事做,反而在縣城裡找到更合適的活計呢?就對月兒說:「你去忙吧,我出去找個人。」

    既然商成要出門找人,月兒就沒有了出門的必要。她讓他自己順路過去和布鋪上的人打個招呼,她便留在家裡做午飯。

    商成答應著就出了門。

    他先走到前街的布鋪上找到月兒托付的人,把她囑咐的事情辦了,給人家說了好幾句感謝的話,這才離開店舖,拐個彎,從一條骯髒狹窄的小巷轉到田小五住的那條街上。這條街上幾乎全是破朽朽的低矮泥垣茅草屋,偶爾才能看見一間半間的泥瓦房,比柳家所在的那條巷子的景況還不如。因為剛剛麥收,家家戶戶都用新麥秸在房頂上修修補補,於是被風吹雨淋日曬而變得黑糊糊的茅屋頂上就出現了大塊大塊的赭黃。街兩邊到處都能看見說不上名目的垃圾,蒼蠅在人和牲畜糞便積起的垃圾堆上盤旋起落,發出嗡嗡的聲響。有一間大概被人遺棄了很長時間的茅屋已經倒塌了,屋子中間幾根黑黝黝的爛椽子挑著七零八落的茅草,看著像是門的地方趴著一堆紫醬色的物事,看人走近,一大群綠頭大蒼蠅嗡地一聲炸開一一商成這才看清楚,那團物事是只死貓。貓的身體內臟已經被野狗田鼠什麼的吃得只剩下一張皮,只有貓頭還算是完整,可原本該是眼睛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兩個不規則的黑窟窿,頹敗的毛皮被黑顏色的液體糾結粘連在一起,可怕地支稜著……

    商成皺著眉頭強忍住噁心,緊走了幾步。直到現在,他都不是很適應周圍的這種環境,看見隨處亂丟的生活垃圾和成群亂飛的蒼蠅,他就覺得反胃。但是他也沒有力量來改變這種情況,也沒辦法讓別人跟著自己一起來保持環境的衛生整潔,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盡自己的所能改善柳老柱家周邊的情況……

    他在街的盡頭轉了個彎,拐進另外一個看起來差不多的小街。他約莫記得田小五就住在這裡。可這幾道街看起來都是一副模樣,茅草屋也瞧不出個什麼差別,無可奈何之下,他拉住一個在街邊玩耍的娃娃,打問田小五的家。那娃娃渾身上下滾得全是泥,臉蛋和手也黑糊糊得不知道抓過什麼東西,被他拉扯住之後嚇得一聲都不吭一動也不敢動,只是瞪著兩隻黑眼珠驚惶地望著他。他的玩伴也都被商成的舉動唬得一哄而散,然後隔著木籬笆院牆緊張地盯著商成。

    商成只好放開那娃娃。看來找這些小傢伙沒用,他們興許都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他直起腰抬起頭,想找個大人問路。可周圍幾家人戶都沒看見個人影一一怪了,人都到哪裡去了?再走兩步,突然聽到前面不遠處傳來叫好喝彩的聲音,其中還夾雜著女人嚎哭厲罵的尖利嗓門。

    他循著聲音走過去,拐過街角就看見好大一群人,幾乎把個狹窄的街道堵得嚴嚴實實。人群裡有男人也有女人,有頭髮花白的老人也有十五六七的少年少女,個個臉上都是壓抑不住的興奮神色,把個院落圍得裡三層外三層。人群最外處還有個傢伙騎在一匹騾子上,伸長了脖子瞧熱鬧,不停地找周圍人打問,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商成也停住了腳步站在人群裡朝院子裡瞅。

    院子裡正有兩對男女扭打在一起,拳來腳往抓耳扭耳扯頭髮再帶著幾聲喘息幾聲尖叫,四個人都是面青眼腫衣衫不整。夏天裡人們的穿著本來就少,這一撕打起來,兩個男人還好一些,不過是露過脊樑敞個胸膛,可兩個婆娘卻都露了肉,卻又顧不得丟臉遮羞丑,只管和對手抓扯。院子裡鍋碗瓢盆摔了一地,一攤青不青黃不黃的菜湯裡還滾著幾個黑麥餅,一個幾歲的娃娃手裡抓著半塊餅,坐在菜湯泡過的泥地裡,咧著嘴死命地乾嚎。

    「咋回事?咋回事?」騎在騾背上的傢伙看得眉飛色舞,嘴裡一邊嘖嘖讚歎,一邊還在找人打問事情的由來。陡然一聲喝彩「打得好!扯她內裳!扯!」,倒把站他旁邊看熱鬧的商成嚇了一大跳。

    商成不滿地瞪了那傢伙一眼,眼角卻瞥見田小五端著個粗陶海碗也擠在人群裡,手裡抓著兩塊金黃色的新麥餅,一面吃喝得唏哩嘩啦,一面踮了腳看得眉花眼笑,還支稜著腮幫子跟著喊好。

    商成擠過去,在田小五肩膀上拍了一下,使了個眼色就撥開人群朝外走。

    「等等,等等!等我看完!」

    商成走出兩步才發現田小五根本就沒挪動地方,只好又轉回來扯扯他褂子:「你先出來,我有話和你說!」

    田小五這才看清楚是商成找他。他巴咂著嘴,死盯著兩個敞胸露懷的婆娘看了兩眼,吁一口氣,很不耐煩地跟著商成走到人少的地方,一面把塊餅子塞給商成,一面翻著眼睛望著他,

    商成接了餅子,說:「縣城劉記貨棧在招人手,十來天的短工,工錢五百,還有花紅,你去不去?」頓一頓,又補充道,「是送貨去渠州,走完這趟,興許還有兩三趟……」

    等他說完,還在踮起腳朝院子裡望的田小五才轉過頭問:「誰告訴你劉記貨棧招人的?」

    「高小三特意捎回來的話。」

    「他是就喊你去,還是讓你再引幾個人過去?」

    「他原本是想喊我和柱子叔。柱子叔在給官上辦差事,你可以頂他那個缺。一一反正你也趕過馱馬,知道怎麼伺候牲口……」

    「那我不去。再缺人手高小三也不會招攬我。」田小五截斷他的話說道。看商成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就解釋說,「我家和高家祖輩上就結了仇怨,多少年都沒說過話了……我不能去高家門下仰吃食!」

    商成沒想到田家和高家竟然還有這層關係,一時找不出話來說。他知道,這些莊戶們之間的冤仇怨恨有時會牽扯連綿幾十年好幾代人,即便兩家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鄰里,也是一輩子抵死不相往來。既然田小五把話說得斬釘截鐵,他也不能勸什麼,只好說:「那……我就回去了。」走兩步又覺得這事做得沒頭沒尾的似乎不太好,就站住腳說,「我吃過晌午就準備去縣城,要是能遇見十七叔,我就讓他去衛軍那裡探探風,看你的事能不能有眉目。」

    田小五卻叫住他,直撅撅硬邦邦地說道:「不用麻煩十七叔了。」

看來自己這趟是好心做錯事了,不單沒能給田小五幫上忙,還因為高小三的關係讓田小五和自己起了隔閡……

    看他臉色不痛快,田小五也知道自己把話說岔了,急忙陪著笑臉說:「商家大哥想左了,我不是那意思!我回來就聽人說,燕州城裡已經立起了招兵旗。我都和人說好了,這兩天就結伴去燕州……」

    「燕州在招兵?真的假的?可別是謠言讓你空跑一趟。」商成疑惑地問道。燕州是燕山衛衛治,和屹縣隔著三百多里地,要是消息不可靠,空跑一趟倒無所謂,關鍵是來回路途上十多天的耗費……

    「有人已經先去了,就是他們捎信回來說消息可靠我們才打算動身的。」田小五說著覷了覷商成的臉色不像剛才那麼冷峻,就又笑著問道,「要不你和我一起去?」看商成沉吟著緩緩搖頭,就勸道,「商家大哥,不是我說你,憑你的身量力氣,進了兵營就能當上排頭兵,熬一兩年下來說不定就能進個伍長什長,何苦一天到晚守在這霍家堡?能有什麼出息?吃苦受累掙幾個錢還不夠塞牙縫一一當兵多好!啥事都不操心,每天有吃有喝還有錢,運氣來了說不定晉個一官半職就可以回來光宗耀祖……」

    他說得天花亂墜,商成卻只是搖頭。吃糧當兵是條出路,可他眼下還沒到奔這條路的地步;即便他走投無路要去當兵,也得先和霍士其商量,要把諸般要緊事都拿出一個章程說法來才能去,不然他「丟失了度牒的和尚」的事情一旦曝光,被牽扯進來吃官司的人可不是一個兩個……

    看來他想邀田小五一道去貨棧幫工的事就只能到此為止。

    事情沒個結果,他也有些心灰意懶,兩家人打架的熱鬧他也沒心思看,就尋了路回了柳家。吃罷晌午,收拾了兩件換洗衣服,把衣服和兩雙月兒大丫給他做的麻鞋一起塞進褡褳裡,懷裡揣著十幾文銅錢,就頂著火辣辣的晌後驕陽朝縣城趕。

正文 第一章(19)莫名其妙的客商

        他在貨棧找到高小三時,高小三正急得團團轉,看見他被貨棧的學徒領進堆滿貨物的後院,驚喜交加的高小三差點就被腳下的麻包絆個馬趴。

    在貨棧櫃上畫過表記,又見過馱隊的正副管事,商成這才知道月兒轉述給他的話裡出了多大的紕漏。不過紕漏和月兒無關,是高小三當初就沒把事情盤問清楚。這趟馱隊不是後天出發,而是明天一早就走,要是商成真按高小三交代給月兒的那樣,明天一早才來貨棧的話,那他就只能怎麼來的再怎麼回去。更糟糕的是,貨棧已經按高小三的說法,給鄉勇身份的商成在官上遞了備案,還繳了八十文的滯費,要是商成趕不上的話,高小三就得自己掏荷包賠滯費,說不定還會因為這事而影響他在貨棧的前途一一「不識人」這條評價肯定會落在他頭上……

    看高小三還想給他在貨棧雜役住的地方找個睡覺歇息的地方,商成急忙攔下他,說:「不用,反正只歇一晚,我又不是什麼精貴人,隨便哪裡能伸腳就成,就是馬廄牛圈也能睡。再說,反正也只能歇半宿,就別去麻煩人家。」說著按著肚子揉了揉,笑著道,「你要真體諒我,就給我找點吃食來……」他晌午吃的是菜湯麥餅,沒一點葷腥,又在太陽下走了十幾里路出了好幾身汗,早就餓得有些難受。

    高小三急忙把他帶到灶上,讓管灶的大師傅給他煮了一大碗麵,還特意叮囑師傅多放點香油。被貨棧大夥計陪著過來的商成讓廚房師傅摸不清來頭。看商成的衣著打扮,和貨棧的雜役差不多少,看神情舉止卻又不像是個賣力氣的下苦人,高小三還一口一口大哥喊得親熱,於是師傅不單把面的份量給得十足,還討好地在碗裡磕了兩個雞蛋撒了比平常多出一半的香油。這碗紮實的面片讓商成吃得滿臉油汗不停嘖舌一一實在是太香了。他不僅把面片撈得一塊不剩,還在師傅驚訝的目光中,用煮麵水涮了涮碗底,把這面上浮著大片油花花的湯水全喝了,然後才打著飽嗝一副滿足的神態步履蹣跚地去找高小三,看看有沒有什麼活路自己能搭把手幫個忙……

    高小三正和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在一起,而馱隊的兩個管事卻領著幾個雜役最後驗查一遍貨物。貨物太多,上百個鼓鼓囊囊的麻包幾乎堆了大半個院子,連廊下都堆疊著。麻包上都寫著甲一乙二丙三的字樣,雜役每翻檢一個,馱隊的管事就會把這些大大的黑字讀出來,然後高小三和旁邊的人就把這數字和各自手裡的帳冊對照,每對一個,就用筆蘸著丹砂打個紅勾。見這般光景,商成就知道這裡沒自己什麼事,左右一打量,就看見院門外大柏樹下橫七豎八地還坐著躺著一二十號人,都是短褂高褲光腳踩雙麻鞋。這些人對院子裡的忙碌似乎視而不見渾不在意,有人在低聲說笑,有人在閉目假寐,有的是鼾聲如雷,有人在樹身上抓了蟲喂螞蟻,還有幾個傢伙還躲在樹身後面的蔭涼地裡耍錢,你贏兩個我輸三個地玩得興致盎然。

    忽然靠牆的蔭涼地有人朝他招了招手。商成定睛看時,是個高個子後生,臉面挺熟卻不認識,只知道那人也是個鄉勇,隱約記得那人好像是山腳下李家莊子的人。

    他走過去笑著說:「李家大哥也來了?」

    「來了來了。商家大哥坐。」那人朝旁邊挪了挪,給商成讓出一塊地方,又取了自己的水囊請商成喝水,這才咬著缺了半截的門牙說道,「不敢當商家大哥的尊一一我虛歲才二十四。我也不姓李……」旁邊兩個人就笑起來。

    商成也有些不好意思,放下手裡的水囊,又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措辭,只好含混地問道:「那……請教大哥您的貴姓是……」

    聽商成說話拽出了文縐縐的辭,那人夾手夾腳幾乎要站起來作禮說話,只是這塊陰涼地界裡挨挨擠擠坐著躺著不少人,他掙扎了兩下也沒能站起來,黑臉漲得通紅,幾乎泛起紫色,嘴裡連聲說:「不敢當不敢當……免貴,姓謝。商家大哥叫我山娃子就行……」

    周圍人原本看商成認錯人說錯話還在哄笑,可人堆裡也有兩三個人曾經和商成打過照面,知道他的來路故事,就悄悄地提醒同伴。一個傳一個,不移時人們就安靜下來。「商和尚赤手搏狼」是本地這兩年裡最轟動的事情,縣城和本縣境內三大集鎮的飯莊酒肆裡早就有花鼓藝人在編詞傳唱,幾乎人人都聽說過,眼下赤手搏狼的人就在眼前,即便是最油嘴的傢伙,看見商成那高大壯實的身板,都不禁有些敬佩的意思。

    商成倒沒留意到周圍人望著他時那種帶著敬仰和畏懼的目光,只和山娃子東拉西扯地沒話找話說。一問才知道,他確實沒記錯,山娃子果然是燕山腳下那個李家莊的人,只是不姓李而已。另外,其實他們倆很早就朝過一回面一一殺狼那一晚他經過李家莊時,陪著莊裡李姓宗族老者出來驗兩條狼屍首的壯漢裡,就有山娃子。

    說起那一晚的情景,山娃子還有些歉疚,因為被那兩條惡狼禍害最重的地方就是李家莊。那段時間莊上的人即便是出圍子下地,也得幾個人相跟著一路,不然就有可能被狼給叼走吃掉。商成為他們除去了大禍害,可他們卻把恩人擋在莊子外,連水都沒請恩人喝一口,說起來真是教人羞得無地自容。

    商成卻沒把這當作多大一回事,揮了揮手說道:「山裡有土匪,你們當心一些是應該的。要是被土匪冒名頂姓詐開了莊門,那結果可是比兩條狼的禍害厲害得多……」

    周圍聽他們說話的人先前還對李家莊的所作所為頗有微詞,聽商成這樣說,又覺得他的話也沒錯一一當時天將傍黑夜色昏沉,李家莊上的人謹慎小心絕對不是錯事,即便對商成缺了禮數被人背後唾罵幾句,也比被土匪撞進莊裡要好得多。要是不當心被土匪破了莊,那闔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得遭殃。也有人不禁對商成高看一眼,心裡暗暗讚歎:商和尚赤手殺狼的故事被鼓辭藝人編唱得跌宕起伏天花亂墜,唱辭裡說他好幾次都是在狼吻下命懸一線驚險逃生,最後才奮起神勇鬥殺兩條惡狼,如此能耐如此本事為人偏偏又如此和善大度,果然是條好漢子。

    突然有人在人堆外驚噫一聲:「哦,你就是那個赤手空拳打死兩條惡狼的大和尚?」

    商成轉了臉看說話的人。看那人大約三十多歲年紀,白白淨淨一張圓臉,黑絨絨兩撇八字髭鬚修剪得整整齊齊,頭上戴著頂不知道用什麼東西編織出網格的黑色帽子,橫穿著一根晶瑩剔透的綠玉髮簪用來固定帽子和髮髻,身上穿一件茶褐色對襟紗衫,套一條平紋紗褲,腳下踩著雙黑緞面厚底布鞋。渾身上下收拾得齊整利落。

    「和尚,這是上京平原府的袁大客商。」跟在那人旁邊的一個五十來歲的人說道。說話人的裝束和他嘴裡稱呼的袁大客商大致不差,只是顏色上略有不同,腰間也多了一條黑色掐銀邊腰帶,腰帶著掛著個用金絲裹塊玉結成的絡纓。他知道,這絡纓又叫「平安結」,前段時間大丫也用紅絨線給他編過一個,說是帶在身邊能保平安,只是他嫌紅色掛在身上太扎眼,就一直壓在枕頭下。可這說話的人又是誰?再打量過去,剛才在帳房畫表記時見過的貨棧大掌櫃竟然綴在這倆人身後。連大掌櫃都不能和這倆人並肩,說話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一一隻能是貨棧的東家。

    知道了來人的身份,自己再這樣坐在地方就不禮貌了,商成急忙站起來要拱手作禮,袁大客商卻一把拽住了他,說:「你是為鄉里除害的人,哪裡能讓你給我們見禮?」可到底沒能攔住,讓商成微微躬身行了個平禮。袁大客商和貨棧東家都略略側身,沒受他全禮,又還他個半禮,袁大客商這才抖抖手腕,搖頭笑著說道,「和尚好大的力氣!我在端州就聽說了你的故事,當時就想來屹縣親眼看看赤手搏狼的英雄,只是一些俗務耽擱,才一直沒能成行。原本說等事情有個眉目再來拜訪,沒想到剛來屹縣就在這裡遇見你……」他瞄一眼商成的裝束,又瞅一眼那些畏縮惶然的農戶,轉頭對劉記貨棧的東家說,「劉東家可肯割愛?」

    劉東家陪笑說:「既然袁東家開口,我哪裡還敢推辭?」頓一頓,話鋒一轉接著說道,「不過和尚其實不是鄙號的人,只是暫且在櫃上幫忙,他願意不願意,鄙號說了也不能算數。」

    袁大客商一聽就明白了,馬上轉頭對商成說:「和尚,我上京平原府家裡起得有家廟,卻一直沒找到一個德行高修行好的和尚,只要大和尚肯駐錫,我願意傾心供奉。」看商成只是笑不說話,沉吟一下,突然又笑著說道,「和尚勿須多慮。我袁家時代累居上京,親朋故舊繁多,和尚之憂不過小事一樁,拂手間則還復舊有天地……」

    他這席話讓二三十個攬工漢聽得雲山霧罩不知所謂,商成卻是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這姓袁的傢伙已經瞧出來他是個丟失了度牒怕官上索拿的犯事和尚,寥寥數語間便給他挑明,只要他願意去袁家當個家廟住持,丟失度牒不過是樁芝麻大點的小事,吹口氣都能幫他解決。要是他真是個和尚,遇見這種好事自然是求之不得,可偏偏他這和尚的身份都是假的,要是袁大客商真要替他在官府運動,他這和尚的身份須臾之間就會被揭穿,那時等待他的就不知道是什麼樣的遭際了……想來袁府家廟住持的前途肯定要成泡影吧?

    不過他也不能直言拒絕袁大客商的一番好意,即便是婉言謝絕也得好好措辭,不然得罪這個手眼通天的傢伙,只怕轉眼間災禍就會降臨到自己頭上。可這短短的時間裡他又想不出該怎麼說。不能去?不想去?還是……

    看商成站在腳地裡一聲不吭,袁大客商和劉東家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們倆都是商人出身,又都在官府裡走動頻繁,早就磨練得世事貫通人情練達,既然能一眼就瞧出商成丟失度牒畏罪還俗,也就能看出他現在是無心向佛傾慕俗華。劉記貨棧的東家莞爾一笑,正想從旁勸說幾句,袁大客商卻先開了口:「和尚,你不願住廟也行,那就跟著我。我在上京給你買處好宅院,再許你五十畝好地,只要你隨扈我滿三年,這些房子土地就都是你的,我再送你十萬錢……」

    這時候在小院裡查驗貨物比對帳冊的高小三已經迎到了院門口,袁大客商的話他句句都聽在耳朵裡,人早就呆住了。看商成還是皺眉蹙額不應聲,趕忙過來先給自己的東家和袁大客商見禮,又對大掌櫃微一點頭,朗聲說道:「東家,貨物已經點訖,就等大掌櫃和袁東家落印……」說著躬身把手一讓,胳膊肘不露聲色地在商成腰間撞了一下。「袁東家請。東家請。大掌櫃請。」

    袁大客商卻像沒聽見一般,站原地沒挪動腳步,目光炯炯地盯著商成說道:「你若不信我,今日你我二人可當著劉東家的面立下字據,假如三年後袁某人毀諾食言,你可憑著字據到官府評理。」說著便把目光轉向劉東家。劉東家聽他說得鄭重,肅然點點頭。袁大客商又說道,「和尚,你或者會想,憑你的身份怎麼敢上官府和我爭鬥。一一我且告訴你,自家曾祖時起,袁家已有七十六年沒吃過官司,這份清譽口碑,袁某人還不敢自毀。」

    對於這個時代的錢鈔價值,商成一直不是太清楚,一枚東元通寶和一枚紀盛通寶又有多少區別,他也只能從字畫上加以區分,不過他剛剛在李家莊勞體掙命背了十幾天的石頭才掙了七十文錢,可袁大客商一張嘴就許他京城裡一處宅院,還有五十畝地和一百貫錢,即便他再不明白行市,只消看看貨棧大掌櫃那張口結舌的呆傻模樣,也知道這絕對是筆巨大的財富。一筆連大掌櫃也怦然心動的財富呀!他只不過需要付出三年的時間而已,三年之後,這些房子土地還有錢就都是他的了……

    三年而已……

    答應還是不答應?剎那間商成心裡就閃過無數的念頭。答應,意味著自己馬上就能擁有一個真真實實能經得起勘驗的身份,還能有一份相當優渥穩定的工作,三年後便能做個悠閒自在的小地主。做個小地主,這正是他為自己籌劃的一個出路。如今機會就擺在他面前了,只要點點頭,就能省卻漫長的痛苦和辛勞,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呀!……可問題就出在這裡一一這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呀,天上怎麼可能掉餡餅呢?袁大客商的允諾是如此豐厚,讓人不得不惡意地猜測他這樣做的目的。當然,袁大客商不可能是畫張餅來誘騙自己上當,然後再到官府去揭穿自己,因為他現在就可以這樣做,完全沒有畫蛇添足的必要。那他又是為了什麼呢?是賞識自己嗎?英雄惜英雄?扯淡的理由!自己渾身上下有哪樣東西值得別人賞識?可要不是這個原因,那他幹嘛花如此大的價錢籠絡自己?難道說這姓袁的也是上京一霸,需要人時不時地在背地裡替他做一些隱秘的勾當?想到這裡他忍不住在心裡譏誚了自己一聲一一你大概是狗屁電視劇看多了吧,竟然會這樣猜想?……那他到底是為了什麼?

    商成心裡忖度著,嘴裡卻說道:「多謝袁東家的美意。只是我一時還不能擅作主張。往日我遠來燕山投親,危難中全蒙親戚照顧,曾對天立誓,此後種種事皆需與親族父輩商量,由他們斟酌取捨,我決不違背。等此間事畢,我轉回家中與親人商量,得家中人應允後,自當效力在袁東家鞍前馬後。」

    他這番話合情合理滴水不摟,不單是袁大客商連連點頭,劉東家也是微微頷首,和他打過不少交道的高小三更是悚然動容。高小三雖然早就知道這商和尚果然不是一般人,卻一直以為商成不過是勇武過人略有能耐,從來也沒料想到商成接人待物時也是這般周全細密,禁不住低頭使勁再打量了商成一回。

    既然商成已經把話說明,袁大客商也不能強人所難,他只叮囑商成,從渠州轉回來之後,一定要盡快和家里長輩商量出個結果,還隱約地表示,若是長輩心有疑慮的話,他可以派人來出面勸解說合。

    第二天屹縣城門剛剛開鎖放行,一支由三十號余號人八十多匹馱馬的商隊就從南城門蜿蜒而出,順著通往南鄭的綿延官道迤儷而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vernc 發表於 2009-10-19 08:52 AM

正文 第一章(20)山中遇險

        從屹縣到南鄭的官道大體是沿著一條叫滌水的河流走向所修,所有的道路幾乎都在谷地地穿行,再加上滌水兩岸青山連綿綠樹如茵,河谷裡涼風習習,因此上雖然頭頂依舊是驕陽熾火,走在道路上卻是不覺得十分勞累,即便走上一途渾身是汗,可在樹林中歇住腳,聽著耳邊陣陣松濤啾啾鳥鳴,不幾時就汗水盡去渾身涼爽。馱隊的兩個管事又是慣走這條路的老手,何時起何時止哪裡停哪裡住都安排得井井有條。跟隨著馱隊的幾個外人也都是和劉記貨棧打了多年交道的老客商,既信得過貨棧又信得過兩個管事,無論大事小情,都只聽兩個管事的安排,從不和管事爭執聒噪。所以一路上雖然也出過一兩樁翻馱架傷馱馬的小事故,路程卻幾乎沒有耽擱,從屹縣出發後的第五天,馱隊就到了南鄭縣。在貨棧南鄭分號換過馱馬補充了乾糧,第二天就歇在安平驛。第三天上午在安平渡口渡過滌水,便進了南鄭縣端州府和恆州府三地的「三不管地帶」。三個月前被官軍一舉蕩平的土匪頭子闖過天,當初就盤踞在這裡。

    從這裡開始直到走出燕山衛進入渠州地界,道路幾乎全是盤旋蜿蜒在深山老林裡,從走過這條道的同伴那裡,商成也知道了象鷹愁巖、惡虎宕、飛雲澗和一線天這些聽著就讓人心驚膽戰的地名。據那些人講,幾個月前被燕山衛軍剿了的大土匪闖過天,當初就是帶著手底下的嘍囉盤踞在這裡,強索硬奪謀財害命無惡不作,過往的單身旅客和商販馱隊沒少被他禍害。

    走過惡虎宕時,山娃子還給商成講了一個故事。四年前,李家莊子裡就有兩兄弟跟隨一個馱隊經過這裡,不幸遇見了闖過天手下的一群嘍囉,兩兄弟裡的哥哥為了保護自己的馱馬,和土匪爭執了兩句,窮凶極惡的土匪就把那個當哥的綁在路邊的一棵大樹上,用刀在他身上割破無數個小口子,再抹上野蜂蜜,然後讓成群結隊的螞蟻把他二哥圍成了一個「蟻人」。

    「……弟弟想上去救哥哥,被土匪一斧子把頭劈成了兩半,」山娃子繃著臉慢慢講述著當年的慘事,「消息傳回莊子,倆兄弟的爹當時就吐了血,連一個晚上都沒能熬過去;大娘兩隻眼睛都哭瞎了……大嫂哭著央求人去收屍,把家裡所有能變賣的東西都換成錢,連兩個女娃都賣給了人牙子,才湊齊十貫錢,好歹把兄弟倆的屍首接回去……兩兄弟下葬那一晚她就懸了梁。……從此那家人就絕了戶。」

    山娃子說一句歎一聲,平靜的語調讓人從心底裡滲出一股寒氣。周圍的人都木著臉不說話,只是低垂著頭走路。這種事情他們每年都要聽說兩三回,已經有些麻木了;在同情別人苦難遭遇的同時,他們也難免替自己感到擔憂。

    商成還是第一回聽說竟然有這種事,臉色青白得幾乎教人無法直視。聽著山娃子似斷似續的講述,聽著山娃子那平緩得就像在聊著家長裡短般的語氣,他的心揪得就像有人把繩子拴在他心尖上用力抓扯一般。他的牙齒咬得咯咯吧吧響,手裡攥著的馱馬韁繩幾乎快要勒進肉裡去,因為太用力,也因為太激動,他的胳膊都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馱隊的副管事就走在他們旁邊,傷感一陣之後好言安慰山娃子:「現在那家人的仇已經報了,燕山左軍已經把闖過天給剿滅了。我在燕州見過他的人頭,裝在一個木頭籠子裡,用長木桿挑起來掛在城門樓上。和他的人頭掛一起的還有四十三顆人頭,都是闖過天手底下的嘍囉。聽恆州的人說,被官軍生擒活捉的二百多號土匪都在燕州,手裡沾過血的一個都活不了,沒背人命也要被送去鎮前關做苦力修城一一你放心,不出兩年,這些不是人的傢伙一個都活不下來……」

    前面一個馱夫鼻子裡冷哼一聲:「做苦力都是便宜他們!按我說,就該把這些人全剁碎了餵狗!」

    「他們的肉,狗都不吃!」有人反駁道。

    「那就拿去餵狼!」

    「乾脆送給突竭茨人,讓突竭茨人用馬把他們拖死!一個個全都拖得腸穿肚爛,偏偏拖出去十里地還死不了,再叫上半天才能嚥氣!」又有人提建議。

    馱隊裡立刻安靜下來,不少人都用冰冷的眼神看著那個提建議的傢伙。連原本一直在抹眼淚的山娃子都瞪起了眼珠,惡狠狠地瞄著那個楞小子。還是副管事閱歷深,雖然他也厭煩那個不會說話的傢伙,可這個時候只能他出來打圓場:「要拖,也得咱們來拖!不僅拖死那些土匪,還要把突竭茨人都抓來,一個個挨著個地從北鄭拖到燕州府!」他的這番話立刻引來一片的附和聲,有人還提建議說,拖死這個辦法不好,傷馬力,最簡單直接的辦法就是把突竭茨人的手腳都分開綁在四匹馬上,然後再讓馬朝四個方向一跑,該死的突竭茨人就會死得不能再死。這個好辦法立刻獲得了一片讚揚聲。可也有人反對這個方法,因為這樣做的話,突竭茨人臨死之前就沒多少痛苦,還是拖死最好,讓他們也嘗嘗腸穿肚爛的滋味……

    也有人冷笑著說:「光剿了闖過天又能怎樣?北鄭還有鑽山豹子,端州南鄭還有姥姥山的鐵頭梟。不說遠了,就在咱們要去的渠州地面上,還有個老鴰寨的活人張,你們在這裡想著怎麼收拾那些土匪,不如向老天爺禱告咱們別碰上他……」那人話沒說完,就被人在頭上狠狠地拍了一下:「遭瘟的東西!說不來好聽話?!你是咒咱們大家都死?!」那人捂著頭憤恨地回頭,卻沒敢頂嘴,氣哼哼地走路,半晌又說道:「我說的是實話!活人張在渠州橫行了快十年,就沒見官軍把他剿滅了。哼!這些土匪不除,天下就別想太平,咱們這些趕著馱馬穿州過府的窮漢子就別想讓家裡人不操心!」

    商成不知道那人說的老鴰寨活人張是個什麼樣的土匪頭子,就小聲地問山娃子。

    「是渠州那邊的大土匪。」

    「怎叫這麼個諢名?他……劫富濟貧?」這話說出來商成自己都不相信。看前後左右的馱夫全都默不作聲,顯然這活人張不是個所謂的「義盜」。難道說……

    山娃子臉皮抽搐了好幾下,才從牙縫裡迸出幾個字:「那畜生吃人。——吃活人。」

    商成登時就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心躥上來,倏然直衝到頭頂,天靈蓋上麻酥一片,似乎連髮梢都顫慄著站立起來。一剎那間他覺得自己似乎連心跳都停止了,渾身的血液都凍結成冰。神智恍惚中,他就像夢囈一般地問道:「吃活人?」

    他周圍的人都像沒聽到他的話,都陰沉著臉低頭走路。

    突然從前面傳來了一聲呼哨一一這是前面探路的人發出的警告!

    呼哨霍然而起又嘎然而止,就像有人用剪刀把這聲呼哨鉸作兩段,只放了前一截出來。

    馱隊立刻因為這聲呼哨而騷亂起來,不少人都是神色倉皇面孔煞白,手發抖腳發軟,戰戰慄栗地拽緊了馱馬的韁繩。裹在馱隊中間的兩個客商驚慌過度,腳一軟就坐到了地上。倒是商成和山娃子還算冷靜,最初的不安惶恐之後,馬上就各自從馱架上拿起了貨棧發下來的直刀;剛才呵斥亂說話那個人的馱夫也抓著直刀趕過來,和他們站到一起。商成他們知道,這人是趙集的一個鄉勇,而且在這個時候還能記得「三人一組抱成團」,顯然也是個頭腦清醒的傢伙。「三人一組抱成團」是鄉勇訓練時衛軍教官反覆叮囑的事情,也是訓練的重要科目。

    短短的工夫,在後面押隊的管事已經執著刀攆過來,他旁邊就是那位上京平原府的袁大客商。看袁大客商在這崎嶇不平的山路上走得飛快,腳下也沒有什麼趔趄,倒不像是個養尊處優的人;而且他腰間也佩著一把劍。他的兩個親隨亦步亦趨地緊跟著他。這倆人雖然沒有像兩位管事那樣把刀握在手裡,可一個人的手壓在腰刀的刀柄上,另外一個手裡挽著張清漆木弓,背後斜背著一個箭囊;兩個人都虛瞇著眼睛不停地前後左右張望。

    袁大客商站到大管事背後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子丑寅卯來,只好問道:「前面有土匪?」

    「不清楚。」大管事簡潔地說道。他招手叫過一個貨棧的小夥計,「去看看前面怎麼了!要是有土匪,記得示警!無論發生任何情況,都不要和土匪糾纏!」那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的小夥計的臉色青了白白了青,提著刀的手抖抖索索,半天也沒挪動地方。大管事反手一耳光就扇過去,抽得小夥計原地打了個轉,臉上立時冒起五個指頭印,血貼著鼻孔嘴角淌。大管事再沒看他一眼,指著另一個夥計說:「你去。」

    那夥計握著刀,藉著崖壁下山石和雜木的掩護,一溜煙地去了。可這一去半天都沒個回聲,教原地等待的眾人更是忐忑煩躁。管事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卻又不敢再把手下人再派出去探個究竟。他知道,要是真和土匪遭遇上,眼前這些人只有三五七個能派上用場一一袁大客商身份尊貴,肯定要維護周全,所以他的兩個親隨不能隨便指使,不僅不能指使,還要仰仗他們來保護後面那四個客商的安全;貨棧的夥計只有五個,兩個在前面探路,一個是窩囊廢派不了用場,一個派過去又沒了音訊,剩下那個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出狀況;二十多個馱夫裡只有三個鄉勇勉強能使,剩下的人就全是累贅;再加上他和副管事……他撫著刀背心裡...<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vernc 發表於 2009-10-19 08:53 AM

本帖最後由 vernc 於 2009-10-23 08:44 AM 編輯

正文 第一章(22)山歌和長調

        雖然多了個傷號,但是馱隊行進的速度並沒有因此受到拖累得,可天公不作美,偏偏在這時下起了雨。雨一下就是三天,讓原本就崎嶇艱難的道路變得更加泥濘不堪。這種天氣是不能趕山路的,馱隊不得已只能就地找個勉強可以避風雨的地方紮下簡陋的營地,直到風停雨止才重新上路。按原計劃,穿過這片土匪猖獗的三不管地帶只需要三天,這一下就拖長了一倍時間,等眾人可以從山岡上透過起伏的山巒間眺望到山下那一望無邊的綠色平原時,已經是離開南鄭的第十一天的上午。從輕紗般的雲霧縫隙窺見一條銀蛇般清亮的大河蜿蜒劃過宛然如畫卷般的綠色時,所有人都不僅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眼見著馬上就能走出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人們的情緒也漸漸激昂起來。大管事慷慨允諾,明天進到渠州境內,不拘是哪裡,但凡是馱隊遇見的第一間酒肆,就由貨棧櫃上出錢,請馱夫們好生吃喝一回;好酒好菜好飯食,不問價錢,敞開肚皮只管吃喝。

    從安平驛出發時,馱隊只帶了四天的乾糧,可這一路卻走了整整七天,不僅每人每天的食物都減半,還得把人都不夠吃的乾硬麥餅拿去餵牲口,馱隊上下連帶幾個客商都餓得前胸貼住後脊樑,走路都在打晃。況且路上的時間耽擱長了,每天的活路只有多沒有少,一眾賣力氣的馱夫更是個個餓得眼前冒金星腳下起虛浮,聽見大管事許諾到了渠州就好吃好喝,疲乏到了極點的身體登時又生出幾分氣力。幾個隨著馱隊南下的客商在袁大客商的帶頭下也來湊趣,聚了五貫錢送過來,只說是分送與馱夫們飲茶。沉甸甸的銅錢在懷裡磕碰得叮叮噹噹響,再想到熬到天黑便能敞開了肚皮吃喝,原本就像浸過水的棉衣一般死沉死沉的腳步,也突然變得輕快起來。

    過了客止洞就全是用石條石塊鋪成的下山路,走起來格外輕鬆。山道兩邊綠樹殷殷,從低處平原上刮過來的涼風吹得人渾身舒爽,幾個年輕馱夫心情舒暢,禁不住就放開了嗓子唱起了民歌。

    「天上下雪地下滑,

    自己跌倒自己爬。

    親戚朋友拉一把,

    酒還酒來茶還茶……」

    那個趙集的鄉勇趙石頭方方唱罷,餘音還在山梁間縈繞,一個貨棧夥計又接上:

    「東蔭涼倒在西蔭涼,

    和妹妹坐下我不覺天長。

    野雀雀落在麻沿畔,

    依心小話話說不完。

    我要和小妹妹長長間坐,

    不覺得天長不覺得餓。

    ……」

    悠長的尾音尚未落下,又有民歌應聲而起:

    「野梨樹開花結圪蛋,

    圪蛋是咱心尖瓣瓣;

    半碗黃豆半碗米,

    端起了飯碗想起了你;

    想你想得迷了竅,

    尋柴火掉進了米面窖;

    我想給哥哥納鞋幫,

    淚點滴在鞋尖上;

    ……」

    這人的聲音剛剛落下,一聲蒼勁深沉的歎息就拔地而起:

    「呵一一呀嘿咿喲唷呵……」

    渾厚悠長的歎息就像一道幕布霎時間從天空中垂下,又像一聲連綿不絕的悶雷從人心尖上滾過,從商成嘴裡湧出的每個音都重重地敲在每個人的心扉上,讓人的心跳與他詠歎的音調共起同落,每個音符都教人神與之奪魂於之牽。聲與聲之間連綿牽扯,音與音之間無止無歇,既像是在哭訴,又像是在感歎……

    沒人能聽懂商成唱的是什麼,卻偏偏每個人都知道他唱了些什麼,千百年的滄桑變幻就在一聲宛如歎息般的詠歎中撲面而來,曠古悠長的寂寞就在這泣血般的悲歌中直透人的心扉,如歌如泣的顫音如同人的心尖上踩踏,奪人魂魄卻又教人心神俱醉……

    所有人都沉浸在這撫慰人心靈的悠揚哀婉之中。歲月的漫長、人生的短暫、天地的遼闊和自然的永恆……所有的一切都包含在歌聲裡。直到歌聲已經消逝,歎息聲卻依然依然縈繞在每個人的耳邊。所有人們都一聲不吭地低著頭曩曩而行,連馱馬也似乎感應到這靜謐的莊嚴神聖,安靜得就像一隻隻乖巧的小狗。山林中只剩下馬蹄鐵偶爾和道路上的碎石子碰撞時的嗒嗒聲響。

    不知道什麼時候,袁大客商已經來到商成身邊,沉默地和他並肩而行。

    走出了很長一段路,袁大客商才訥訥地問道:「這是草原上的歌吧?真好聽。」

    「是。」商成沒有隱瞞,老實地承認了。任誰一聽這粗獷渾厚的調子,就能聯想到遼闊的草原,就能看見草原上浩蕩奔騰的駿馬,就能聽見遼闊天空中恣意翱翔的雄鷹的啼叫……

    袁大客商又沉默了,過了很長時間,才問道:「唱的是什麼?」

    「曲子叫《孤獨的駝羔》。一一寒冷的風呼呼吹來,可憐我的駝羔在野地徘徊;年老的媽媽我想你啊,空曠的原野上只有我一人在!」

    又是漫長的沉默。

    「你去過北邊的草原?」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商成遲疑了一下,才說道:「算是去過吧。」他悵悵地歎息了一聲。

    袁大客商臉上露出了嚮往的神色:「那裡真有你歌裡唱得那樣美?」

    「……也許吧。」他去過的大草原有著和海洋一般幽藍的天空,有無邊無際的綠色,草原上的羊群就像天空中的白雲一樣多一樣白,駿馬在恣意地奔騰,馬頭琴在徹夜呢喃,牧民圍在跳動的篝火邊唱著古老的牧歌……不知道這裡的草原是不是他記憶中的那塊富饒肥沃的土地……

    如此簡短的答覆肯定不能讓袁大客商滿意。可他又不知道該說些才好。直到現在,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悸動依舊一遍又一遍地襲向他,讓他渾身顫慄手足無措,恨不能插上鷹的翅膀,飛到草原上去飽覽壯麗的天地景象……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他這樣問到底是因為草原的美,還是因為商成的詠歎給他帶來的心靈深處的震撼。一時間他有無數的問題想問商成,又像有無數的話想找個人傾訴,可看著這山這樹這天這地,耳邊迴盪著那悲傷孤寂的曲調,卻又什麼都不想說,什麼也不願意問。他歎了口氣,默默地走在商成旁邊。

    袁大客商的本名叫袁瀾,表字秀,少年時也上過幾年私塾,在縣府兩級都過了鄉試,說起來也是有身份的人。只不過他是家中長子;家族累世經商,是上京平原府數得上號的大富,族裡也有叔侄在官府裡做事,所以他雖然進了學,卻一直沒去求官身。兩年前,他在花樓裡吃酒,為了一個賣唱的女伎和人起了爭執,意氣上來一擲千金,用二十萬錢替那女伎贖了身討回了家,這便惹上一個他招惹不起的人,開罪了毅國公府的小公爺。事後他也追悔莫及,托人獻上厚禮出面說情,希望小公爺能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他的莽撞。可小公爺脾氣大,誰去勸說都不理睬,咬了牙發了狠話,要找回臉面。不久就有人背地裡悄悄給他傳話,讓他趕緊出遠門避禍。接到傳話的當然晚上他就匆匆忙忙地跑了,就這樣離了上京,跑到燕山衛來投奔族裡一位在燕山提督府作行軍參議的叔叔。他想,燕山是北境邊地,離京城又遠,小公爺手再長勢力再大,也管顧不到這裡,再說他身上有錢,背後又有人照看,在燕山衛也不會吃虧;等過上兩年,事情已經被人淡忘了,小公爺的氣也消了,他再托人慢慢從旁勸說,說不定就能慢慢彌封化解。可天不遂人願,上月京城裡來了一封書信,信裡說小毅國公已經奉兵部令掌京畿衛中軍參曹,不日要到燕山境內公幹,讓他「見信速速決斷」。自打收到信他就坐臥不安,最後還是他叔叔給他出了個主意一一打著做買賣的幌子,假作親自押貨到渠州,然後虛晃一槍,悄悄從渠州轉向東去青州。袁家有位世交在青州做官,或者能托庇在他那裡……

    他知道,他叔叔的主意也不見得有多高明。小毅國公既然能追到燕山衛,自然也能追到青州城,到那時他又該朝哪裡避?可他也知曉自己的毛病,長於謀劃而臨急少斷,明明知道叔叔的辦法只能濟一時不能濟一世,偏偏他自己又拿不出更好的應對,只能先去青州避避風頭再說。這事也讓他再一次感覺到身邊的人手不夠用,尤其是少個能替他出主意拿決斷的人。自打出了燕州,他就一直想招攬一個有主意有見識的人來幫自己的忙。可這種人怎麼會那麼容易找?即便他有幸遇見一個兩個,別人又怎麼會看上他這個整天東躲西藏的商人?也是他運氣好,竟然在屹縣撞上名聲傳遍燕山的商成;更妙的是,這個和尚竟然丟了度牒畏罪還俗了,還做了個賣力氣吃飯的苦力人。遇見商成那一時刻,袁瀾簡直覺得老天爺總算是開眼了一一養尊處優的出家人怎麼能吃得下賣力氣的苦?只要他稍微露點手段施點恩惠,和尚還不眼巴巴地跑過來替他辦事?再說,這是個遊歷天下的和尚,即使見識再淺薄,至少比他身邊那兩個只會拳腳的隨從有見地吧?即便不能替自己拿個主意,至不濟遇見事情自己也有個商量的對象。可事情出乎他的意料,這和尚太聰明了,他出的價錢那樣高,放別處百十個人都招攬到了,和尚卻只拿借口來推脫,咬著守諾之事不鬆口。這哪裡是守諾守信,明明就是和他討價還價!他原本想,先把商成晾在一旁,過幾天商成自然會心慌意亂自己送上門來,誰知道商成從來都沒主動和他說過話。不僅沒找他說話,甚至都沒怎麼拿正眼看他,彷彿他這個袁大客商,還不如身邊的那幾匹馱馬來得緊要……

    眼看著渠州城近在眼前,兩三天裡他就要轉道去青州,馱夫們也要回屹縣,可他想招攬和尚的事情依舊是一點眉目也沒有。他已經是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偏偏還不知道怎麼和和尚打交道,就像現在,他就走在大和尚旁邊,空有一肚子的話,卻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

    直到馱隊下了山岡,望見山腳下一蓬鬱鬱蔥蔥的樹林邊挑出一個大大的酒幌子,袁瀾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既像是對商成說,又像是在賭咒立誓,恨聲說道:「這輩子我一定要去草原看看!」

    商成手裡挽著一匹馱馬的韁繩沒有答腔。

    「我……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

    商成瞅了袁瀾一眼,「到時候再說吧」這句話已經湧到了商成的嘴邊,可他看著袁瀾滿眼熱切的目光,不自覺地就把話全都嚥回去,改口說道:「好。」

    聽到商成慨然允諾,袁瀾立時喜得眉花眼笑,搓著手笑著說:「好!我答應你,等咱們從草原回來,我就……」他突然脹紅了臉截住了口。商成答應他一道進草原,隻字也沒提個錢字,他要是現在就說給商成什麼樣的報酬,不僅在商成面前落了下乘,也是自己把自己覷得低了。可話已經說出了口,急忙間又找不到轉圜的餘地,張口結舌地下不來台。

    「你就請我吃酒?」

    「對!我就請你吃酒!」袁瀾立刻順著商成遞過來的梯子下台階,咧嘴笑道,「天下四方美酒,只要你想喝什麼,咱們就去喝什麼,只要你能提出來,我就讓你喝個夠!」

    看他說得斬釘截鐵,商成禁不住樂了。換個時間地點,要是有人這樣對他說,他或許還能相信幾分,可這話從袁大客商嘴裡說出來,難免有幾分滑稽。不過商成還是很感激他的熱忱,就笑著點點頭:「好,君子一言!」說著伸出手掌。

    看著商成豎著舉起伸過來的手掌,看著那繭子疊繭子血口子壓血口子的大巴掌,袁瀾猶豫了一下。他不知道商成是想和他握手還是別的意思,遲疑著也學著模樣舉起自己的手,看商成臉上有了一絲首肯讚許的神色,知道自己學得不差,臉上也露了笑容,兩隻手啪地一碰,嘴裡把商成留下的半截話添說完整:「……駟馬難追!」

正文 第一章(23)酒肆唱書

        開在山腳下的酒肆十分簡陋,只有兩間黑茅草灶房,屋背後兩柱灰白色煙柱裊裊升騰,被山風一吹,空氣中頓時瀰漫著一股濕麥秸燃燒之後散發出的燥火氣。幾根木頭支撐著頭上烏蓬蓬一片十幾張蔑席,沿著兩間茅屋接出來,勉強能遮擋日頭風雨。木頭和蔑席圍起來的這塊泥地上擺著四五張木桌和十幾張條凳。桌子條凳都還泛著白色,顯然是剛用上不久;有兩根木頭甚至連赭褐色的樹皮也沒剝乾淨;陽光從蔑席片的窟窿眼裡直撒進來,一道道細小筆直的光柱即使在這明晃晃的大白天也看得一清二楚。

    一個年輕男子已經迎到了山腳下,遠遠地看見袁瀾就開始打招呼:「客官要歇腳不?小店有面有飯有肉,茶水任隨取用並不收錢。還有自釀的山珍果酒,遠近都有些名氣,客官要不要嘗一嘗?」

    袁瀾倒不說話。馱隊大管事已經走過來,問道:「我們這麼多人,還有幾十匹馱馬,你這裡能有足夠的吃食草料?」

    「絕對沒有問題。我們開店就是做的這山上山下來回客商的買賣,南來北往的大客商接待過不知道多少回,早就是熟得不能再熟的買賣。渠州的老王家、燕山的劉記貨棧,來來回回都是在我們這裡打尖用飯,連上京平原府的大客商都願意特意繞遠路打我們這裡走!」

    酒肆夥計張嘴就來的瞎話不僅讓大管事一個莞爾,連周圍幾個馱夫也都掩口葫蘆笑,袁瀾卻板了面孔問:「上京也有客商走你這裡?癩蛤蟆大哈欠你好大的口氣!我問你,走你這裡過的都有哪些客商?」

    眼前幾個人笑得蹊蹺,後面的馱隊又迤儷而來,二三十個人近百匹馬的大陣仗讓酒肆夥計既喜出望外又禁不住心裡直犯躊躇。見其中裝束最好的袁瀾問話,他略微躬身又說道:「上京的七寶號、洛陽大莊、輝記貨棧、永盛昌和東來盛,都曾經在小店坐過,連泉州的卅五行,也在小店用過飯……」

    袁瀾被他的話逗得哈哈大笑,就從懷裡摸了個小物件扔給那伶牙俐齒的酒肆夥計。這一連串名字都是天下馳名的大商號,永盛昌更是他袁家的買賣,這剛剛立起門臉還不到半年的鄉村小酒肆也敢說他們接過這些大買主?連剛剛趕來的馱隊副管事也被這滿嘴胡話的小夥計給逗得噗嗤一樂,正要開口訓斥,袁瀾擺擺手道:「他沒說錯,永盛昌確實是在這裡坐過。」兩個管事一楞,馬上就醒悟過來。看來袁瀾已經拿定主意要在這鄉間野店歇腳。要是馱隊還在山裡,周圍情況不明的情況下兩個管事一定會勸阻袁瀾這樣做,可如今最危險的一段路已經走過了,州府又近在眼前,兩個人也不想在這個時候拂了來頭很大的袁大客商的意。兩人對望一眼,大管事就趕忙招呼馱夫把貨物從馱架上搬下來聚在一起,讓馬嚼料飲水吃草好將息馬力,又給幾個人佈置事情叮囑好生看守,副管事便和袁大客商的一個隨從去灶房裡看材料點菜蔬果品。

    酒肆夥計接了袁瀾扔給他的小物件一看,是顆黃燦燦比尾指略小的金豆子,立刻歡喜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嘴裡一籮一籮粗笨的逢迎話就遞上來:「怪不得今天一早喜鵲就在樹梢上叫,原來是有貴客登門……我眼巴巴地站這裡看了一上午,就為等著客人您。剛才還埋怨那喜鵲,天剛亮就報喜,怎麼貴客還不到,正說上山去看看,您這就到了……」他得了塊金子腦子已然成了一灘糨糊,一番話說得前言不搭後語四面八方都在漏風。袁瀾也不在意,撣撣鞋面上的泥土跺跺腳,就施施然進到蓬下找了個通風涼爽的乾淨桌子坐了,飲了一口茶水漱過口,一邊和一直在他旁邊轉來轉去獻慇勤的酒肆夥計說話,一邊看著隨從用滾水清洗自己帶來的茶具。洗過茶具,隨從再從身邊小荷包裡取了一小包油紙密密包裹的茶葉,連茶葉帶佐茶的香料一起傾進去,用滾水洗了再把頭壺水倒掉,這才重新添了滾水泡茶,再把濃香撲鼻的茶水傾在一個羊脂般光澤白皙的拳眼杯裡。

    「這麼說你剛才說的那些上京大客商,你是一個都沒見過?」

    酒肆夥計已經在卸下來的麻包上看見了「屹縣劉記」的字樣,知道自己的話早就被人看穿了,卻依舊嬉皮笑臉地陪在袁瀾旁邊,聽他問,就說:「上京的大客商確實沒見過兩回,不過泉州的卅五行卻是見過幾回,他們中間有高鼻子藍眼珠卷毛頭髮的波斯鬍子,所以一眼就能認出來。」

    「波斯胡在上京也是常見的,你怎麼知道他們就是卅五行的人?」

    「聽他們說話呀。從上京過來的鬍子能說漢話的都帶著上京腔,雖然字咬不圓泛,上京的腔調卻是不會變的。那些泉州鬍子即便說咱們中原話,也帶著江南人那種軟塌塌的勁,三個音就有兩個轉彎,不留神根本就聽不明白他們在說些什麼。上回一個泉州鬍子要喝水,我爹去灶房給他夾了塊煤……」

    聽到這裡,袁瀾一口茶全噴在自己的直衫上,笑得勾腰控背喘不上氣,一根手指對著酒肆夥計只是亂點,就是一句話也說不上來。隨從在旁邊替他錘打後背,自己也是笑得吭吭哧哧肩膀亂聳。

    那夥計卻沒事人一樣繼續比畫著譬說故事:「那鬍子就張了嘴,一隻手指著自己的嘴,還說『水,水』。要不是我攔得快,我爹怕是要把煤塞他嘴裡……」

    袁瀾已經笑得直跌腳,隨從也捂著肚子蹲到地上,哎喲哎喲地直嗔喚。好不容易止住笑,他從身邊取了紗帕擦眼淚,又揉著眼睛問:「還有什麼有趣的事?都說來聽聽,好聽了還有賞錢。」

    夥計涎著臉笑道:「有是有,就怕是客人早就聽過了。」

    「你說來聽聽。聽過的也無妨再聽一回……」袁瀾下巴朝夥計一擺,隨從立刻從懷裡掏了串銅錢,匡啷一聲扔在桌上。

    夥計望了望那串錢,怕有百十文上下,咕嘟嚥了口唾沫,說:「客人是打燕山衛過來的吧?不知道有沒有聽說過燕山衛那個張大和尚?」他一說,袁瀾就來了興趣,把玉杯裡的茶水一飲而盡,道:「說來聽聽。」他只聽說過「商大和尚」,這「張大和尚」的故事確實還沒聽說過。「要說得好,還有賞。」說著話轉頭遠遠地瞄了一眼樹蔭下商成忙碌的背影,要不要把大和尚請過來一起聽呢?這個念頭在他心頭一閃而過,馬上就被他下意識地否定了。再怎麼說,一個馱夫也沒資格和他坐在一張桌邊一一即便這馱夫在半年前還是個大和尚……

    夥計也沒賣關子,馬上把自己剛剛聽說不久的故事畫蛇添足地講了一遍:「……就這樣,張大和尚赤手空拳生生扼死了兩隻惡狼,又剖開狼的肚子,把被狼吃掉的父女倆解救出來。」又評價道,「這兩父女倆平時都是虔誠向佛的善男善女,不然的話,他們也不會遇見大和尚……」見袁瀾和他的隨從都有些意態闌珊的模樣,急忙說,「客人您要知道,這可是真人真事,是今年才發生在燕山衛的真事。一一小子這故事裡要是敢有半句不實的地方,你盡可以拆了我家這酒肆!我那舅子上月才從燕州回來,剛剛在燕州伏虎寺見過張大和尚。好傢伙!聽我那舅子說,張大和尚肥肥胖胖一個人,白淨臉,隨時都笑瞇瞇的和善模樣,像極了廟裡的彌勒佛。人家都說,他原本就是彌勒佛托世轉生……」

    肥肥胖胖的白淨臉?袁瀾又是哈哈大笑:「好,好故事!你說得更好!白臉肥胖子?哈哈……再賞他一串錢!……哈哈哈……聽了那麼多回,就數你說得最好!」隨從也捂著嘴咕咕直樂。

    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經化身彌勒佛轉世的商成,這個時候正和同伴們在一起忙碌。八十多匹馱馬背負著大大小小接近三百個麻包箱子,把這些東西都卸下來再集中在一起,就能把所有人累出幾身汗。況且他們這幾天都沒吃過一頓飽飯,全靠著一口氣硬撐著,眼下看著酒肆灶房後飄飄蕩蕩的炊煙,聞著越來越濃郁的麥餅蒸饃香味,耳邊聽著鍋鏟在鐵鍋裡叮光磕碰嘩嘩亂響,一個個都饞得直吞口水。商成更是飢餓難耐。他個子高大,飯量自然也比別人大,可這五天裡頓頓都和旁人一樣,只能分到半塊比他巴掌還小點的麥餅充飢,剛剛一連卸了十幾車貨,早就餓出了幾身虛汗,連腳步都變得輕浮起來,走路時兩條腿軟綿綿地就像踩在一團棉花上。

    好在趙石頭覷他臉色覺察出幾分不對,管事再給商成分派事情時,就把大部分重活都攬了過去,商成過意不去想搭把手時,他還特意讓商成多休息休息。

    忙過一回,灶房裡各種各樣的餅饃湯粥肉菜酒水陸陸續續地被酒肆夥計搬了出來。馱隊人多,又有幾個客商,客商們都都帶著一兩個隨從,蔑棚下的桌子立時就顯得不夠用。好在馱夫們都是下苦人出身,沒那麼多窮講究,連商成在內所有馱夫都是一手抓幾個餅饃一手端碗熱湯,蹲在棚邊樹下吃喝得不亦樂乎。肉湯上糊著一層看著就教人眼饞的熱油,還撒著幾顆蔥花,綠盈盈的蔥花浮在油汪汪的湯麵上,看著就讓人歡喜;白生生的半指厚肥肉片子隨撈隨有,咬一口熱油流得滿嘴都是,再嚼一口餅饃,那滋味就是給個神仙也不願意去做。酒也有,蔑棚邊的木桌上擺著三個木桶,桶裡就是濁黃的果酒。桶邊就散亂擺著幾個空碗,誰想喝誰就可以過去喝,拿了碗朝桶裡舀一碗,守著桶喝也行,端到旁邊去一口饃一口湯再一口酒也可以。不過除了三五個饞酒的傢伙端著酒碗到旁邊去過酒癮,大部分馱夫都只是飲個一碗半碗殺殺酒蟲一一這裡只是打個尖,下午還要行遠路,耽擱了馱隊的行程,就意味著要被貨棧扣工錢!這可是誰都不願意做的事!再說,大家兜裡都揣著客商發下來的賞錢,等到了渠州城繳了活,那還不是想怎麼喝就怎麼喝?那時候別說喝碗酒,就是上寮寨找個女人睡,也沒有人會來理會……

    商成也沒喝酒,只是悶著頭喝肉湯吃餅。山娃子和趙石頭倒是找到了相通地方,找夥計要了兩個大海碗,讓灶房給弄了一碗醃鹹菜一碗肉片炒青菜,在樹下你一碗我一碗地喝得起勁。依趙石頭的說法,這種水一樣的自釀酒,這種拳頭都不頂的小碗,就是喝上十碗二十碗也不見得能教人晃一晃。對他的這套說辭,商成保留自己的意見。酒肆賣給馱夫們的確實是口味極淡的自釀酒,可那盛酒的碗怎麼說都比干精瘦巴的趙石頭的拳頭要大幾號吧?連山娃子的拳頭都比不了那碗的個兒,自己的拳頭……當然自己的拳頭確實比那碗要大一號。

    就在他把自己的拳頭捏起來和手裡的碗反覆比較時,耳邊卻突然傳來兩聲鼓聲,抬起頭一看,不知道什麼時候,酒肆外已經拴了一頭驢,一個穿青色羅長裙淡綠細紗長褲的女子已經俏生生地站在蔑席下,一手三根手指拈著個細細的鼓槌,另手食指中指無名指夾著兩個黃澄澄亮晶晶的金屬片,正在那裡擺弄著支鼓的三根木棍搭起的木架子。

    崩崩崩……噹噹噹……

    擺佈好小鼓,那女子先盈盈蹲身給幾位有份坐在桌邊喝酒吃飯的客商見了個禮,才問道:「幾位客人想聽個什麼曲子?」這女子嗓音細柔婉轉中帶著一絲鏗鏘,就像一潭碧水中有一圈漣漪蕩漾,聽著就讓人渾身舒服。這群客商跟著馱隊在路上折騰了十來天,即使是袁瀾這樣的壯年人,也早就累得全身上下無一塊骨頭不痛沒一塊肉不酸脹,眼下聽了這女子鶯鶯燕燕地一聲話,又被那女子低眉淺笑地掃一眼,個個都宛如三伏天裡喝下了一碗團著冰塊的楊梅湯,讓人從五臟六腑一直涼爽到週身毛孔。

    這幾張桌上地位最尊貴的自然就是袁大客商,可論年紀,馱隊大管事卻是最年長,所以兩個人推讓幾番,大管事推卻不掉,又不知道這座位上的人誰好什麼誰忌諱什麼,就對那女子說:「你把拿手的曲子唱一首來聽聽。」

    「最善《鵲橋會》。」

    「就聽它。」大管事說道。說完低都端了酒碗正要邀眾人同飲,卻覺得有人在桌下拽自己,不動聲色又改口說,「不過,《鵲橋會》是幾十年唱下來的老曲子了,聽都聽熟了。有沒有什麼新曲?」說著話他搭眼溜了桌邊眾人一眼,全看大家原本無可無不可的神色都有了些起色。

    「新曲就只有《張和尚赤手搏惡狼》。這是最近才從燕山那邊傳過來的新曲子,不知道客人聽過沒聽過。據傳奴家曲子的師傅說,這曲子裡說的故事是燕山衛的真人真事。」

    大管事還沒說話,袁瀾已經帶頭鼓起掌來:「好!好!就聽這個,就聽這個《張和尚赤手搏惡狼》!」其餘客商只聽過《商和尚赤手搏惡狼》,有些還聽過不止一個版本,眼見得唱本的原型就在酒肆外裹在一群馱夫裡,更是連起哄帶說笑,紛紛說道:「就該唱這個曲!唱得好有賞錢!」

    袁瀾卻沒讓女子馬上就唱,只問道:「教你曲子的師傅,是不是還告訴你,這個張和尚是個白圓臉的肥胖子,是彌勒佛轉世?」說著乜了酒肆夥計一眼。那夥計縮著脖子就躲進了灶房。

    唱曲女子驚訝一聲:「呀!原來客人是聽過這曲子的?傳曲師傅當時也是這樣說的。奴家原本不信,可奴家的表哥前月去燕州,在燕州伏虎寺裡見過張大和尚登壇,他看得真真切切,張大和尚確實是個白淨臉大肥胖子,一臉的慈祥笑容,就和廟裡的彌勒菩薩一模一樣。」

    袁大客商方纔已經聽說過這故事,只是「酒肆夥計的小舅子」變成了「唱曲女子的表哥」,其餘客商還有他們的隨從連帶馱夫都張大了嘴聽那女子清清脆脆地說故事,當聽說「張大和尚」是個白淨臉胖子之後,先是齊刷刷把目光轉向高大壯實的商成,又齊刷刷望向那女子,然後便是哄堂大笑。一個年輕客商一面笑一面從懷裡掏出一錠三兩朝上的銀餅子,拍在桌子叫道:「好!我就愛聽大胖子的曲子!唱!不管唱得好壞,這銀子都是你的!」

    時價三兩銀子能兌到七千多錢,平常時節這唱曲女子即使是唱上三五個月,也未必能有這樣的收入,已經是喜笑顏開。她見客人這樣大手筆,急忙蹲身朝那年輕客人又單獨作個禮,起來清清嗓子,把細鼓槌在鼓沿上一敲,啪一聲響,周圍哄笑的人群就漸漸安靜下來。

    鼓槌啪啪啪連敲三下,又一下敲在鼓面上一一崩!緊接著噹噹噹噹……鐵片連響十二聲,瞬時鼓止鐺停一一

    「呀一一」

    一聲撕帛裂錦般的尖利嗓音陡然間直竄雲霄,剎那時所有人的呼吸都不由得一窒,只覺得眼前似乎一黯,浮雲蒼水青山綠樹都在這一聲叱吒中化作了扭曲迷夢。

    這一聲「開場提音」是天下間所有「唱書」必有的序幕,可提音如此清亮高拔卻讓所有觀眾無不側目,即便是袁瀾這樣自詡見多識廣的人,也不禁心生讚歎……

    別人都聽得如醉如癡,惟獨商成卻一個字也聽不明白,除了偶爾的過門幾聲感慨略略明白,其他的辭句都是兩眼一抹黑,除了懵懂只有懵懂。偏偏這曲子還長,唱曲女子手裡攥著鼓縋夾著鐵鐺,忽一時站在小鼓左攢眉擰目,忽一時站在小鼓右神色慌張,再一時又立在小鼓後神態安詳,嘴裡吐字忽慢忽快忽緊忽弛,間或鼓聲密如雨打芭蕉,倏然又鐺聲細密幾不可分辨。桌邊眾人連帶擠到棚下的馱夫都是一副心馳神往的陶醉神態,隨著鼓點快慢,各人臉上神情也是一時猙獰一時緊張……

    「……喲一一呵!」

    好不容易才等到女子唱完一曲,這聲「煞尾」卻是平淡安詳,絕不拖泥帶水。

    那個最先掏銀錢的年輕客商閉目回味良久,半晌才說道:「天籟也不過如此。」

    袁瀾用手帕抹著額頭鼻翼的汗水,搖著頭說道:「往年我也曾在上京聽過油娘子的唱書,以為那就是天下唱書極至,今天才知道,油娘子不患無伴呀!……你這女子的唱書堪比油娘子!」說著在懷裡掏摸幾下,半天才取了個玉訣出來,握在手裡撫摩兩下,似乎又有些捨不得,終於一狠心把玉訣擱在桌上推出去。「這玉訣就送你!」...<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vernc 發表於 2009-10-19 08:54 AM

正文 第一章(24)張家少爺

        馱隊在酒肆歇過晌午,差不多在末時將盡才重新上路。無論是馱夫還是客商,對管事的這個決定都有些微詞,因為這正是一天中最火熱的時候,懸在頭頂的毒日頭,讓人們的喘氣呼吸裡都帶著熾熱的氣息。可管事也振振有辭,從這裡到渠州城還有四十里地,其中一半還是山路,要是現在不動身,只怕到不了渠州城外,天就該黑了……

    事實證明管事的話很有道理,不到二十里的山路,馱隊足足走了兩個時辰也沒走完,直到日頭略顯西斜天色已然是酉時時分,單行行進前後首尾拉出里許地的馱隊才堪堪走出山進到平地。離山腳不遠就是一漫河灣。因是夏天,雨量充沛,渾濁的河水早就漫過了河床,湍急的水流捲起一個又一個浪頭,把河邊一塊臥巖撞得空空直響。離河不遠處就是一大片雜木林,鬱鬱蔥蔥綠意盎然;其間還夾著幾棵東倒西歪的老杏樹,大概是因為這一帶少有人光顧的緣故,繁盛的枝葉間黃燦燦的杏果又大又鮮亮,沉甸甸地掛在枝頭上;山風一吹,一股鮮甜綿軟的氣息登時撲面而來,讓人禁不住口舌生津饞涎欲滴。馱夫們一個個望著杏果大吞口水,都拿眼睛盯著大管事。大管事也走得一身是汗,撩起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抹把臉,把手一揮大度地說:「就在這裡歇片刻。」聽他這樣說,馱夫們都歡呼一聲,幾個不老成的年輕後生已經丟了手裡的韁繩直奔那幾顆杏樹而去。大管事嘴裡笑罵了一句,再吩咐道,「馱架不下,抓緊時間飲馬餵食……」說著話就指派兩個小夥計到前面去探路。

    說話間副管事也趕上來,看著河畔邊樹林裡亂作一團,臉上就帶著幾分不豫。他也不好當場發作,只是沉著臉走到大管事身邊,低了聲音說:「……不能在這裡歇,得趕緊走。前面十里地就到岳溝。過了岳溝,隨便哪裡歇腳都行。」

    大管事咧咧嘴不置可否。這時,一個靈醒的小夥計手裡用乾淨的白布兜了一捧杏送過來。杏果已經在溪水裡洗過,飽滿圓實的金黃色果實上還掛著晶瑩的水珠,大管事抓了一個放嘴裡咬了一口,邊嚼邊含混不清地說道,「我知道你擔心甚——不就是怕山裡的土匪嗎?放心,我已經派人去前面探路了,出不了紕漏。再說,咱們這幾天山道走下來,半個土匪的影子也沒看見,看來這山裡的土匪是被官軍剿光了……」

    「官軍哪回剿匪不是說剿光了,可哪一回又真把土匪剿光過?闖過天死了,可他手底下的人難保沒幾個漏網的,要是……」

    大管事撲地把杏核吐出去,笑著打斷了副管事的話:「當然不會剿光,也肯定有漏網的,可幾個漏網的小蟊賊能掀起什麼大風浪?咱們也有二三十號人,要真有不長眼睛的蟊賊敢來,咱們就來一個拿一個,通通綁起來送到官府去!嘿,一個土匪還能換五百文的賞錢哩!」就在小夥計手裡抓了把杏果塞副管事手裡,說道,「你也嘗嘗,這杏是熟透了的,一點都不澀口。」說罷便自顧自地朝樹林邊那塊特意給他留出來的蔭涼地坐下。

    副管事把杏又都丟給那小夥計,急急忙忙地跟過來繼續勸說:「這裡歇不得!兩面都是山,還有一條河,要是在這裡被土匪圍上,連個報信的人都跑不出去!要歇也得走到岳溝……」

    大管事哂笑著也不理會他,靠著樹嚼著杏,瞥了眼睛看那個年輕客商和唱書女子搭訕說話。看唱書女子的裝束打扮,顯然是個漂泊在外的老手,舉手抬足之間眼神流轉,一顰一笑中媚態畢露,那個年輕客商早已是眼神癡迷神情陶醉。即便是常年出門在外的大管事,看著那女子的風騷模樣,也不禁咕地吞了口唾沫。

    「……咱們這一趟已經走了十來天,眼看著就要到地方,要是一不留神出點閃失,豈不是白受了這場罪?」副管事還在苦口婆心地絮叨,希冀大管事能改主意。「雖說這裡離渠州不過二十里地,到岳溝才十里地不到,可我心裡不知道怎麼回事,總是毛毛躁躁地靜不下來。說到底,這裡畢竟不是太平地界。不錯,闖過天是被官軍剿了,可你也知道,這一帶又不單單是闖過天這一股土匪。除了他,周圍大大小小的綠林還有好幾撥,雖然說都不成什麼氣候,按理說沒也動咱們的膽量,可保不住有人狗急跳牆咬咱們一口;即便咱們仰仗著人多能跨過這道坎,人和貨能不能兩全就很難說。再說,這條道上沒了闖過天也不見得就是好事——原本有闖過天鎮著,別處的土匪不敢越界過來尋事,可現在的情勢就難說了,涼風口的週三瞎子還有渠州這邊活人張的寨子就在左近,只怕他們不會眼睜睜看著這塊油水又不動手……」

    一席話說得大管事額頭上已經浮現一個深深的川字。他嘴裡有一下沒一下地嚼著早就沒了滋味的杏肉,瞇縫著眼睛緊盯著手裡的半個杏果,良久才啞著嗓子說道:「你說得對!是我把事情想差了!」劈手扔掉半拉杏,一骨碌爬起來就招呼夥計馱夫趕緊收拾出發。

    忙亂一陣,馱隊重新聚齊,副管事粗略地清點了一番人數牲口,只有那兩個剛剛被派去前面探路的小夥計還沒回來。副管事也沒太把這當回事。他想,反正馱隊已經朝前趕路了,兩下裡總能在半道上遇見,不需要特意讓人去招呼他們;而且有人在前面探路更好,要是真有點風吹草動的事情,馱隊也能有個準備。就在他跑到隊伍前準備告訴大管事一切妥當可以上路時,就看見前面山崗上有人影晃動。

    土匪?

    副管事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這時候不少人也都看見那群人。有些眼尖的傢伙還看見那伙來歷不明的人當中不僅有三個騎馬的,而且人人手裡都提著傢伙。馱隊立時安靜下來。無論馱夫還是客商,幾乎每個人的臉上都變了顏色,一個個都屏聲靜氣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撥人。有人已經揭了馱架上的油布,手也搭在刀槍上,眼光緊張地在大管事和那群傢伙之間來回逡巡——只要大管事打個手勢發個號令,他們就準備先下手為強。

    那夥人顯然對這場突如其來的遭遇沒有準備,剛剛在山崗上冒出頭就停下來,慌亂了一陣,隨即在崗上抱成一團,警惕地注視著商隊的舉動。過了半天,一個短褐的傢伙手裡提著把鐵刀撲撲騰騰地跑過來,一番短暫的詢問交談,聽說這是燕山劉記貨棧的馱隊,又踢趿著快掉底的破布鞋跑回去。不多時,只看見山岡上三個騎在馬上的人湊在一起大概商量了幾句,就看見最先一人揚了馬鞭朝商隊虛指著笑著說了兩句話,另外兩個人就都露出了笑容,各自搖頭苦笑催促坐騎下山岡。

    不是土匪,是渠州老王集的張家大少爺進山打獵!這條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支馱隊。原本緊張得手心冒汗的馱夫客商們立刻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然後亂糟糟地把馱馬攆到路邊,給這群進山打獵的人讓出道來。當然也有人多了個心眼,雖然把道路讓出來,卻沒有把手裡的兵器撂下,依舊攥著刀槍站在道邊,小心翼翼地盯著這撥兀然冒出來的傢伙。

    張家少爺和他的伴當隨從倒沒把商隊當回事,除了走近時用好奇的目光把大管事略略打量一回,就再沒把馱夫客商們放在眼裡,騎在馬上只是和兩個同伴說笑:

    「……李秀才是個沒脾氣的人,當面被老岳父這樣指著和尚罵禿驢,竟然還沒惱,過了一天他又去老岳父家,」說著已經在馬背上笑得東倒西歪,半晌才噓著氣說道,「你們猜,他那天再去,他老岳父和他說什麼?」

    「說什麼?」

    「他老岳父說,說……」張家少爺已經是笑得倆眼瞇成一條縫,一連說了三四個「說」字,卻總是說不出那李秀才的岳父到底說了什麼。別說他的兩個同伴被他這上不著天下不靠地的半截故事鬧得一臉著急,連聽他說笑話的馱夫都替他著急,滿心想知道李秀才的岳父到底說了什麼話,可直到張家少爺一群人走出了一箭多地,還是只能看見張家少爺抱著馬脖子笑得兩個肩膀亂聳……

    那夥人走出沒多遠,腳步馬蹄捲起的塵土還沒散盡,就又忽忽啦啦地轉回來。就聽張家少爺在馬背上高聲叫道:「請問那女子,是不是吟『唱書』的九娘子?」

    聽他這樣大聲問詢,那個從山裡小酒肆開始就和馱隊裡年輕客商夾纏不清的賣唱女子先是一楞,皺著眉頭思忖一下,便笑吟吟地站到道邊,伸手壓壓鬢角,手指間拈著兩片鐵碰了個叮噹響,臉上笑顏如花,娉娉婷婷施了個禮,直起身子才嬌嬌嬈嬈地問道:「奴家就是九娘子,不敢勞煩公子稱呼。敢問公子是哪一位?」

    說話間那公子哥已經來到近處,勒住韁繩翻身下馬,隨手把韁繩拋給急惶惶趕上來的隨從,就立在當處拱手給九娘子略略作了個躬,說:「九娘子當然不知道小可,然而小可卻是仰慕九娘子久了。記得上月在州城曾經聽九娘子吟過一曲《博浪沙》,當時就極傾慕九娘子的才藝,思量著怎麼尋個法子拜謁。可惜先有旁的事情耽擱,後來得了空閒,九娘子又早已經離了州府,機緣巧合,竟慳吝不能一見。想不到今天能在這裡碰見,總算隨了我的心願。」說著又施一禮。

    站道路兩邊的馱夫大都是莊戶人,張家少爺這番半文不白的話聽在耳朵裡,自然是懵懵懂懂不清不楚,雖然說瞧著張家少爺和賣唱女子的模樣倒像是有些內情,可這時候大家滿心想著的是趕到渠州城好領那幾百文賞錢,更是對這些酸文醋語毫不在意,都站在路旁眼巴巴地等著管事的發話好趕路。幾個客商卻都是走南闖北的人,什麼事情沒見過,眼見得張家少爺這番裝模作樣的作戲,就知道這張家少爺早就有心要勾搭這唱曲的女伎,偏偏當時沒能如願,好不容易今天在這裡遇見了,誰料想九娘子旁邊又跟著個年輕客商,於是只好來了這麼一出文戲,於是就都來了興致,原本還站在馱夫們背後,現在都擠到了前面好看戲。還有兩個客商也讀過幾天書,見那公子哥身材粗夯壯碩,四方臉膛稜角分明油黑發亮,裹身上的對襟月白細綢長衫更是一前一後被汗水浸出兩大塊汗漬,鼓稜稜凸著幾大塊糾結的肌肉疙瘩——這所謂的公子哥兒明明就是個粗魯俗人,卻偏偏要拿捏著身段學人家扮斯文,說出來的話更是話不對題辭不搭意,都是掩口莞爾一笑。有人又把眼睛去望那個年輕客商。年輕客商臉色已經是鐵青一片,只是負著手冷笑著旁觀。

    那張家少爺施完禮,又回頭對兩個同來的夥伴說,「這就是我和你們常常提到的九娘子,一曲唱書的技藝冠絕渠州,別看嘉興樓的蘇姐兒號稱艷絕州城,我看她和九娘子一比,差得不是一分半點……」

    「奴家不過是個走街賣唱的人,怕是當不得公子您如此的誇獎。」女子低了頭嬌聲說道,「再說奴家唱的那些粗俗俚曲,怕是要污了公子的雅致。」

    這話一出口,袁瀾先是一楞,一巴掌就拍在隨從的肩膀上,登時笑得前仰後合,口裡連聲道:「好!好!……污了公子的雅致……怕是田青山也說不出這等言辭吧!哈哈,污了公子的雅致……哈哈……」隨從被他一巴掌拍得搶了兩步才站定,一邊揉著肩膀,一邊望著張家少爺和唱曲女子呲著牙笑。

    張家少爺也是咧著大嘴呵呵直樂,連聲說道:「當得當得!如何當不得!要是九娘子當不得,那還有誰能當得?」說著話張揚著手臂朝前走幾步,看樣子是要上來挽扶賣唱女子一把,突然朝旁邊跨了一步,手一伸已經拿住袁瀾隨從的肩膀,順著胳膊向下一捋,已經一手捏著那人右手腕一手扳住了那人的上臂,嘴裡嘶吼一聲兩隻手一起用力,只聽得喀嚓一聲響,伴著一聲慘叫,隨從的那只胳膊登時用一種詭異莫名的形狀軟塌塌地垂下來。他的兩個同伴手腳也不慢,這邊才動手,一個人把手裡的硬弓一伸一引已經勾住一個貨棧夥計的頸項,使勁把人拉扯到身邊,拔出一把短刀在那夥計脖子裡一抹,隨即便把人放開,那夥計踉蹌兩步跪倒在道路中間,雙手捂著不住冒血的喉嚨,嘴裡咯咯作響,咕噥了兩聲就一頭栽倒在道路中間,手腳抽搐了一下就再沒了動靜,眼見是沒了活命;另外一個同伴抽箭扣弦引弓瞄準撒把幾個動作一氣呵成,隨著嗡的一聲弓弦振鳴,站在隊伍中一直樂呵呵看熱鬧的大管事應聲而倒。

正文 第一章(25)活人張

        自打知道這夥人不是匪徒,眾人心裡就有了幾分懈怠,這撥人先頭過去時對商隊又不張不睬,人們的戒心便更低了,等張家少爺和賣唱女子拿著肉麻當有趣地當眾表演一出「才子佳人」的老掉牙故事,更是讓人原本還保有的一點警惕也被拋到了爪窪國,哪知道那公子哥一臉仰慕嘴裡掉文卻突然下這般毒手,一時全都驚得呆住了。面對驟然而生的巨變,在場的人絲毫沒有準備,幾個人當場殺人,負責整個商隊安全調度的貨棧大夥計丟了性命,大管事緊閉雙眼橫躺在地胸口插著枝顫巍巍的長箭生死不明,人們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馱隊上下立刻慌亂起來,有的人哭爹喊娘抱頭鼠竄,有人紅了眼睛從馱架上搶起刀槍要拚命,還有人立在當地渾身抖抖索索……可這時匪徒已經拿著刀槍逼上來,哪裡還有逃生的路?雖然馱夫中也有趙石頭這樣悍不畏死的人,可一來事起倉促,二來人心不齊勢單力孤,被兩三個土匪一圍,一個照面大腿上就被刺了一搶,接著就被人在腰間劃了一刀,捂著傷口就摔倒在地……

    張家少爺劈手奪過一名夥計手裡的腰刀,順手一刀就砍在那夥計肩頭,嘴裡吼道:「誰敢動,這就是榜樣!」伸手抓過一個渾身哆嗦的客商,一刀劈下去,從胸口一直拉到肋下,那客商嚎叫一聲就仰倒在地,血淋淋的嫩肉兀自突突直跳。

    「誰敢再動,這就是他的下場!」

    那客商還有口氣,腿腳蹬踹痛得在地上打滾,嘴裡嗚嗚啞啞地嘶嚎慘叫,傷口潑灑出來的鮮血把道路上的浮土浸染出好大一片暗紅色……

    馱夫客商們誰見過這樣的血腥暴戾的場面,客商臨死時淒蒼嚎叫令人毛骨悚然,所有人都嚇得面如死灰,畏懼遲疑猶豫之中,又聽得嗖嗖兩聲細響,就見跑得最快的兩個馱夫一個倒在樹林邊,一個捂著胸口在河水中蹣跚兩步,腿一軟人就倒下去……再轉臉又看見二三十人手裡拿著傢伙忽忽啦啦從山岡背後奔過來,兩下裡一堵立時把商隊緊緊地裹在中間。一眾馱夫客商登時絕了逃生的妄想,一個念頭同時浮現在所有人腦海裡:完了……

    張家少爺甩了甩腰刀上黏乎乎的血,看著那個還在血泊中抽搐的客商一眼,抿著嘴搖頭把刀摜到地上,朝著副管事啐了一口,罵道:「造娘皮的,你們就帶這樣的破刀趕路?也不知道把刀磨得利亮些?」

    副管事又驚又怔又怕,兩條腿篩糠一般地哆嗦,嘴角拉扯了好幾下,到底也沒能回上他的話。

    張家少爺也沒再理會他,上前兩步,扶了扶頭上的遠遊冠,又撣了撣滿是殷紅血跡的細綢長衫,對著那賣唱女子又是一個長揖,說道:「渠州張四,見過青瓦寨的九娘子。」

    他的話剛剛落音,被土匪圍著抱頭蹲作一堆的馱夫客商裡登時有人抽了口涼氣。誰都沒有料想到商隊在山間酒肆遇見的賣唱女子,竟然也是土匪;不單是土匪,還是官府出了賞錢的大土匪——不管是誰,只要能抓住大土匪闖過天手下的四當家黃蜂趙九娘,死活毋論,一概賞錢十五緡。反倒是這個作模作樣心狠手辣的渠州張四,卻是誰也沒多少印象。

    趙九娘還了個禮,淡淡地說道:「張寨主客氣了。我現在是喪家犬一般的人,哪裡還敢當寨主的禮。」

    「九娘子說的哪裡話。」張四肅容說道,「闖大爺的事情我們兄弟也是才聽說。」說著歎了口氣,搖頭道,「闖爺向來謹慎小心,竟然被雁啄了眼,上了官軍的當,讓人摸進大寨裡應外合破了山門?偌大的一番基業呀,轉眼就被官軍燒作了白地,他自己也落了個身首異處……不該啊,真是不該啊。」

    趙九娘垂著頭沒搭話,良久才歎息一聲,悠悠地說道:「既然吃了這口飯,就該知道有這一天……」

    張四一怔,張口結舌半晌才訕笑著說道:「九娘子說笑了。咱們……」

    他的話還沒說完,一直畏縮在旁邊的副管事突然跳起來,指著他大叫道:「活人張!你是活人張!」

    張四轉頭瞥他一眼,道:「看不出你倒有些見識。不錯,我就是活人張。」說著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你既然知道我的名號,自然也該知道我的規矩。」手一招把那兩個挽弓的人叫來一個,問道:「情形如何?」那土匪說道:「死了一個兄弟,傷了三個,有個傷在腰上,怕是捱不過去。」活人張眉頭也沒皺一下,點頭說道:「送他一程。」又把馱夫客商掃一眼,「去挑十個人,讓他們去陪兩個好兄弟上路。那幾個穿長衫的別動——都是肥羊,抓起來細細盤問清楚,找人給他們家裡帶信,叫他們家裡拿金子來贖。」

    「還有個事,他們帶的東西都是硬貨,不好出手,是不是也讓貨棧來贖?」

    活人張哈哈一笑,指著趙九娘說道:「前頭咱們得了硬貨,吞下不去又捨不得吐出來,那是因為咱們沒門路,現在九娘子就在這裡,自然有辦法給咱們辦得妥妥帖帖……」

    趙九娘臉色陰晴不定地接連變了幾下,才陪了笑臉小心翼翼地說道:「張四哥,這番寨子被破闖爺出事,我好不容易逃出來,已經是心灰意懶的人了,也絕了再走這條路的心思。要是四哥可憐我這個死過幾回的人,就請抬抬手,放我走吧……」

    活人張瞇縫著眼睛盯著她看了半天,突然撲哧一笑,道:「走?你還能走到哪裡去?我的好九娘子,這天下雖然大,可哪裡能有咱們立身的地方?闖大爺雖然走了,我張四不是來了嗎?你以後就跟著我吧。放心,有我張四吃的,就不會餓著你。」他獰笑著還想說兩句狠話打消趙九娘的心思,忽然聽人喊道:「四爺快來!咱們可是捕到了一個大傢伙!上京『永盛昌』的大東家也在這裡!」

    「真的假的?你敢日哄我,小心我把你碎割了下酒!」

    「是真的,狗日的身上還帶著永盛昌的印信!」說著兩個土匪已經把袁瀾從人堆裡揪出來。

    「印信?還永盛昌?你他娘的識字嗎?」嘴裡罵著,活人張也是一臉的興奮,搓著手就走過去,別走邊回頭對趙九娘說,「九娘子,我的話你仔細想想,看是不是那麼個理。你要留下,我把你當菩薩一般供起來……」

    兩個土匪已經把袁瀾從人堆裡揪出來,推攘到活人張面前。活人張先接了印信審視一回,彎彎繞繞的幾個字一個都不認識,隨手拋給身邊的小頭目,又拿過一個小錦囊,解了扣帶在手心裡一倒,手掌上立刻多了幾顆晶瑩剔透的珍珠。看著毫光四射的稀罕物件,周圍三四個土匪一起咕嘟咽口唾沫。活人張拈了顆珠子,瞇縫著眼睛對著陽光比劃一回,巴咂著嘴把珍珠又都收到錦囊裡,望懷裡一揣,就把袁瀾上下打量一番,問道:「永盛昌的大東家?」

    袁瀾這時已經從剛才的震驚中緩過氣來。他是見過世面的人,也有些經歷,面對窮凶極惡的土匪頭子,還算沉得住氣,振了振胳膊讓自己身體站直,才從容地說道:「我就是袁瀾,永盛昌的大東家。張寨主是吧?出門千里只求財,何必行兇呢?山不轉水轉,水不轉路轉,今天張寨主放我們一條生路,他日張寨主有難處,袁某也不會袖手旁觀。」

    「說得好!」活人張大笑道,「這話倒是有幾分意思。不過,就怕我等兄弟真遭了難,袁大東家卻遠在上京平原府,這千里迢迢的,遠水可是救不了近火啊。」

    袁瀾笑道:「張寨主說的確實有道理。不過我也有個主意——袁家雖然說世代經商,好歹也認識幾個在官府中辦事的熟人,不如這樣,我拿一筆錢出來贈予寨主,再替大家在官府裡給兄弟重新立個清白文書,然後寨主用這筆錢尋個地方買個莊子,也好安置你這些兄弟……要是寨主信不過我,我可以在這裡當眾立誓。」

    活人張撫著下巴還在思索,他旁邊的頭目已經不耐煩地說道:「立誓有個屁用!在官府給我們立個清白文書?怕是想讓官府來抓人更方便一些吧!」

    袁瀾把手一攤,對活人張說道:「既然張寨主的兄弟信不過我,那就算袁某沒說過。我落在你們手裡,也沒多的話好說。我就問張寨主一件事——我落在你們手裡,能不能拿錢把我贖回去……」說著話目光在一眾被土匪圍起來的馱夫客商中一掃,狠了心不去理會那些眼巴巴望著自己的人,問道,「我和我的兩個隨從,要多少錢?」

    活人張沉吟半天,才說道:「一千兩黃金。」

    「好,就一千兩黃金。」袁瀾連價也沒還便截口說道,「只是一千兩黃金不是小數目,即便有我的親筆書信,我家裡也未必肯相信;況且一千兩黃金一時間也湊不齊,要是換作銀錠或者銅錢,這麼一大筆錢又怕路上有閃失……」他略一思索,就指了自己一個隨從說,「可以讓他拿著我的書信和印信去臨近幾個大點的州府,先從各家與永盛昌有來往的商號裡挪借。」

    活人張冷笑道:「還以為袁大東家經營那麼大的生意,說話做事都該爽快,原來不過如此。我這些兄弟都不識字,你書信裡露了風聲怎麼辦?你只管寫書信,我找兄弟去送,信不信由得他們,他們要不把你當回事,我自然不會留著兩張吃閒飯的嘴。」左右看看,就把商隊副管事喊過來,「有紙筆沒有?袁大東家要寫書信。快去找來!」又對袁瀾說,「你儘管把這裡的事都寫上,告訴他們,不單只你被我綁了,還有這些人,每個人都要拿錢來贖。還有!六十天裡看不見錢,就不用來了。」抬起頭,就看見除過幾個看守著馱夫客商的手下,其他人都還滿臉紅光地在馱架間翻騰,個個腰間都是塞得鼓鼓囊囊,立時破口大罵,「造你娘的,還不趕緊拾掇東西走?也不看看這裡是什麼地方?快點收拾!」

    活人張吼了這一聲,就有匪徒猶猶豫豫地過來攆馱夫去牽馬,也有人走兩步,回頭一見別人還在翻騰,就又倒回去繼續尋私財。這一下連過來辦正事的人也扔下馱夫馬匹不管不顧。活人張喊了幾聲,也沒幾個人聽,三當家揮著馬鞭抽得啪啪響,也沒人拿他真當回事。活人張一腳踢開了一個擋路的馱夫,嘴裡罵罵咧咧,邁開步子就準備過去教訓這些混帳。

    他剛剛跨出兩步就聽見有人喊:「大頭領小心!」糟糕!腦子裡將將閃過這個念頭,他就急忙朝旁邊一躥,右腿忽地向後一蹬——這一招虎擺尾救過他好幾次命,再了得的英雄漢也得先讓過他這一腳,要不然就是骨斷筋折,可這百試不爽的救命絕技偏偏今天落了空,腿還沒撩起來使上勁,他就覺得脖子一緊,一條胳膊已經箍住了他的頸項。他兩手扳住那胳膊一用力,滿心以為那人拿不住自己,誰知道那條胳膊只是略微鬆了一些,隨即又箍得更緊,反倒是他自己一口氣沒喘上來,登時就覺得胸膛裡空空蕩蕩,臉皮脹得發木發麻,似乎全身的血液一下全湧到頭上,連眼神都有些模糊。恍惚中他就瞥見山寨二當家舞著刀花從一旁撲上來,蓬蓬噹啷幾聲響,又滿臉是血地被人扔出去;兩個心腹提著刀要過來幫忙,才邁步就被三四個不要命的馱夫擋住,被幾雙手連拖帶拽地摁倒在地。不過也幸好有這一通忙亂,不遠處三當家已經張弓搭箭對準擒住自己的人;弟兄們也都從最初的驚愕中醒過神,丟下手裡的物件把這裡圍成一個圈,只是怕傷了自己的性命,不敢逼得太緊,只是把著刀槍徐徐擁上來。

    「放開我們大當家!」

    那人倒是聽話,三當家話音未落那條胳膊就鬆了勁,幾乎快被憋得斷氣的活人張剛想掙開,就感到一股涼氣抵著自己的下頜輕輕一拉,瞬間那股冰涼的氣息就從頸項處浸進來,從頭頂一直瀰漫到全身,然後便聽得背後那人說道:「你敢再動一動?」...<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vernc 發表於 2009-10-19 08:55 AM

本帖最後由 蝶柔 於 2009-10-22 10:30 PM 編輯

正文 第一章(26)活人張的下場

        拿住活人張的人就是商成。

    貨棧大夥計掙扎著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刻,他就覺得全身的血象被人抽乾了一般,渾身冰涼得如同赤身露體臥在冰原上,無邊無際的寒冷就像刀子一樣從他的頭頂、從他的胸膛、從他的四肢和軀幹往肉裡鑽,朝骨頭裡鑽。他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腳,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腦。他好像喊過什麼。他又好像什麼也沒喊過,因為他的嗓子眼裡似乎堵著一種說不清楚也道不明白的東西,把他一切的吶喊和呼號都擋了回去,這些悲傷痛苦畏懼惶恐的情緒鬱結在他心裡,奔湧著碰撞著糾纏著撕打著,令他的胸膛就像要炸開了一般……他似乎起過逃跑的念頭,可他的兩條腿就像灌了鉛一般沉重,無論他如何努力也無法掙脫束縛。隱隱約約中他還聽到趙石頭一邊揮著刀迎著土匪衝過去,一邊還朝他喊過什麼,然後他就似乎看見趙石頭被土匪們打倒在地。趙石頭倒下的時候,天地間剎那間就拉起了一道血紅色的幕布,眼前的一切都被這幕布染成了紅色,天是紅的,太陽也是紅的,奔走呼喊的馱夫客商是紅的,凶神惡煞的土匪們也是紅的。他看見了血,看見了屍首,看見了血紅色的刀刃劃過人的身體,脆弱的就像一個個氣球,被刀槍輕輕地一碰,就噴漸出大片大片的殷紅的顏料,這些顏料把遮掩在天地間的那塊幕布染得更加深沉,深沉得就像一道枷鎖,緊緊地箍在他的身上,讓他不能動彈不能呼吸甚至不能思考……

    我是在做夢。

    是的,我這一定是在做夢!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裡強調這一點。我只是在做夢。柳老柱、柳月兒、霍士其,他們都只是生活在自己夢裡的人,是自己虛構出來的人物。商隊、趙石頭、山娃子,他們也是自己在夢裡遇見的人;還有土匪,還有血淋淋的兇殺,這些都是自己在夢境裡虛構出來的物事。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虛幻的,都是一個夢……

    他已經確信他看見的一切全是夢裡的假象,而且堅信只要學校的喇叭裡響起那惱人的運動員進行曲,只要在一夜的寂靜過後走廊裡再次充斥著喧鬧聲腳步聲,他就會一定會從這個古怪詭異的夢裡清醒過來,然後繼續他千篇一律的研究生生活。他會在這所高校裡拿個碩士的文憑,要是工作不理想他也許會接著讀個博士,然後再找個辦公室裡的工作,拿份固定的薪水,找個稱心的女子結婚。毫無疑問,他會有個孩子,而且他還會在生活中遇上很多教人煩惱的事情,而且他也會在這些煩惱中一天一天地衰老,直到他帶著深深的滿足和深沉的遺憾離開這個世界……

    他不知道自己迷失在這種渾渾噩噩的狀況到底有多少時間,也不知道在這段時間裡他的身邊還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他連自己到底身處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直到有人一腳踢在他身上,才總算把他從昏昏然然中喚醒。

    遇見了土匪!他立刻清醒地意識到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剎那間血就湧上他的臉。即便沒有鏡子,他也知道現在自己的面頰通紅。對土匪暴行的憎惡和憤怒,對自己軟弱的羞愧和責罵,還有對同伴的愧疚和悲傷,讓他渾身的血液都燃燒起來。沸騰的血液在他的胸膛裡激盪奔騰,就像一頭暴怒的獅子在封閉的牢籠裡橫衝直撞,張牙舞爪地尋找著宣洩憤怒的出口。這讓他難以呼吸,令他的手腳不受控制地痙攣抽搐,使他迫不及待地要尋找點什麼東西來破壞……他已經顧不上這種冒失的舉動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造你娘的!趕緊收拾!」那個踢他一腳的人瞟都沒瞟沒他一眼,只顧著朝人嚷嚷,「誰他娘地再把東西朝懷裡揣,我就碎割他來下酒!」

    撲上去的那一刻商成就沒想太多的事情。隨便了!都無所謂!哪怕下一時刻他被土匪們亂刀砍死,他也要拖著這個匪徒墊背!他甚至都沒留意別人在做什麼,撲過去就鎖住了那個傢伙的咽喉,然後一拳把旁邊一個衝上來妄圖解救同伴的土匪搗了個滿臉開花,順勢拖著那傢伙的手腕一拽一抖就把他手裡的鐵刀打下來,再一腳踹在那傢伙的胸膛上——他能感覺到這一腳至少踹斷了那傢伙幾根肋骨,那傢伙摔出去就再沒爬起來,鼻子嘴裡都在淌血……

    他抓起那傢伙丟下的腰刀抵在被自己抓住的土匪脖子上。雖然刀身上還有鐵銹,刃口也不見得如何鋒利,不過這樣更好——鈍刀子割肉才疼!也就是在他橫了心準備把這個土匪送去見閻王時,他聽到有個傢伙在嚷嚷:

    「放開我們大當家!」

    大當家?大當家是個什麼東西?商成楞了下才反應過來,自己竟然抓了個大傢伙。可盡自抓住了土匪們的大頭子,可下一步該怎麼辦?放人當然不可能,可不放又能怎麼樣?十多步外的土匪頭目把弓張得滿滿的,菱形箭頭端端指著自己,他能清楚地看見土匪隱在箭桿後的那隻眼睛裡閃爍的暴戾凶光——這麼近的距離,他有什麼法子能躲過去?……一瞬間他腦海裡就轉了好幾般念頭,可沒一個辦法能派上用場。他心裡忽然發了狠!躲不過就躲不過,大不了一拍兩散同歸於盡!

    就在這時他覺得旁邊上來幾個人,眼角餘光一掃,卻是山娃子和幾個馱夫,手裡拿著帶血的刀槍兵器,默不作聲地簇擁在他周圍。

    看商成身邊的人越聚越多,連幾個受傷的人也互相攙扶著被裹進人堆,土匪們不禁有些猶豫,腳下也遲緩下來,頂在前面的已經停了腳步,都拿目光瞅自己的三當家。

    三當家也看出來這趟「生意」到此已經是個兩敗俱傷的局面,眼珠子轉了兩下,大聲喊道:「放開我們大當家!」他的語氣已經不像剛才那樣強硬,停一停又嚷道,「只要你們放了我們大當家,今天的事情就當沒發生過,從此後咱們就各走各道!」

    商成胳膊一使勁,立刻把活人張拽得兩腳離地;刀刃在土匪頭子已經頸項上稍微一緊,頓時拉出一條不長不短的血口子,暗紅的鮮血就像條蚯蚓般貼著刃鋒蜿蜒流淌,冷笑道:「說得好聽!先叫你的人都放下刀槍兵器,退開二十步!」

    三當家擎著弓箭,漲紅了臉不說話,兩隻眼睛就像灌了血一般通紅,死死地盯著商成。也有兩個土匪聽了商成的喊話,向後退了兩步,可看見別人都站在原地沒動彈,也收住腳步。

    「我再說一遍:放下刀槍兵器,退後二十步。」

    三當家吸了口氣說道:「你放人我們就走!……我是老鴰山寨子的三當家鐵頭猴子林老六,說話向來是一口唾沫一個坑,我說放你們走就一定放你們走,說今天的事……」

    商成沒等他說完,右手提著刀貼著活人張的脖子一揮,土匪頭子的一隻耳朵立刻和身體分了家,在活人張肩膀上翻滾了兩轉,才吧嗒一聲細響摔在地上,蕩起了一圈薄薄的塵土。幾縷斷髮也晃晃悠悠地跟著飄下來。鐵頭猴子林老四的後半句話立刻就被堵進了嗓子眼。土匪們這時候才意識到今天的事情麻煩了。雖然說他們個個都是乾的刀頭上舔血的勾當,殺起人來眼也不眨,可平時搶劫的客商聽他們報上名號就嚇得軟作一攤泥,即使偶爾遇見兩個敢拚命的也是被他們一擁而上亂刀砍死,可從來就沒遇見過今天這樣的情形,自己的大當家當場被人割了耳朵削了顏面,這仇結得比當場一刀殺了他還要深;再看對面的人一個個都是一副咬牙切齒躍躍欲試的模樣,禁不住人人嘴裡發苦——看情形這事已經不可能善了……

    活人張倒也硬氣,掉了只耳朵也沒吭一聲,紫脹著面孔使勁攀著商成的胳膊,兩隻腳尖在地上亂點,斷斷續續地叫嚷道:「砍得好!砍得好!有本事……有本事你就再砍一隻……砍一隻試試……」

    商成一言不發,反手就把他另外一隻耳朵割下來,沉了聲氣說:「放下刀槍兵器,通通退後二十步。」

    披頭散髮的活人張如今渾身上下的衣衫全是斑斑血跡,既有別人的血也有自己的血,早就成了一個血人,傷口更是疼得他手腳亂撲騰,嘴裡卻不服輸,一個勁地叫嚷:「老三,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給我報仇!把他碎屍萬段,剜了心肝來祭我!……殺了他啊!」

    鐵頭猴子林老四臉色陰晴不定,猶疑了半天,突然一咬牙,原本略略下垂的弓陡然間抬起——

    商成一直全神貫注地注視著林老四的動作,看他肩膀一動就知道要糟,頭一偏箍著活人張的胳膊用力把人一拽,想把他來擋那支箭,終歸是慢了一步,就覺得像有柄大錘在自己肩膀一撞,頓時整條胳膊都使不上力氣,再也束縛不住活人張……他只來得及把刀在活人張頸項上一抹,也顧不得活人張的死活,大喊一聲:「動手!」山娃子已經躥出去,搶上兩步揚起手臂用力一揮,手裡的木桿鐵頭槍脫手就朝林老四飛去。

    林老四射了那一箭也是大喊:「兄弟上!殺了這幫人,所有財物大伙平分,我和大當家二當家分文不取!誰救回……」喊到這裡話音嘎然而止,一柄長槍從他左胸透胸而入,血淋淋的槍尖在背後肩胛下露出拇指長一截,哼也沒哼一聲就攤了兩手跪倒在地。

    大當家活人張落在商隊手裡,三當家林老四當場喪命,還有一位二當家生死不知,至此渠州老鴰寨的土匪已經成了一幫沒人號令的烏合之眾。土匪們看著馱夫夥計還有客商個個紅著眼睛舞著刀槍撲上來,人人面色如土兩腿顫慄,勉強抵擋了兩下,瞬間被人槍戳刀劈砍倒五六個,突然有人發聲喊「快跑」,一個個丟了刀槍掉頭就跑。這時山娃子已經搶到了林老四的弓,又尋到了林老四的箭囊,立在當地彎弓搭箭,哪個土匪敢掉頭反抗兜頭就是一箭,轉眼已經射翻了三四個人。這一下土匪們更是嚇得四散逃命,哪裡還有人記得自己的人數其實比商隊多了一倍不止?個個都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有兩個土匪更是慌不擇路狗急跳牆,一頭扎進河裡,轉眼就被湍急的河水沖得無影無蹤。

    雖然從來沒遭遇過這般陣仗,可看著同伴把土匪攆得亂躥,商成也知道這一番是贏了。這時候他才發現冷汗已經把褂子浸得透濕,兩條腿軟綿綿地根本撐不住身體,心臟也跳得嗶嗶崩崩猶如打雷,頭腦一陣暈眩,人就想望地上倒。他撇了手裡的刀,順勢坐在地上,頭支在蜷起的兩條腿之間,緊閉了眼睛只是大口喘著粗氣,過了好半天,才總算讓那席捲全身一陣緊似一陣的戰慄平復下來。收了怯意抬頭再看時,追剿土匪的同伴也差不多都轉了回來,幾個貨棧夥計拿著紅傷藥和白步,在給幾個傷號包紮;一二十個沒跑掉的土匪都被縛了雙手,一臉認命的呆滯神情蹲在道路邊。

    看他仰了臉四下張望,山娃子手裡拿著那把繳來的弓一拐一瘸地走過來,笑嘻嘻地問道:「肩膀上的傷沒事吧?」

    商成這才記起自己被土匪射了一箭。扭臉看時,不知道幾時傷口處已經被人裹上了。不遠處一個小夥計轉頭說道:「他的傷沒事。箭上沒餵藥,入肉也不深,將養幾天就好。」嘴裡說話,手上卻沒停,哧啦一聲已經扯開了躺地上那個馱夫的血乎乎的褲腿,露出一條巴掌長的傷口,傷口處肉就像嬰兒的嘴一樣紅殷殷地翻著……

    商成呆著臉默然半晌,問道:「石頭怎麼樣?」

    山娃子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來一個裝酒的葫蘆,仰頭灌了好幾口,才抹著嘴說道:「挨了六七下……」

    商成的心頓時沉下去。

    「不過沒大事。那傢伙賊精賊精的,看著渾身上下都是血,其實都沒傷在要緊地方。就屁股上那刀戳得深,怕是要趴十天半個月。」說著就嘿嘿直樂,又喝兩口酒,把葫蘆塞給商成。商成本不想喝酒,不過嗓子眼裡渴得直冒煙,就伸手接過來。他這才發現自己兩隻手全是黏糊糊的血,胳膊上身上也到處都是黑紅的血跡,就在地上拽了把草胡亂抹了抹手,仰臉也灌了幾口酒。家釀的果酒幾乎沒幾分酒味,不過那酸酸甜甜的滋味正好解渴。

    喝光半葫蘆酒,追出去最遠的袁瀾帶著隨從和那個年輕客商也回來了,不僅帶回來三顆人頭,還抓回來兩個土匪。他們還帶回來一個消息,最初被大管事派去探路的兩個小夥計都被土匪算計了,屍首還在前面。

    副管事和胸口中箭卻保住了性命的大管事計議一番,馬上派出兩個夥計騎著繳獲來的快馬去渠州城,一路向劉記貨棧渠州分店傳遞消息,一路去衙門報官,讓官府派人來清理現場,其餘人等就地歇息。

    天剛剛擦黑,官府的人就到了。官府來的人不僅多,而且級別也高,當知道來到現場指揮查驗踏勘的人是渠州知府和橫張知縣時,幾個客商和兩個管事都嚇了一跳。眨眼間這個不知名的小地方就點起了無數的火把打起了無數的燈籠。當地駐軍更是出動了一營兵,點起火把沿河道兩邊搜索。

    清點結果很快就出來了。這一場和土匪的狹路相逢,商隊當場格斃橫行渠州燕山兩地數年的惡匪活人張和另外兩個老鴰寨的大頭目,被殺死活捉的匪徒共計三十七人,而商隊方面只死了六人,可謂是大獲全勝。只可惜那個女匪趙九娘再一次逃脫。不過她現在已經是驚弓之鳥,一沒靠山,二來和活人張也不是一路,眾人也不畏懼她來報復。

    當天深夜,橫張縣衙的大院裡就擺出流水筵,府縣兩級官員還有當地駐軍的軍官幾乎全部出席,渠州城的頭面士紳也無一缺席,大家共同為劉記貨棧一舉剿滅活人張老鴰寨的事情舉杯慶賀。知府大人還當場表示,他將把此事上奏朝廷,要為劉記貨棧請功,要給剿匪中不幸戰死的馱夫客商還有夥計請功,而且所有的撫恤獎賞將一律從優。



正文 第一章(27)社火(上)

        接連幾天,渠州城都沉浸在一股莫名的歡樂中,原因無他,只是因為官府的一則告示:盤踞在老鴰山上的土匪,自大頭目活人張以下,總計四十七名匪徒落網;經州縣兩級衙門合理,判梟首示眾二十七人,徒十一人,配九人……渠州境內最大的一股土匪,作惡八年的活人張匪患,已經徹底平定了。消息一出,全城歡呼,百姓自發地自家院門上掛上紅布紅綢慶賀;通城所有商家店舖歌肆酒樓,齊整整掛出全部七折酬幌;地方士紳還邀來了社火班子,在北門外的娘娘廟前大演七天社戲,整個渠州城紅火熱鬧得勝似過元宵。

    今天是娘娘廟社戲的最後一天。晌午剛過,廟前的場地就已經人山人海。看戲的、瞧熱鬧的、趕紅火的,人挨人,人擠人,把個偌大的地方水洩不通,整個場地上方都籠罩在人群踩踏起來的土塵之中。

    商成也擠在這人群裡,眼下正站定腳步到處尋找自己的同伴。他和同伴走散了。

    社戲開演的第二天他就和著幾個同伴來看過,大戲沒什麼看頭,就是一群人和著鑼鼓在戲台上咿咿呀呀地唱,他幾乎連一個字都聽不懂,所以也沒多少興趣,不過爬刀山過火海的雜技表演讓他大開了一回眼界,鋸解、開膛、磨研這些魔術表演也讓他感歎佩服,至於盤叉、過盤、掛玉釵、戲水蛇這些他聞所未聞的東西,更是叫他有種如醉如癡的感覺。可惜今天他在場地上轉了一圈,也沒看見這些表演,幾個臨時搭建起來的簡陋戲台上只有幾個十來歲的娃娃把刀呀叉的擺弄得嘩啦直響,看來是因為時間的緣故,那些主角們都還在休息,畢竟重頭戲都是傍晚天暗了才開始,要一直持續到下半夜的。

    他被人群擁到了一處小戲台邊,戲台上兩個女子臉上畫著濃妝,一個坐一個站,嘴裡念叨著他不明白的辭兒,間或一聲鑼鼓絲竹響,或者女子朝台下丟個媚眼,擠在戲台邊的觀眾就轟然叫聲好,不時還有人朝台上灑幾個銅錢,嘴裡嗷嗷叫著什麼。看觀眾的神情和說話的語氣,說的肯定也不是什麼好聽話。要是銅錢丟得多,兩個女子還會挽挽袖子撩撩裙角,讓觀眾讚歎歡呼兩聲。

    商成上回來就聽同伴說過,這是專門唱「皎段子」的小戲班,就是唱「葷」戲。那個同伴當時還丟了一串銅錢上去,一個女子就邊唱邊扯開領口露了大半截胸口。不一會,一個男人就鬼鬼祟祟地擠過來,把同伴拉到一邊嘀咕幾句,然後那傢伙就沒了蹤影,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來。後來據那個有見識的同伴說,這也就是個平平常常的皎班子,理由是班子裡只有三個女伎。那傢伙言之灼灼地說,他在泉州地面見過一個大皎班子,女伎就有二三十個,那些女伎那個水靈呀,說話那個軟膩呀,身段那個柔軟呀……這番話害得當天晚上能睡二十個人的大通鋪上只躺了三個人,除過商成和山娃子,另外兩個都是身上傷著筋骨不能動彈的。

    商成沒出來「見識」見識皎班子是因為那晚上輪著他照顧兩個傷號——至少他是這樣對別人解釋的。而山娃子則是著緊錢捨不得花,他的錢還要派大用場。官府已經把剿匪的賞錢發下來了,因為客商都沒聲明他們不要這筆賞錢,所以最後分到每個人手裡就是差不多兩貫錢;再加上貨棧多添的工錢、客商們湊的謝儀、地方上送的辛苦費,雜七雜八地下來,每個活下來的馱夫手裡都拿到了四千五百文以上。山娃子拿得還要多一些。土匪頭目林老四就死在他手裡,這是被官府通緝明文賞錢五貫的大土匪,所以他現在身上差不多揣著十貫錢。他預備回去以後就把他那兩間快塌的草棚子扒,重新起三間泥草屋,要是錢還有富裕,就再請匠人給他壘個灶——他婆娘眼饞別人家的新灶屋小半年了。

    當然商成身上的錢比他還多。活人張就死在他手裡,這就是十貫;官府清點時發現了老鴰寨二當家的屍首,身子都被砍成了三段,可當時亂哄哄的場面,誰都沒注意他到底是死在誰手裡,不過二當家被商成一腳踹翻就再沒爬起來卻是眾人親眼看見的事情,既然沒人認這個功勞,於是衙門裡的文書也把這功勞記在商成身上,這又是五貫錢。所以論說起來,商成現在也是二十貫身家的小富戶了。他已經計劃好了這些錢的去處——他回去就準備把霍家堡那三間泥草屋盤下來。當然,要想盤那小院子他現在的錢還是不夠,不過他可以找人相借一些,這樣算下去就不會差太多,再胡亂添置點必要的傢俱營生,就有個家的模樣了……當然了,有個家不等於他就能輕鬆下來,實際上,他知道接下來的日子更艱難——那時候他不僅要顧自己的吃穿,還要記掛著還別人的帳,就是說他得拚命攬工掙錢……可錢就那麼容易掙?霍家堡的攬工營生越來越艱難,地裡也再沒有多少粗笨活路,也許他得跑到州府裡才能找到事情做。好在他是單身漢,即便出門在外,也不會讓家裡人掛念。

    一頭胡思亂想地事情,商成又轉了兩個戲台,一個是表演耍大槍的雜耍,一個是四個女子表演扇子舞,他都看得索然無味,肚子又有些餓,就掉頭擠出人群,準備去找點吃食。因為這裡已經熱鬧得和趕廟會一樣,所以場地邊就有許多賣吃食的地方,大多是都是城裡出來的做小生意的,也有四鄉八里趕來的,炸果子豆腐腦燒餅混沌應有盡有,吆喝喊賣聲也是此起彼伏。

   社戲已經唱了六天,這些人的生意也做了六天,滿地都是各種髒水污水剩吃喝,散發著一種難聞的酸腐氣味;綠頭蒼蠅嗡嗡亂飛。商成轉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看見一個乾淨點的飯食攤子。他努力不讓自己去看主人家的鍋灶和洗碗的桶,在唯一的一張破木桌邊坐下,要了兩斤牛肉和一碗麵。

    他要的東西很快就端上來了,主人家的婆娘還送了他一碟子醬,順手用塊黑不溜秋的抹布在桌邊劃了幾下,問道:「客人要酒不?我們還有自家釀的果酒。」桌子上立刻出現三道濕漉漉的痕跡。

    商成強迫自己把目光從桌面上那三道涇渭分明的擦痕上挪開。對他來說,果酒這種東西可有可無,可看看主人家婆娘殷切的目光,他還是在心裡歎口氣,說道:「……那就來兩碗吧。」

    「來四碗。」有人接口說道。

   商成轉臉就看見袁瀾和他的隨從。袁瀾撩起對襟細紗衫子也坐到桌邊,對主人家說,「有什麼好菜只管端上來。……你也坐。」這卻是在招呼自己的隨從。那隨從扭捏了一下,才把拿著坐到商成對面。不過他還是不敢坐到商成當面,只能偏著身子坐了個凳沿,小心翼翼地讓自己離著商成和袁瀾都遠遠的。商成看他坐著的模樣都替他難受,朝那隨從笑一笑,卻沒說什麼。他知道,大戶人家有大戶人家的規矩,就便是袁瀾和隨從再形影不離,也不可能不分個尊卑長幼,兩人像現在這樣同坐一張桌子,已經是很不合規矩了,要是他再去勸隨從坐得端正舒服,只怕隨從連坐都沒法坐。

   主人家的婆娘大概很少和袁瀾這樣的人打交道,扣著手上的黑泥囁嚅著說道:「只……我們……我們這是小店,只賣點牛肉和面。」

   「那就切五斤熟牛肉,來兩碗麵。」

   既然碰上了熟人,商成也不好馬上吃喝,一邊等著主人家把袁瀾點的菜飯送過來,一邊沒話找話地說道:「袁大東家也來看社戲?」袁瀾和他說過自己的表字,也知道袁瀾一直想和自己結交,但是他卻不想結交袁瀾。當然,他不願意和袁瀾來往,並不是因為兩個人的身份和地位上的差距,而是因為他覺得袁瀾的目的並不僅僅是單純地想和他做朋友,袁瀾是有目的地想交他這個朋友。有目的地交往,這也很正常,他以前也有過不少這種熟人和朋友,不為別的,就是為了有什麼事的時候能多個熟人照應。不過這種朋友的結交要看情況而定,要看當時的心情而定,比方說現在,他現在就對這事沒興趣,或者說,他對袁瀾這個人沒多少興趣。

    「對,我們也來看看社戲。」袁瀾說道。邊說還邊周圍四下裡張望了一回,感慨說道,「沒想到渠州這種小地方也有這麼熱鬧的去處。」

    商成微微一笑沒搭腔。

   袁瀾看他不說話,自己也訕訕地有些尷尬,卻又找不出話來說。他是上京人,又有錢有勢,什麼花花世界沒見識過,怎麼可能對這種尋常百姓趕熱鬧的廟會有興致?上京「東帷子」是天下聞名的熱鬧去處,比這娘娘廟前不知道熱鬧多少倍,他也沒去過兩回。說來聽戲更是渾扯淡,他家裡就養著兩個現成的戲班子,唱大戲唱鼓花唱樂書甚至唱皎段子,還不都是他一句話的事情?

    還是商成替他解了圍:「道哥的傷怎麼樣了?」

   道哥就是袁瀾那個被活人張折斷胳膊的隨從,

    說起這事袁瀾就歎氣:「不好。」道哥是他手裡最得用的人,機靈警醒,又有一身好武藝,使得一手好弓箭,五十步以內箭無虛發,還識幾個字,最關鍵的是他救過道哥娘老子的命,所以道哥對他最是忠心不二,走到哪裡都帶在身邊;可這回道哥卻折在一個土匪手裡,雖然揀回一條命,那條胳膊卻未必能保住,即便是醫好了一身武藝也要打折扣。眼看著他就要遠遁青州,身邊只剩一個隨從是怎麼都不夠用,急忙間又尋不到好幫手,於是招攬商成的事情就迫在眉睫。可商成這個還俗的和尚又油鹽不進,幾回拿話試探,商成都是滴水不漏。若是平常時節,他還可以耐著心性慢慢磨,只要下的工夫到家,他就不信商成不跟著他。偏偏現在他沒時間來做這水磨工夫——他已經收到風聲,他的對頭說話就到渠州,到時渠州地方官員在上官面前表功績,肯定要提到大破老鴰寨土匪的事情,他的名字也在立功人員名冊裡,依那人的脾氣秉性,只要知道自己在這裡,到時候再想走就是插翅也難飛;憑那人的通天手眼,從自己這麼些年的樁樁事情挑幾個不法情弊,簡直是舉手之勞,到時候等著自己只能是平原府的牢獄。想到落到那人手裡之後的情形,他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那時候即便不死,也得脫幾層皮!

   他腦海裡轉著這許多念頭,嘴裡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就聽商成驚訝地說道:「送回上京?千里迢迢的,怎麼送?即便是用馬車走驛道,路上也要折騰個把月。道哥傷著筋骨,經不得顛簸,真要送回上京,怕是胳膊就保不住了……」

   正說著話,主人家的婆娘已經端上了牛肉。牛肉是現成的,一個盛滿涼水的大木桶裡套著個小木桶,牛肉就盛在小桶裡面。大概是因為剛剛送來的緣故,肉還溫熱。五斤牛肉把一大盤子裝得滿滿盈盈,擺在小木桌中間倒也有些豪氣。那婆娘又細心地在菜案邊挑了兩雙長短粗細都差不多的筷子,專一在洗碗水裡涮了又涮拿過來,還生怕袁瀾嫌棄筷子上沾著水不好使,特意用自己的衣袖揩去了水珠。

    袁瀾拿著筷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吃吧,這筷子在洗碗水裡涮過,又被那婆娘的袖子抹過,能用嗎?再說那牛肉聞著香氣撲鼻,可細細看過去,未燃盡的細碎柴草都還掛在上面;那碗面也是一般模樣,湯水上浮著厚厚一層油,還夾雜著幾顆蔥不像蔥姜不像姜的可疑物事。隨著裊裊的熱氣,空氣裡瀰漫著一股難聞的牛騷味。

    商成看出他對著這樣的飯菜為難,也就沒說請吃的話,只和那隨從點點頭,在自己那盤牛肉裡拈一筷子填進嘴裡,嚼幾下覺得味不夠,又拈一筷子在醬碟子裡蘸幾下,一起填進嘴裡,鼓著腮幫子大嚼起來。那隨從抿著嘴唇咽口唾沫,只把眼睛看袁瀾。主人不動,他這個下人怎麼敢先下筷子?

    商成見他想吃又不敢吃的模樣,心裡不免歎息一聲,再不去看主僕二人,端起海碗吹口氣,撇開湯麵上一層油,貼著碗邊一轉,唏溜溜地連湯帶面喝了一口。放下麵碗又拈兩筷子肉,蘸上醬就塞進嘴裡。他甩開腮幫子酣暢淋漓一通吃喝,眨眼間兩斤牛肉一大海碗麵外加兩碗酒就下了肚。吃罷抹抹嘴,看袁瀾瞧著他有些臆怔,因笑道:「都是攬工時養成的壞毛病,讓袁大東家見笑了。攬工時到了吃飯時節,主人家都是論人頭做面疙瘩菜湯蒸黑饃,然後用桶啊盆地端上來,多也是那麼多,少也是那麼多,手腳慢了難免吃不飽,久而久之,就落下個餓死鬼的吃飯模樣……」

   「啊?哦,哦。」袁瀾支吾幾聲,才指著那一大盤牛肉說道,「吃,你吃。」自己也拈了塊牛肉,在角上咬了一口。又把一碗酒推到商成面前,「請。」說著端起自己的酒碗抿一口。

   商成也不客氣,端著碗朝袁瀾和他的隨從比劃一下,仰了脖子就倒下去。那隨從大概是餓久了,又或者是起了和商成爭勝負的心思,你一碗酒我一口肉,轉眼間五斤牛肉就被兩個人風捲殘雲一般掃得乾乾淨淨。袁瀾又要了五斤肉,依舊被兩個人一掃而光。

    「再來五斤牛肉!」袁瀾拍著桌子喊道。

   商成急忙擺擺手,笑著說道:「我是吃不下了。」又對那隨從拱拱手,「還是老哥厲害,比不過你。」那隨從已經脹得面色紫紅雙眼翻白,連出氣都不大均勻,聽他這樣說,急忙搖頭。他面前還擺著一碗麵,輸贏自然是一目瞭然。

    袁瀾也不去給兩人分勝負,只是招呼主人家再給兩人端來兩碗酒,端了碗和商成虛比一下,挨碗邊抿一口,才對商成說道:「商兄弟,我明天就要啟程去青州,今天是專門來和你辭行的。」說到這裡就拿眼睛覷著商成不說話。

   不管袁瀾這話是虛情還是假誼,他特意來向自己辭行總是一番情誼,商成也不好擺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只能順著他的話問道:「袁大東家這麼著急去青州,難道說那邊出了事?」

   「倒不是青州出了事。」袁瀾放下酒碗,悠悠地長歎口氣,手指在桌上敲了幾下,半晌說道,「我這也是身不由己呀。……歸根結底,還是怪我自己輕狂了。我在上京惹出了是非,招惹了一個招惹不起的人物,那人放出話要尋我的不是……」便把自己如何為了一個歌伎一擲千金,如何口出狂言招來恩怨,又如何地三下氣地去哀求,最後不得不倉皇離家等等事情經過一股腦告訴了商成,除了自己的仇家到底是誰沒說,連自己這一年多東躲西藏的難堪局面也沒絲毫保留。末了說道,「我現在不走也不行,那仇家馬上就到渠州。我原本打算去青州躲避一陣,再慢慢找門路通想辦法,可前幾天聽你唱的山歌渾厚滄桑,隱然是北方突竭茨的歌,突然想請商兄弟帶我去草原上走一回。我那仇家雖然厲害,總不能把手伸到草原去,過兩年事情慢慢淡了,我們再想辦法回來。」

   商成端著酒碗一時不說話。袁瀾有麻煩,他自己又未嘗沒麻煩?他的假身份總歸是個麻纏,不出事則已,一出事就是大事,柳老柱霍士其兩家誰都跑不掉,只怕高小三還有他岳父家也得被捲進來,到時枝長葉短怕要牽連到幾十個人,要想除掉這個首尾,陪袁瀾走一趟草原也是個辦法。在草原上遊歷兩三年,自己頭髮也長得能束個髻,回來後胡亂找個地方把戶籍一遷,誰還知道他是個「還俗」的和尚?

   袁瀾見他沉吟著不開口,又說道:「只要你隨我進出一回草原,我在上京送你處宅院,還有二十萬錢。」見商成耷拉著眼簾還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咬下牙又添一句,「再搭一百畝上田。」

   這話一出口,那隨從也是悚然動容。他隨扈袁瀾已經十二年,也掙下了一處宅院,家裡也有百十畝地,可這百十畝地裡只有五畝不到的上田。雖然說上京的土地沒有江南土地那麼值錢,可一畝上田的官價也是二十五貫,一百畝上田就是兩千五百貫,況且這還是平原府的上田——有錢也買不到的好東西呀!

   聽了袁瀾的話,商成原本已經動心,可那隨從驚呼一聲,剛剛竄起的火苗頓時又熄滅了。袁瀾的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頂了天也就是一樁哈哈一笑的風流罪過,可他的仇家偏偏死活不依,便說明他的仇家不是個大度能容的傢伙。有這樣一個勢力大心眼小的仇家,袁瀾進了草原幾時才能回來就很難說。不過這一條還不是重點,關鍵是這段時間裡他就得像眼前這個隨從一樣,連端和碗吃和飯都要看人的臉色,那樣的話,人活著還有個啥意思?

   既然拿定了主意,商成也就懶得和袁瀾再周旋,放下酒碗凝視著袁瀾,徐徐說道:「袁大東家,我這個人自在慣了,受不了那麼多規矩約束,所以這件事也請袁大東家以後不要再提。」說著兩手捧起碗。「今日別過,他日難說再見,我就預祝袁大東家一路順風。」說罷仰頭把碗裡的殘酒一飲而盡,擱下碗,從懷裡掏出兩串銅錢數也沒數就撂在桌上,不再理會滿臉驚愕的袁瀾,轉身便揚長而去,轉眼間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

   那隨從先是驚訝後是錯愕再是惋惜,又看袁瀾一臉悵然若失的神情,便說道:「東家也不必這事煩惱。這人不過是個下苦力的莊稼漢,自逞有點蠻力,就不把別人放在眼裡,根本不知曉天高地厚……」

   袁瀾蹬隨從一眼,張嘴本想教訓他兩句,話到嘴邊卻化作一道苦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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