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cuslaa -【宰執天下】《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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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7-19 02:40 PM

第28章 夜影憧憧寒光幽(二)

一番演武之後,韓岡領著一眾友人回家休息。不再是幾個月前的村口草廬,而是一座前後兩進的宅院,這是韓家的老宅。韓岡受了舉薦,王韶、吳衍和張守約三名舉主知他家中境況貧寒,便各自贈銀以助行色。韓岡並不客氣,很灑脫的收了,隻道了聲謝,絲毫沒有感激涕零的樣子。他的這種不為財帛所動的態度,反而讓王韶三人更加看重。拿著收到的銀錢,韓岡將家宅贖回,時隔半年之後,韓家重又搬回了熟悉的地方。

進了家門,幾人進去拜見過韓岡的父母——韓岡、王厚交情非同一般,有通家之好,王舜臣、趙隆也是一樣,韓阿李也不須回避他們——圍坐在韓岡的廂房內,韓雲娘上過茶後,端了盤果子零嘴,也退了出去。

“玉昆,你這家中還是少人服侍啊……”王厚打量著有些年頭的舊屋,造的還算堅固,就是顯得太寒酸,“令尊令堂身前不能沒人,一個小養娘怎麼照顧得來?你都是官人了,還是再收幾個仆役婢女跟前使喚才是。難道這些日子沒人來投效?”

“有!”韓岡點點頭,他現在跟範進中舉沒兩樣,多少人聽說他要做官了,趕上來送錢送物,還有的就是自己賣身為奴,想投到韓家裏聽候使喚。“不過小弟都給拒了。”投身官家為奴的,多是鄉裏的破落戶,這樣的人來投效,求得就是仗著身後大樹的樹蔭作威作福。韓岡怕還沒做官,就被一群惡仆毀了自己的名聲。

韓岡此舉坐實了他視錢財如糞土的名聲,但王厚覺得他做得過火了點,“玉昆,崖岸自高並非德行,和光同塵才是正理。送上門的田地都不要,本都是你自家的東西……”

“都典賣出去了,怎麼還會是我家的東西?”

王厚說的是李癩子的事。下龍灣村的裏正運氣的確很糟。前麵靠著陳舉提攜,好不容易用了過半家產從黃德用案中脫了罪,現在又被卷入了陳舉一案。盡管與陳舉關係疏遠,但隻要有點牽連,便少不得被州衙裏派出來的衙役敲打,李癩子家僅剩的一點家財又流水般的用了出去。

河灣菜田本是韓家之物,消息靈通的衙役沒一個人敢打主意。李癩子上門想把菜田還回來,求得韓岡高抬貴手,開口說句好話。隻是韓岡沒肯要:“何況因那幾畝田地死了多少人?土裏都透著血,如此不祥之物,拿回來也會貽害家人,小弟也不想要了。”

現在回想起來,一切的起因都是因為藉水河灣邊的區區三畝菜田。黃大瘤死不瞑目,而陳舉很快就要千刀萬剮。如果再加上末星部的近千帳的蕃民,因著三畝菜田,血流成河,人頭滾滾落地。仿佛一個浸透了血腥的黑色笑話。

“……說的也是,那塊地的確不吉利。這世上有錢哪裏買不到好地?等李癩子完蛋,就看哪個蠢貨會盤下來!”

“趕盡殺絕的事小弟做不出來,還請處道你幫忙在州衙裏說一聲,放李癩子一馬吧……”

王厚驚起:“玉昆!李癩子雖非罪魁,卻是禍首。一切事都是因他而起,你竟然還要饒過他?!東郭先生可做不得!”

“小弟已與家嚴家慈商議過了,都是鄉中鄰裏,並非陳舉之流,沒必要把他往絕路上趕。”韓岡神色間溫文淳厚,標準的秉持仁恕之道的正人君子模樣。

這些日子,李癩子天天求上門來,好話陪了不少,頭也磕了許多。

韓千六對那塊田地感情很深,又是老好人一個,便想收下地,讓兒子幫李癩子說句話。但韓阿李心中怨氣不解,根本不肯答應,地寧可不要,人絕不能饒,她罵著韓千六:“看你那點眼界!李癩子害得俺家差點家破人亡。如果沒三哥兒在外麵拚命,全家都死絕了,李癩子會到墳頭上哭一聲嗎?!過去典給他的地,就放在他家那裏,俺也不要他送回來。該是多少就是多少,俺們拿著大錢去贖,不占他一文錢便宜!”

而韓岡比他老子還好說話,卻是不要地,人也要放過去。他勸著父母:“李癩子也害不了人了。一條死狗,何必窮追猛打,傳出去對孩兒的名聲也不好。”

寬恕是強者的權力,如果韓岡在被人步步緊逼、性命攸關的時候,說什麼仁恕,那是完全是個笑話,陳舉、劉顯、李癩子之輩,多半會哈哈大笑一陣,把他當成白癡。但現在韓岡居高臨下,放過李癩子一馬,便是氣量如海的寬容。

對於一個儒生來說,名聲是最重要的,睚眥必報這個詞從來不是對個人品德的好修飾。世所言‘量小非君子,無度不丈夫’,過人的度量和不拘於舊怨的灑脫,對提高自己在世人眼中的評價很有好處。

最關鍵的一點,就是比起向寶這隻在陰暗處斂耳伏軀的大蟲來,李癩子根本連屁都不是,沒有任何害人的能力。既然留著他一條命,對自己毫無傷害、無傷大雅,還能向世人證明自己的寬容和大度,又何樂而不為?相反地,如果李癩子還擁有能傷人毒牙利爪,韓岡絕對會把他連皮帶骨一起拆散掉的。

韓岡籍此說服了父母,但他不想用這個理由來說服王厚。個人形象的樹立有著很深的技巧,在甘穀城中,韓岡已經表現出了過人的德行,現在他更需要要塑造的是自己的才智和謀略。

“陳舉有一個兒子脫逃在外,黃大瘤也有兩個兒子,他們現在都不知所蹤。雖然我不擔心他們能把我怎麼樣,但家中父母小弟怎麼能安心得下?總不能請王兄弟或是趙兄弟兩個日夜來守著吧?外兄也是要大用的,不可能守在家中不動。自來隻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不看著陳家餘孽被一網打盡,我怎麼也不能安心。”

“這跟李癩子有什麼關係?”趙隆茫然的問著,而王舜臣露出了深思的神情。

王厚替韓岡解釋:“李癩子是黃德用的姻親,又因為黃、陳兩案傾家蕩產,如果不饒他,他說不定會狗急跳牆……玉昆,你是不是這樣想的。”

王舜臣覺得難以置信:“陳緝那幾個賊逃囚的膽子應該沒這麼大吧?打三哥的主意,這是殺官造反啊……”

“早就是死罪了,就算殺官造反,還能在砍下首級之後,再弄活過來砍上第二次?他們沒什麼好怕的,一定會來!”韓岡很肯定。

還要多謝李信,他的這位二表哥從鳳翔府護送著韓家父母會秦州,在路上便發現了有人鬼鬼祟祟的在後跟蹤。不過他隻埋在心底,沒有說出來。一直到了與韓岡見麵後,才說給了韓岡一人聽。而黃大瘤兩個兒子的相貌特征,韓岡又怎麼會不了解?黃家兄弟既然跟蹤著從鳳翔府回來,他們在打什麼主意,不用想也知道。

“若不是為了對付陳家餘孽,我何必買回舊宅?田園生活雖好,但為官之後,必然要將家搬到城中。為何多此一舉?還不是為了要引出陳舉餘黨。城中人多,說不準哪裏就會捅出一把匕首,防都沒處防。但下龍灣村裏就不一樣了,鄉裏鄉親沒有不熟悉的,生麵孔根本進不了村,要想打探我家的消息,隻能靠著村裏的人……除了李癩子,陳緝又能依靠誰?”

韓岡的聲音沉穩中充滿自信,十分的有說服力。王厚信了八成,王舜臣和趙隆則根本不會去懷疑韓岡的判斷。至於李信,始終都是一種表情,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韓三官人……韓三官人……”從後門處,突然傳來小孩子的喚門聲。

李信過去開了門,帶進來的是李癩子才十三歲的小兒子李小六。一進廂房,就跪下來給在座的幾人磕了頭,起來後道:“俺爹有急事要俺帶話給官人:陳舉的二兒子陳緝,如今已經收買了一夥強人——頭領喚作過山風的便是——說是總共有一百多賊人,要向官人報殺父毀家之仇,時間就是今夜。現在逆賊黃二帶著一名嘍羅守在小人家裏,俺爹脫身不得,所以讓小人來急報官人。”

李癩子的么子年歲雖小,卻口齒伶俐,在場的幾人都聽清楚了。王舜臣、趙隆投向韓岡的眼神中有著三分驚訝七分崇拜,王厚也是驚詫莫名,韓岡的預言才出口就得到印證,哪能不讓他們震驚。

“一百多?”李信第一次開口,隻有短短三個字,聲音沙啞得像把銼刀。

韓岡搖頭,秦州道上哪可能有這等人數的強盜團夥,光靠打劫為生可養不活這麼多人:“四五十人都不可能。魏武帝下赤壁,還號稱八十萬呢。一百多……哼,秦州的哪夥強賊有這個數目?!最多二十人,再多,早就給剿了。”

“玉昆……賊人數目先擺一邊!”自相識以來,王厚不知多少次從韓岡身上收獲到驚訝,從為人,到眼光,再到能力,但以今天的廟算為最,他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你喚愚兄和王、趙兩位過來演武,難道是事先就已經算到了陳緝今夜會來?!”

韓岡笑而不答,事實就是最好的答案。...<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7-19 02:41 PM

第28章 夜影憧憧寒光幽(三)

夜色正明,一輪半月掛於樹梢之上。群星璀璨,北辰在北方群嶺山巔上閃耀,而最為明亮的天狼星,則高懸於天頂處。自古天狼主征伐,每逢秋冬,當天狼星出現於天穹正中,便是北方邊疆號角戰鼓齊齊響起的時候。在天狼的注視下,千百年來,漢家兒郎與北方遊牧民族之間有過多少征戰殺伐。在今夜寒風中,天狼高懸,平靜的小村內外都充滿了殺機。

冬夜冰寒,呼出的白氣轉眼便凝在了唇須上。潛伏在下龍灣村村外的樹林中已超過了兩個時辰,銳利如刀的夜風穿過林間,帶起鬼哭狼嚎一般的嘯叫。陳緝雖然用皮裘絲棉將自己包裹得像個粽子,耳朵和鼻子還是凍得生疼。手腳發木變僵,都已經感覺不到上下二十根指頭的存在。

黃家老大在陳緝的身後瑟瑟發抖,凍出的清水鼻涕都黏在上唇的胡須上,白花花的一片。他沒有陳緝那麼好的裝備,穿著的羊皮襖在滴水成冰的寒夜裏顯得太過單薄。他抱著膀子,用力跺著腳,踩著地上的樹枝劈裏啪啦響著。

陳緝凍得沒氣力去訓斥黃家老大,但一聲冷哼在他身側響起,帶著不快和怒意。黃大聞聲悚然而立,不敢再動彈一下,樹林中重又恢複了寂靜。

陳緝的身側,是一個中等個頭的幹瘦漢子,四十多歲的年紀,有著一張愁眉苦臉、滿是皺紋的老臉,半馱著背,顯得有些老邁。但他在穿過樹林的獵獵寒風中,竟紋絲不動,仿佛感覺不到半點寒意。方才他一聲冷哼,便讓黃大老老實實的靜聲肅立,這是過山風在秦鳳道上橫行無忌幾十年的積威。

在外側,陳緝招來的幫手,還有過山風的麾下嘍羅,高高低低近三十人,都在等待著最後的命令。

“過頭領。已經兩更天了。”陳緝焦急的催促著中年漢子,卻不敢用更強硬的口吻。

沒人知道過山風的真實姓名,就連他手下的了嘍羅據說也不清楚。陳緝也隻知道他身前這名黑瘦幹枯、長得很不起眼的漢子,身後跟著上百條冤魂。落草二十多年來,官府幾次三番要清剿,都無功而返。除此之外,便一無所知。

過山風望著半裏外的村莊,看不到半點燈火,夜色下,僅是一團模糊的黑影,的確沒有防備的樣子。“張兄弟,你仇人的家宅不會弄錯吧?可別帶錯了路。”

“絕不會錯!”陳緝給了肯定的答複,去聯絡李癩子的兩人已經回來了一個,並把好消息帶了回來。就是李癩子太膽小,死活不肯出門,不得不讓他女婿黃二盯著他。

“那好,張兄弟,我們走吧!”過山風收起了小心謹慎,帶著手下殺向夜色中的下龍灣。

陳緝點了點頭,跟著過山風一齊起步。他不敢讓自己的身份泄漏,遂化名姓張,連目標韓岡的底細也是糊弄了一番過去。凡事都講究個‘勢’字。樹倒猢猻散,陳家完蛋了,沒了陳家的勢力做後盾,他也不過是個繪影海捕的逃囚。真的暴露了身份,過山風難道還沒有黑吃黑的膽子?過山風這個綽號,得的不是沒有來由。

……………………

“李癩子家的兩個賊人,剛剛走了一個,就剩一個了,李二哥正在盯著他。”二更天的時候,王舜臣趕回來報信。他和李信方才受命護送著李癩子的么子回家,韓岡不會輕易相信一個曾經的仇人,王舜臣和李信送人回家是幌子,真正的任務是確認消息的真偽。

“王兄弟,你再去李癩子家,知會二哥把那個賊人殺了。李癩子既然投了我,我便要保著他的命,別讓人傷了他。”王舜臣匆匆的又走了,下龍灣村並不大,李癩子的新家離著韓家又不遠,來來去去都很方便。

韓岡和王厚站在門外,雖然風很冷,但即將到來的戰鬥讓兩個年輕人熱血沸騰。韓岡壓低聲音,在戰鬥開始前,他不想驚動父母:“看來賊人很快就要到了!這些賊子必須一網打盡,否則日後卷土重來,又是麻煩的事。”

王厚沒有任何上陣的經驗,他看著指揮若定的韓岡,有著一絲羨慕,“玉昆……可有良策?”

“良策算不上,不過是引進來關門打狗。”

秦州的村子都是有邊牆的,下龍灣也不例外。雖然不算牢固,也不高峻,僅有六尺出頭,身手好一點的輕輕鬆鬆就能翻過去。可村中有許多房舍是以邊牆為家中茅房或院落的牆壁。這就決定了賊人想要逃出村,就隻有幾條大路可選,不然就必須先衝入人家,才能逃出去。

‘一旦他們這麼做,就會陷入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之中。’

王舜臣、趙隆和李信三人,萬人敵也許還稱不上,但都是以一當百的高手。不過實際戰鬥和演武不同,敵人水平也不差,夜中廝殺,說不準就會出些意外。韓岡哪能舍得,當然得為他們多拉些幫手,“這裏是關西,關西男兒豈會甘受賊寇擺布?隻要有人挺身而出,便能號召起全村老少群起而攻!”即便不能指望村民動手,也可以利用他們分散賊人的注意力。

……………………

陳緝和過山風一夥沒有任何阻礙的潛入了村中,都是做慣了盜賊,穿過被打開的村寨圍牆大門,連看門狗都沒有驚動。順著打聽明白的道路,摸向韓家的宅院。一切順利的超乎想象,正當陳緝以為勝利在即,馬上就能手刃仇讎的時候,一聲大吼,劃破了冬夜的寧靜,也打碎了他的幻想。

“有賊入村!各家謹守門戶!”

隨著韓岡一聲吼,村中的幾十條看門狗各自狂吠起來,一盞盞燈亮了,人聲動蕩,從村中的各家各戶傳出。

陳緝臉色劇變,難道是哪裏走漏了風聲。經曆豐富的過山風仍保持著鎮定,在他二十多年劫掠生涯中,失了風的經曆從來不少:“快!衝過去,砍了人就走!”

一人這時從路口岔道上轉了出來,矮小卻寬厚的身影堵在前方。月光沒能照出他的麵容,神情都隱藏在黑暗中,隻能看見一支搭在長弓上的箭頭,閃爍著月色清輝。

“此路不通。”略顯低沉的聲音,有著沉甸甸的壓迫感。

過山風哈哈大笑,惡聲道:“就憑你一張弓,也敢堵著爺爺的路?!”

跟著過山風的都是落草幾年乃至十幾年的悍匪,劫掠地方都已記不清多少回多少次,殺起人來如殺雞屠狗一般毫不在意。隴城縣的幾任知縣都在他們身上吃過苦頭,還重傷過一個縣尉,死傷了不少衙役土兵,何況區區一人?!

隻有十多步的距離,箭術再好,又能射到幾個?村裏道路眾多,在狹窄的村道上,弓箭根本施展不開。所以過山風今夜率人入村,都是人手兩把長短兵,根本沒帶著累贅礙事的長弓箭囊。

“殺了他!”過山風一聲令下,一群嘍羅應聲上前。都是習慣廝殺的老手,前衝時身形放低,左手護住麵門,持刀的右手擋在心口,就算手臂上中個一兩箭,也死了不了人。

嗡的一聲響,弓弦動了,但這弦聲卻長得過分,餘音不絕於耳。陳緝聽在耳中,覺著有些恍惚,這是一箭?很快他便知道了——不是一箭,是七箭!

急速顫動的弓弦仿佛變成的虛幻,連綿不絕的嗡嗡弦鳴中,一支支長箭激射而出。十幾步的距離不過衝到一半,最前麵的七個嘍羅便全數栽倒,各自捂著小腹在地上慘叫翻滾。射不到頭,射不到胸,能射的要害就隻剩下小腹了。王舜臣減少了連珠箭的數目,卻讓準頭翻倍的提高,七箭無一落空,讓跟在後麵的賊寇不敢再上前。

“你是何人?”過山風又驚又怒。這等高手秦鳳路中也沒幾人,怎麼會平地裏冒出來?

“王舜臣!”一聲尖叫從過山風身後傳來。王舜臣的連珠箭術早有盛名,陳緝不認識王舜臣的人,卻聽說過他的箭。韓岡身邊的神箭手還會有誰?隻有王舜臣!

“是陳緝吧?……”王舜臣悠悠然問著,雙手一動,又是一支長箭出現在弓臂上。一輪速射,王舜臣的手臂也有些酸麻,暫時還射不出第二輪,但方才他造成的殺傷,讓眼前的敵人不敢輕舉妄動。

“中!!!”

狂野的吼叫卷起一陣烈風,兩具石鎖從王舜臣兩側呼嘯而過,飛向擁在一起的賊人。兩名悍匪躲避不及,被正正撞在了胸口。驚心動魄的骨骼碎裂聲中,兩團血霧噴薄而出,兩個人一起嗖的倒飛出去。肋骨成了碎片,胸口完全癟了下去,還在空中的時候,心肺都被震碎的他們就已經成了屍體。連著撞倒了身後的幾名同伴,砰砰兩聲落在地上,不再動彈。

趙隆高壯如熊的身影自黑暗中浮現,出現在王舜臣的身邊。甩出兩具石鎖後,拿在他手上的是兩支亮晶晶的六棱熟銅簡。酒盞粗細,比普通的鐵簡重上一倍還多,被緊緊地攥在手中。趙隆輕輕轉了轉手腕,便是一陣凶惡的破風聲。

眼前隻有兩人,而手下還有近二十個,該怎麼辦?

陳緝一瞬間作出了決定——逃!

他轉身便逃!...<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7-19 03:01 PM

第28章 夜影憧憧寒光幽(四)

趙隆和王舜臣都是在秦州城出了名的猛人。但不是親眼看見,陳緝怎麼也想不到,兩人的武技竟然可怕這樣的地步。才一接陣,辛辛苦苦找來的幫手瞬間就給他們殺了三分之一去,那可是橫行秦州十幾年的過山風的手下啊!有這樣的兩人守在韓岡身邊,何談報仇雪恨?!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陳緝當機立斷,而他的手下在黃家老大的帶領下,緊追身後,一陣狼奔豕突。陳緝跑了兩步,突然橫裏閃進一條巷道中。幸虧躲避得快,他剛剛閃身,一道流光就擦著他的耳尖飛過。尖嘯聲刺痛了陳緝的耳膜,而身後一聲接一聲的淒厲慘叫,讓他根本不敢回顧。

竟然還有一人!

陳緝肝膽俱寒,聽著身後接連不斷的慘叫聲,不知名的那人廝殺起來,竟然不比王舜臣和趙隆稍差。韓岡一個剛當上官的措大,哪兒來的那麼多高手聽他驅使?!身邊跟著這些個與護翼天子的班直侍衛,都不相上下的好漢,韓岡所在下龍灣就跟龍潭虎穴一般,早知如此,他陳緝怎麼會自投死路!

陳緝心中大恨,情報上的失誤,讓他隻能像條狗一樣的夾尾而逃!

陳緝逃了,陳緝的手下也逃了,可過山風還猶豫在上前拚命和逃跑的兩難選擇間。

錚錚弦鳴,又是兩箭從後麵的黑暗處射了出來。過山風吐氣開聲,腰刀用力一蕩,格開了箭矢。身子卻猛地一震,一支突如其來的長箭已經穿進了他的腰間。過山風一聲怒吼,腰刀甩手砸向王舜臣和趙隆,自己捂著創口,轉向另外一條路,向村口逃去。

“是誰的箭?”王厚垂手執弓,扭頭問著韓岡。過山風中箭,而箭矢是他們兩人同時射出,王厚沒看清那一箭是誰的功勞。

韓岡歎了口氣:“是王兄弟的。”他和王厚射出的兩箭都被過山風格飛了,命中的一箭,是王舜臣射出來的。比起王舜臣,他和王厚的箭術還是差得太遠。

‘王舜臣?!’王厚心中暗驚,他根本就沒看到王舜臣動過手臂!

頭領跑了,殘存的賊寇跟著一起逃竄。韓岡又是一聲大喝:“快追!莫要讓幾個小賊逃了!”

各家院門被打開,幾個膽大的村人拿著家用的獵弓和長矛探出頭來。賊人在哪?區區幾個小賊,關西漢子可不會放在心上。

……………………

獵物低著頭拚命的奔逃,獵手緊緊追在身後,這是陳緝最喜歡的狩獵運動。每到秋冬,他都會帶著養在莊上的幾條羅江犬,去山裏狩獵,兔子,麂子還有山雞,運氣好時,還能撞上了冬眠的熊窩,扒下熊皮做件大衣。而更讓他興奮的遊戲,是用得罪陳家的活人扮演的獵物,提著兩條腿的獵物首級,讓陳緝有著百戰功成的成就感。

但今夜是陳緝第一次扮演著獵物的角色,驚慌失措得仿佛一隻被十幾條獵狗一起追逐的兔子。他終於體會到被追逐著的獵物心中那股絕望,完全沒有希望和前路的深沉黑暗。

追逐聲越來越響,陳緝奔逃中回頭一望,身後火炬熊熊,幾十道閃耀的火頭映得雪地一片紅光。自己孤伶伶跑在一片雪白的土地上,帶出來的十幾個手下,還有過山風一夥,都不見了蹤影,隻有黃家老大緊緊跟在身後。

怎麼會這樣?!

李癩子也是今天午後才得到消息,韓岡怎麼會事先找來王舜臣和趙隆?難道他能掐會算不成?陳緝一邊跑,一邊胡思亂想。

對了!他隻要能逃到村子東北的樹林中就安全了,夜裏不會有人敢追入林中!等到了白天,他早就能遠走高飛。日後再聚集人手,來報今日之仇……

一聲暴喝聲震四野,若有若無的尖嘯滑入耳內。陳緝還沉浸在日後複仇的幻想,沒反應過來,一聲死前的嘶喊聲便在身後響起。他膽戰心驚的側頭回望,一直緊跟著自己的黃大已撲到在地,一動不動,沒有任何生息。背上一根短矛如戰旗般驕傲的豎著,凜凜的向四周散發著殺氣。

比凜冽的夜風還要冷上千百倍的冰寒從腳心直通頭頂,把陳緝的五髒六腑一齊凍結。差一點的弓都射不到的距離上,用手拋出的標槍竟然能一擊斃敵,這是何等的神技!

逃!逃!逃!

陳緝不敢再回頭,用力邁開已無知覺的雙腿,拚命的向前方逃去。他已經無法再去考慮逃路的方向,恐懼完全控製了他的心髒。心底隻剩一個念頭,那就是逃!

乾坤一擲,便將近五十步外地逃敵紮死在地上,跟著從村中殺出來的鄉民一陣驚呼讚歎,但李信依然麵無表情。他看著陳緝獨自奔逃的背影,沒有再追上前。

一陣狂風掠起,紮在李信頭上的英雄巾在風中狂飛亂舞。趙隆騎著他那匹老馬從李信身邊一衝而過。馬頸之下,一團黑影搖晃著,一股濃烈的腥氣散入風中。李信動了動鼻子,這是他熟悉的味道——是被熟銅簡敲碎了天靈蓋後流出的腦漿,再混著血水的味道。

‘是過山風?’

李信猜測著。能讓趙隆緊緊拴在身邊的,隻有陳緝和過山風兩人的首級,黃家兄弟都不夠資格。何況黃家老大躺在前麵,而黃家老二又是在李癩子家被他解決的。黃二本是李家的女婿,卻給老丈人賣給了韓岡,李信方才一槍紮死他的時候,黃二眼中都是茫然不解。

雪夜奔馬,其實再危險不過。隱藏在雪地下的坑洞,就是一個個陷阱。漫無止境的雪原上,不知隱藏了多少殺機。一不小心,便會折斷馬蹄,順便摔斷騎手的脖子。但趙隆全不在意,他**的那匹老馬仿佛有著透視雪地之下的魔力,在奔馳中時不時的跳起又落下,避開一個個隱蔽陷阱。

馬背顛簸得如同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可騎在馬上的趙隆,就隻用雙腿夾著馬腹,便穩穩的釘在馬鞍上。他雙手緊握銅簡,雙眼如鷹隼般銳利,毫不猶豫地追逐著陳緝的身影。

越追越近……

越追越近……

陳緝還在不停的跑著,身上的每一分氣力都送到雙腿,沉重的皮裘外套被他一件件丟棄,沒了這些禦寒的衣物,他就算能逃進樹林,寒風會代替追兵,讓他一樣逃不過死亡的追襲。隻是陳緝已經考慮不了任何事情,頭腦中的隻剩一個逃。

但趙隆已追到了身邊,他無意把功勞丟給上天。雄壯的身子踩著馬鐙站起,搖搖晃晃,仿佛一頭熊與老馬在表演馬戲。搖搖晃晃的身子沒有影響趙隆的動作,他瞄準陳緝的肩膀,用力揮下了銅簡……

韓岡站在家門口,他的父母驚醒後又被他勸入家中,由韓雲娘陪著,依然有些坐臥不寧。王舜臣守在韓岡身側,幾十個被驚起的村民聚在左右,立了功勞的李癩子在韓岡麵前點頭哈腰,謙卑的笑著。而家門前的道路上,整整齊齊擺著十幾具屍體,王厚蹲著那裏點驗著數目。

大局已定。

不費吹灰之力。

比預計的更為順利。

李信回來了,帶回了黃大屍體。趙隆也回來了,他的鞍前橫架著半死不活的陳緝。

“恭喜玉昆!”王厚站起來向韓岡拱手稱賀,“賊首皆已擒斬。陳緝、黃家兄弟都在此處,陳舉的餘黨全都完了。再加上過山風這個添頭,都是玉昆你運籌帷幄之功啊!”

“豈是我一人之功。”韓岡笑著謙虛,“沒有眾家兄弟奮命,我也不過是個紙上談兵的措大罷了。”

“玉昆莫自謙。若無你提前找了我們幾個過來,又哪有今夜的痛快!?”

韓岡淡淡一笑,又謙虛了幾句,但王厚說的並沒有錯,正確的情報決定了戰局的成敗,這的確是他的功勞。

雖然韓岡猜不到陳緝行動的準確時間,但陳家老四這幾天就要從鳳翔府押來,他不信陳緝會放著親兄弟不救。又想殺自己,又想救兄弟,那麼時間安排就要大費思量。考慮到兩件事的難易程度,比起可能造成大量人員損失的劫囚,還是把更容易的誅殺仇人放在前麵更合適。

還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因素,秦州是西北邊境,而鳳翔府在秦州的東麵。先殺韓岡,再去劫囚,可以順勢向東,逃亡內地。但先去劫囚,再殺韓岡,即便成功,當所有通往內地的道路都被封鎖,到時往哪裏逃?西北的蕃部?那是找死。向南去蜀中?冬天翻越積雪的秦嶺更是找死。難道還能留在秦州?

韓岡相信陳舉的兒子不是蠢人,當能算到這一步。所以陳緝如果要動手,也隻會在這兩天。一方早有準備,一方卻是自說自話,被仇恨蒙蔽了雙眼,有著現在這樣的結局,又有什麼好驚奇?

從近兩個月前的飛將廟中一場鬧劇開始,一連串的風波終於有了了局,最後的一點餘波在這裏已經平息,韓岡仰望天空,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白色的氣息帶著積壓在心底的一切不安和憂慮,在夜空散去……

五日後,陳舉謀叛之案定罪。主犯陳舉淩遲於市,其二子陳緝、陳絡並斬,妻女悉沒於官,從犯劉顯以下或斬或絞或流,無一人得脫。一日之間,菜市口上,處決竟達十一人之多。刑求之多,株連之廣,秦州五十年來,以此案為最。

當日,李師中親自監刑,王韶列坐,秦州城中的大小官員幾乎都到齊了。刑台周圍人山人海,如同社日一般熱鬧。

隨著李師中一聲令下,兒孫盡數被擒,失去了所有希望的陳舉,如條死狗一般被拖到了架子上,頓時掀起了一陣聲浪。

可導演了這一切的韓岡,卻安坐在普救寺的廂房中,喧騰透窗而來,卻也壓不住琅琅書聲:“多聞闕疑,慎言其餘,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餘,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7-19 07:18 PM

第29章 君意開疆雪舊恥(上)

東京開封。

已近年終,開封府剛剛下過一場大雪。城中厚厚的積雪,昭示著明年的豐收,給了苦於今年南方旱災的君臣們一點安慰。隻是東京城內街巷上的積雪並不能久留,很快就開封府組織人力被清掃一空,不會阻礙行人。尤其是從皇城南麵正門宣德門一直向南延伸到州橋的禦街,寬達兩百步,根本就是一座廣場,卻早已看不到半點殘雪。

北宋開封的皇宮,論麵積並不算大,至少遠遜於隋唐時西京長安的大明宮。朱溫在開封立都時,汴州早已為勝地,人煙輻輳,戶口已愈十萬,根本沒有大興土木的空間,隻得把原來的節度使衙門改了改,住了進去。而五代各朝,都是紛紛而興,紛紛而敗,沒有時間和財富在皇宮上下功夫。等到宋代周興,太祖趙匡胤勉強將皇城整修了一番,而太宗趙光義登基後,想著擴建皇宮,卻因附近的民家反對而作罷。

不過宮室再簡省狹促,也不會在門麵上省工料。宣德門為皇城正門,高近十丈,有五門橫列,‘門皆金釘朱漆,壁皆磚石間甃,鐫鏤龍鳳飛雲之狀。莫非雕甍畫楝,峻桷層榱,覆以琉璃瓦,曲尺朶樓,朱欄彩檻’,與其說是座城門,不如說是棟修造精美的樓宇,故而也稱為宣德樓。宣德門兩側又有兩座副門,名為左掖門,右掖門,形製比宣德門稍小一些。

宣德門後,是一片麵積可容萬人的廣場,廣場之後的巨型殿宇便是開封皇城的主殿——大慶殿。大慶殿位於皇城中軸線上,是皇城中最為雄偉壯麗的建築。但大慶殿隻有正旦、冬至的大朝會,或與之同級的朝廷大典才會啟用。如今日的朔望朝參,則隻啟用大慶殿西側的文德殿。

四更剛至,天色仍是黑沉,冬夜的寒風依舊刺骨,可皇城前的禦街上已經熱鬧起來。這一天是熙寧二年閏十一月十五,乃是朔望大朝參之日,僅比正旦、冬至的大朝會低上一等。在京的所有正八品以上、有朝參之權的文武官員,都紛紛踏足禦街上,前往皇城參加朝會。禦街上的官員,有身著金紫,隨從多達百人的宰相、親王,也有單身獨騎的青袍、綠袍小臣。即便不算隨從,隻論官身,熙熙攘攘也足有四五百人之多。

因為朝會起得如此之早,走在禦街上的官員隨從們大半都是肚裏空空。並非他們出來前廚中不開火,而是因為就在禦街兩側,各有一條千步長廊,號為禦廊。禦廊之中,就有許多攤位做著早點生意,水飯、爊肉、幹脯、肚肺、赤白腰子,南北餐飲琳琅滿目,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根本不需要將家中的廚娘或是渾家喚起。以禦街的寬度,並不會因為長廊中多了些攤販而擁堵。

當官員們在禦廊中吃飽喝足,陸續抵達皇城腳下後,都紛紛下馬。宣德門五道城門,正門慣常緊閉,當天子出巡或是朝堂大典時才會開放。官員們皆是下馬從宣德正門邊的副門入宮。宰執官們同樣走宣德旁門,不過卻能獨騎昂然自入。宰執身負軍國之重,得享殊禮,可以直入皇城,在第二道門處方才下馬。

又是一隊浩浩蕩蕩的騎隊抵達宣德門前,八十多人的隊伍比起百多人的宰相隨班要單薄一點,卻已遠遠超過其他文武官員,這是執政才能享受到的待遇。八十多人以兩名腰係金帶的朱衣吏為引導,張起宰執才有的青涼傘,簇擁著一名身著紫色方心曲領公服,腰佩金魚袋的中年文官,直抵皇城前。

一見其人騎馬而至,猶在皇城外的官員們,紛紛避道行禮。比起見到方才入宮的宰相陳升之,還要恭敬上數倍。卻是如今最得天子寵信,有扭轉國家頹勢、一洗百年積弊之心的參知政事王安石到了。

王安石騎在一匹普普通通的騸馬之上,所穿公服上的紫色已經被洗淡了許多。他肩寬體闊,身材高壯如牛,隻是麵色黧黑,仿佛多少年沒有好好洗過。曾有人說他和同樣身材高大的文彥博,是牛形人能負重致遠,乃堪為宰執之相,但如今擔任樞密使的文彥博和王安石卻是水火不容,如同死敵。

在宣德門處,王安石沒有多做停留,馭馬直入皇城之中。他和文武百官從宣德門進入皇城,正麵的是大慶殿的廣場。轉向左經過一道分割宮城中部和西部的橫門,抵達文德門前。王安石至此方才下馬,徐步走進文德門中。

文德門後,是一條百步長的禦道,直通文德殿。禦道兩側,先是鍾樓、鼓樓一東一西隔路對峙。鍾鼓樓之後,隔著禦道又是兩條長廊式的宮舍,名為東西上閣門。文武百官穿過文德門後,並不是直入殿中,而是要按照文武分東西兩班,在東西上閣門處列隊,等待上朝。

王安石到得已經算是遲了,需要參加朝會的文武官員已經到了大半,兩間閣門中站滿了人,卻是鴉雀無聲,呼吸可聞。誰也不敢亂說亂動,宰相亦是如此。禦史和閣門使們就在邊上盯著,若有大聲喧嘩,或是站錯班次,不是當即被喝斥,就是朝會結束後,被彈劾砸到頭上。

王安石默不作聲的從後向前走,東班的官員各自躬身退避,為他讓出路來。王安石腳步不停,隻在翰林學士班稍稍一頓,不知為何,六名翰林學士隻到了五人,過去的老朋友、如今的死對頭司馬光卻不見蹤影,不知又是因反對何事而稱病不朝。

想到司馬光,王安石心中暗暗一歎。隨著新法逐步頒行,均輸法,青苗法、農田水利條約一項項出台,司馬光、呂公著、滕甫,這些老朋友們也是一個個跟自己分道揚鑣,甚至鼓動朝論清議橫加反對。原本支持變法的,現在也因清議而沉默下去。

難道他們不知道國計如何艱難?!

太祖太宗的積累,在真宗皇帝迎天書,封泰山,大建上清感應宮的過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仁宗即位後,好不容易有了點積蓄,卻又由於黨項叛亂立國,而砸進了陝西邊陲的那個永遠都填不滿的無底洞裏。國庫至此已是勉強支應,但仁宗皇帝大行後四年,英宗又跟著駕崩,兩次國喪的耗費終於將國庫的最後一塊遮羞布都扯了下來。

對此司馬光給出的辦法是什麼?減少依例賜給參與國喪的臣子的封賞。

好高明的策略!

一千五百萬貫的虧空,終於能省下幾十萬來了!

義正辭嚴的說著君子不言利,也不見他們辭了俸祿,捐了身家。如果所有的文臣都來個君子不言利,每年千萬貫的虧空說不定真的能填起來。

但這可能嗎?!

司馬光敢這麼提議嗎?!

冗兵、冗官、冗費,這三冗是大宋財計步履維艱的主因。其中朝廷養起的百萬大軍,吞吃掉了財政支出的八成。其戰鬥力,也許還不如開國時,太祖皇帝麾下南征北討的十萬禁軍。

為了減去龐大的軍費開支,仁宗朝的宰相龐藉曾經主持過裁軍八萬的艱巨任務。他下了軍令狀,若有被裁士卒因此而叛亂,甘受死罪。但視龐藉如父的司馬光,卻從來沒有膽量說一句裁軍省費的話來,隻是要天子節省再節省。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王安石早看透了這些清流。

越過一眾翰林學士,他繼續向前,一直走到隊列的最前端。站進東班中自己的位置,王安石手持笏板,閉目不言,等待朝會的開始。如今在他的前麵,隻剩下最後的兩名宰相,再上一步,便是位極人臣。

王安石沒有等待多久,參加朝會的官員絕大多數都已到齊,上朝時間也到了。東上閣門使和西上閣門使計點過人數,作為監察朝臣禮儀的台官,禦史中丞呂公著便領著兩位殿中侍禦史當先入殿。

他們與宰執班擦身而過,目不斜視,唯獨呂公著瞥了王安石一眼,閃過一絲厭憎。他的禦史中丞之位甚至可以說是因王安石而來,但呂公著卻一點也不高興。因為王安石並非善意,其目的不過是想將他時任樞密使的兄長呂公弼趕出京城。

呂公弼身為樞密使,執掌朝中軍政,最喜歡說的話就是鎮之以靜,以和為貴,對王安石拓邊西北的政策大加反對。與另一位樞密使文彥博一搭一唱,甚至差點將好不容易才奪到手的綏德城還給西夏人去。後為邊帥反對,其事不果,便把奪取綏德的種諤貶到隨州安置來安撫西夏。王安石難以容忍兩塊巨大的絆腳石繼續擋在前路上,否則接下去他對軍製、馬製進行改革的將兵法、保馬法必然會受到掣肘。

文彥博資曆太老,一時難以動搖,而呂公弼雖為前朝權相呂夷簡長子,但底蘊比已位列執政幾十年的文彥博差得老遠,何況他還有個做翰林學士的弟弟呂公著。所以就在不久前,呂公著他便被舉薦為禦史中丞,開始領導朝中的台諫係統。

本朝為防臣子弄權,把持朝政,宰執官和台諫中,通常不會有兄弟父子或是近親存在。一旦出現這種情況,在位日久的一人必然要上書辭位,外放為官,從無例外。若是有人想賴著不走,禦史們就有事做了,有時候甚至連姻親同時出現在兩府、台諫之中,都會受到禦史們的彈章攻擊。這是個不成文的慣例,很少有人敢違反,呂公著既為禦史中丞,自身豈能不正,所以他大哥呂公弼在樞密院的日子也不會有多長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7-19 07:19 PM

第29章 君意開疆雪舊恥(中)

呂公著陰著臉走進文德殿中,文德殿又稱外朝,比起主殿大慶殿形製略小,可麵積也足以容納千人以上。殿門之後,略偏東南點的地方擺著一張交椅,那是禦史中丞的位子。依本朝禮製,參加朝參的文武眾臣中,唯有其一人可坐,取得是獨坐之義。漢代朝臣有三獨坐——尚書令、司隸校尉、禦史中丞——如今千年流傳下來,也隻剩禦史中丞一人。

呂公著站在交椅前,兩名殿中侍禦史則分立在殿中的兩處角落裏。三人站定,淨鞭鳴響,就在殿堂邊緣,樂工們開始吹笙敲鍾,奏著讚美聖君賢臣的韶樂,閣門吏則合著樂聲高聲唱著班次。兩名宰相曾公亮、陳升之手持笏板,領著眾臣依唱名、按班次陸續進入殿中,在台陛下站定。

淨鞭再次響過,殿後有了動靜。先是兩名起居舍人走出來,他們是記錄天子言行的侍從官,一東一西站到了殿內兩角。繼而是一班手持扇、劍等禮器的黃門宦官。等黃門站好位置,聖樂曲調突然猛然高起,迎接天子出場。

二十出頭的趙頊從殿後徐步走出,身穿赭黃袍,頭戴平腳襆頭,為天子常朝之服。青年皇帝臉色顯得蒼白了些,相貌以宋人的審美觀念,算得上是俊秀,唇角留了髭須,多了些穩重,就是身形太過單薄,不是福壽之相。

天子就坐,群臣跪拜。

一切都是前一次的重複,下一次也不會有任何區別。趙頊坐在禦座上,無聊的等著月月都要重複的朝會儀式早點結束。

國計是他關心的,戰事也是他關心的,唯獨這套繁瑣的儀式是他所不關心的。

均輸法到底會不會影響到百姓的生計?青苗貸推行準備的情況如何?農田利害條約剛剛實施,其中會不會有什麼差錯?

西北綏德城的戰局穩定下來了沒有?聚集涇原路的西賊退還是沒退?攻打秦鳳路甘穀城的西賊有沒有卷土重來?

還有王韶,說是要開邊河湟,可他這一年什麼動作都沒有,現在到了年底了,突然上了份薦書過來,又是什麼意思?

一心想做中興之君的趙頊日日憂心著政事。家國多蹇,大宋自立國以來,便遠不如漢唐強勢。北方契丹虎視中原,屢屢南侵,太宗皇帝兩次北伐皆告慘敗,最後還死於高梁河邊留下的箭瘡。

到了仁宗時,契丹被每年五十萬銀絹的歲幣喂飽,看似天下太平,但西賊元昊又舉起了叛旗。三次大戰皆慘敗,最後讓西賊在靈武立國。仁宗朝的名臣們給出的辦法是什麼?用二十萬銀絹買回西賊一個口頭上的臣服!

君辱臣死,可他堂堂華夏天子卻要跟北方的蠻夷稱兄道弟,把民脂民膏送給永不滿足的西賊,他的臣子對此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說是用區區財貨,以使生民免於塗炭之苦,乃是聖君所為。

趙頊冷笑起來。不愧都是進士出身,總有是話說!如果他們手上跟嘴上一樣有才,早早將二賊剿滅,生民又怎會塗炭?!

仁宗能忍,英宗能忍,但他趙頊忍不得。韓琦老了,富弼老了,文彥博也老了,仁宗朝留下的名臣都已經毫無銳氣,隻知道要他二十年不談兵事,卻讓他獨自忍受噬心的恥辱。

還好有個王安石。

現在朝中彈劾王安石的朝臣很多,甚至有許多早前還是稱讚並舉薦過王安石的,比如富弼,比如呂公著。能有一人能像王安石那樣給出一個富國強兵的方略的嗎?

沒有!司馬光沒有!文彥博也沒有!

趙頊低頭望著文德殿中,如神道石像那般站得齊齊整整的文武兩班。要實現他的理想,滿朝文武,卻隻有一個王安石。

朝會儀式依舊按部就班的進行著。幾個被調入京中的朝官出來謝恩,幾個須告老的官員出來陛辭。沒有任何意外和驚喜,朝會就這麼結束。百官自高至低卷班而出,到了文德門外,各自返回公廳,隻有兩府宰執,主管財計的三司使,以及內製翰林學士和外製中書舍人中,帶了知製誥頭銜的兩製官留了下來,向皇城後部的崇政殿走去。

朔望大朝會,僅是禮儀性質的朝會,四五百人聚於外朝文德殿中,又能討論起什麼政事?真正處理國家政務的地方,是平日裏隻有宰執和一些重要朝臣參加,舉行常起居的內朝垂拱殿,以及朝會結束後,天子‘閱事之所’的崇政殿。

今日是朔望大朝參的日子,故而沒有常起居,結束了朝會,趙頊直接到崇政殿處理政務。有兩府與會,將需要天子批準的朝事一一上報。而其中,最為趙頊關心的便是西北的戰局。以綏德為核心的橫山攻勢,以秦鳳為後盾的河湟辟土,關係到日後伐夏的得失成敗,絕不容有失。

位於鄜延路的綏德城戰事已經平息,黨項人曾經想利用幾座廢棄的舊寨換回綏德的計謀也宣告失敗,橫山地區的戰局如今正向大宋一方傾斜,隻要綏德城能穩守,日後便可步步為營,並吞整個橫山地區。橫山一失,西夏東南屏障頓毀,連重要的募兵地也將失去,自此瀚海天險便會為西夏和大宋所共有,就像失去了淮河流域、長江天險便不足為憑的南方偏安政權一樣岌岌可危。

在西夏秉政的梁太後及其擔任宰相的兄長梁乙埋,對此看得也很清楚。便學著大宋的做法,在綏德城北開始修築寨堡,而且一修便是八座!妄圖用一個寨堡群,來抵消宋軍在綏德地區逐漸把握在手的戰略優勢。

趙頊對此很是憂心,不但加緊向鄜延路運*糧,甚至將如今國中僅有的幾名能征慣戰的宿將中的一人——郭逵,調到了鄜延路,任延州【今延安】知州兼鄜延路經略安撫使,全麵主持綏德城事務。郭逵曾任同簽書樞密院事,近幾十年來,除了狄青曾任了一次樞密使外,這已是武將能達到的最高位置,也算是有過擔任執政的資曆。將郭逵調職鄜延,趙頊對綏德城的重視由此可見。

趙頊關注著陝西局勢,他不問樞密使文彥博和呂公弼;不問宰相曾公亮和陳升之,而是直接向王安石詢問:“王卿,鄜延路和綏德城處可有新的奏報?”

王安石出班回道:“郭逵宿將,其人在一日,鄜延安一日,陛下並不必太過憂心。”

趙頊豈能不憂心,鄜延路走馬承受傳回來的密報讓他憂思難解。走馬承受是天子外派的耳目,大多數都是由宦官出任,也有的是從天子身邊的班直挑選,他們密報的可信度,在趙頊看來要高於地方官們的奏折:“但郭逵與種諤不和。種諤如今剛剛自隨州起複,郭逵便對人說其是狂生,徒以家世用之,必誤大事。將帥不和,如何用兵?”

“郭逵年已老,行事求穩。種諤正當年,鋒銳正盛。兩人行事參差,自難相和,郭逵不喜種諤,乃人之常情。陛下不須憂慮。”

鄜延路將帥之爭,王安石毫不猶豫地站在種諤一邊。郭逵並不差,但打開綏德局麵的人是種諤,其人有勇有謀,其父種世衡又在鄜延路威信遠布。王安石他深信,假以時日,為大宋開疆辟土、討滅西賊的,不是郭逵這班銳氣褪盡的老將,而是如種諤一樣的新銳。

“陛下,郭逵向以知人著稱。當初葛懷敏虛名遠傳,無人不讚,唯郭逵言其‘喜功徼幸,徒勇無謀’,後果有定川寨之敗。其論人成敗,自有其理,不當視之以武夫挾怨。”王安石既然支持了種諤,樞密使文彥博自然要支持郭逵。盡管郭逵反對他退還綏德的提議,還戳穿了西夏意圖用塞門等幾個廢棄的舊寨交換綏德的陰謀,讓文樞密大丟臉麵,但為了打擊支持種諤的王安石,也顧不了那麼多。

文彥博說得似乎有理,趙頊又轉頭看向王安石。

王安石反駁道:“郭逵當年在延州時,因忠義社與內附羌人爭鬥致死之事,與種世衡有過齟齬。豈可謂之無舊怨?”

“竟有此事……”趙頊還是第一次聽說,沉吟了一下,向王安石征求意見:“王卿,以你之見,是否當把種諤調去他路?”

王安石搖頭:“郭逵老成持重,雖有舊怨,亦當止於言辭,不至因私害公。郭逵前次洞悉西賊奸謀,諫阻以綏德換回塞門、安遠二廢寨,樞密院至今尚未定下封賞。以臣愚見,不若陛下親下手詔褒獎,再遣一內臣以封賞之名前往延州,暗中加以訓誡,自當無事。”

王安石一番話連打帶敲,將樞密院的兩次失誤拽了出來,堵得文彥博無話可說,反對不是,同意更不是。而趙頊尚年輕,登基不過三年,也看不破兩名重臣之間的暗流洶湧,隻覺得王安石的處理辦法顧及了老將郭逵的顏麵,又能讓其警醒,的確可行,頷首道:“便依王卿之言。”

ps:橫山開拓和拓邊河湟,同是熙寧初年宋人在陝西的戰略規劃,聚集在同一個區域的不同戰略,互相之間影響很深,也是必要的背景描寫。...<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7-19 07:19 PM

第29章 君意開疆雪舊恥(下)

趙頊、王安石君臣兩人的對話就這麼一直持續著,從西北邊事,一直說到江南綱運。隻有文彥博會瞅準時機主動出頭來攻擊王安石,曾公亮、陳升之等人則如同土石木偶般站在一邊。如果不是趙頊偶爾會向他們詢問一些問題,幾位宰執官怕是要淪落成純粹的裝飾物。

王安石自任參知政事以來,雖然還沒升任宰相,但由於趙頊的信任,中書權柄已盡在他手。政事堂中的宰相執政本有五人,宰相富弼、曾公亮,參知政事王安石、趙抃、唐介。不過曾公亮老邁不理政事,富弼因與王安石政見不合而告病不出,趙抃能力不及,總是在叫苦,唐介則與王安石幾次君前辯爭不過,氣聚於胸,發疽而死,唯有年富力強的王安石生氣勃勃,獨力處理著所有的政務。故此世間便有了‘生老病死苦’的笑話——王安石生、曾公亮老、富弼病、唐介死、趙抃苦。現今政事堂中又換了幾人,但王安石執掌中書大權的情況依然不變。

崇政殿中的奏對一直持續到近午,需要君臣商議的政事處理得差不多。沉默得跟塊石頭沒兩樣的首相曾公亮終於開口:“已近午時,臣等不敢耽擱陛下進膳,臣等告退!”

首相發話,殿中重臣便齊齊告退。趙頊也不留他們,隻猶豫了一下,對王安石道:“王卿,你且暫留一步。”

王安石依言停步,其他宰執照樣出殿離開。自王安石從江寧入朝之後,單獨奏對的情況太多了,多到無人感到驚訝的地步。

王安石站在殿中,等著趙頊說話。趙頊從禦桌上的一摞奏章中,抽出做了記號的三本來,著站在身邊小黃門將之遞給王安石。

王安石展開一看,卻是昨日他簽書過後,隨著其他重要奏章轉給趙頊過目的三封薦書——秦鳳路管勾機宜文字王韶、雄武軍【秦州】節度判官吳衍,同舉薦秦州成紀縣布衣韓岡入官,為秦鳳路經略安撫司勾當公事,兼理路中傷病事宜,而秦鳳路都監張守約也同樣舉薦韓岡,不過隻有後一項。

王安石隻看了幾眼便抬起頭,他知道趙頊想說些什麼。

“王卿,你說說王韶這年來到底做了些什麼?!”趙頊的聲音中透著隱隱怒意。

關西的主戰方向進展順利,但預期中的側翼,卻沒有什麼動靜。王韶去了秦鳳一年,如今給出的成績卻是一份薦書!趙頊是顧忌著一直對王韶青眼有加、大力支持的王安石的臉麵,所以方才才沒有當眾斥責,但現在還是要說出來:

“王韶三人所薦的韓岡才不過十八歲,連個出身都沒有。難道要朕給一個從九品選人下特旨不成?秦州就沒有其他人才了嗎!?”

年齡不到,不得任實職,這是朝中通行多年的任官製度。除非是有功名在身——如進士、明經等科——不然為官者未及二十五歲,雖可以有官身,但卻不得擁有差遣。也就是掛個官名,領些俸祿,卻不能出來做事。

大宋開國百年,對臣子越發的厚待,高品的文臣武臣都可以蔭補子孫,宰相和執政的子弟,往往才十來歲甚至**歲就能得官。如果給這些乳臭未幹的小孩子實職去做事,國家政事便要出大亂子。所以過去有定例,進士、明經及武臣以弱冠【二十歲】為限,蔭補以二十五歲為限,低於此不得任實職。除非有多人同時舉薦,否則就必須等到年限,才會有差遣。

可如今蔭補得官的越來越多,身為官宦子弟,找幾個父輩的親友同時舉薦也很容易,所以舊有的任官製度已是名存實亡。有鑒於此,王安石出手對任官法做了調整。依然還是以二十歲和二十五歲為界,過此才能得到實職差遣。如果要想例外,卻不再是多人舉薦就能成功,而是惟有請天子親下特旨。

這條法令是剛剛修訂,尚未頒布天下,王韶、張守約等人不知其中緣由,將才十八歲的韓岡薦了上去。依舊例,有三人同薦,年未弱冠的韓岡完全可以擔任實職。但按照如今的規條,韓岡如果得不到趙頊特旨,縱能有個官身,卻不可能得到差遣。

對於國中的大部分官員來說,幹拿錢、不做事的生活,其實也不差。士大夫們都喜歡訴訟簡、物產豐的州縣,如果要天天審案、還弄不到一點油水,那做官還有什麼意思,卻是人人都避之不及。但韓岡不能出來做事,那王韶、張守約舉薦他又有什麼意義?

王安石對此看得很明白,所以才把王韶等人的薦章遞了上來,請求天子的特旨。若非如此,這三份薦章根本不用遞到趙頊眼前,依朝中製度,低品官員的任用本不需要天子過目,政事堂直接就可以處理,韓岡才一個從九品,哪要勞動到趙頊煩心!?

天子躁怒,對許多臣子來說,就是雷霆壓頂,可王安石神色如常。他是秉持著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態度。王韶在西北河湟的前景被他看好,同時趙頊也一樣給予很大的希望。雖然因為宋夏兩國正因綏德城的歸屬,在橫山東段的無定河流域隨時可能爆發大戰,需要的糧餉資材都是個天文數字。朝中已無法給秦鳳、給王韶太多的物質支援,但至少在人事上,王安石準備盡量滿足王韶的要求。

“韓岡雖年少,然其才卓異。如果他是世家子弟,或可謂其中有情弊。但臣見王韶薦章,隻雲其為灌園之後,不聞有何家世。且此次舉薦韓岡,不僅有王韶,還有雄武軍節度判官吳衍,以及秦鳳都監張守約,一名灌園之後,能同時得到他們三人的薦舉,不可能是靠溜須拍馬而來。”

“王韶在薦章中也曾有說,韓岡押運輜重,於峽道遇賊,親斬不用命者二人,驅使民伕抗敵,大敗數倍蕃賊,斬首三十餘,其勇武可知。在甘穀城,不待命而救治傷病數百,其仁德可知。在秦州,又破西賊內應之奸謀,其智計可知。韓岡雖是年少,但行為已有大臣氣度,陛下不可以年幼輕之。”

王安石如今正得聖眷,趙頊將之視為師長。不管有多怒,往往都會被王安石說服。他略作沉吟,最後點頭同意道:“那就依王卿之言。不過是個從九品,許了王韶也無妨。”

“陛下聖明。”

王安石臉上閃過一絲喜色。王韶與李師中向來麵和心不和,同時又因為提舉秦鳳蕃部事務侵占了都鈐轄向寶的職權範圍,而與其齟齬甚深。有李師中和向寶壓著,敢與王韶結交的秦鳳官員,隻有聊聊數人。一年以來,王韶在秦鳳的工作完全沒有進展,也便是因為這個原因。不過如今王韶他能讓節判吳衍以及都監張守約同時舉薦一人,可見他在秦州的局麵終於打開。

王安石不知韓岡的底細,還以為吳衍和張守約的舉薦是因為王韶而來,從已有的信息來推導,得出這樣的結論很正常,不過韓岡本身也肯定有點能力,否則王韶絕不至於推薦他。

如今天下官多闕少,往往是三四個官爭一個位子。選人入京待選,都必須在流內銓候闕【等候職位差遣的空缺】,而新晉選人,更是必須去流內銓繳三代家狀。同時還有時間限製,必須在四季的第一個月,也就是元月、四月、七月和十月這四個月的十五日以前在流內銓登記,才能排得上號。不然,就得等下一個季度了。

王韶在秦鳳路已滿一載,從來都沒有舉薦他人,由此便知他行事有多謹慎。可現在對韓岡,他不但薦了官身,還把差遣都給定下了,可見王韶對十八歲的韓岡信心有多足,或者說,他對韓岡的才能有多渴求。

通過王韶的奏章中,王安石倒是對韓岡有了點興趣。一個出身貧寒的士子,通過不懈的努力,發揮自己的才能,最後得到高官的認可。類似的故事在世間流傳得很多,遠的不說,自幼喪父的範仲淹,畫荻習字的歐陽修,都有過這樣的經曆。但他們獲得名聲,靠的是詩詞歌賦和文章,不是像韓岡,靠的是勇武、才智以及膽略……還有仁心。

對王安石來說,詩詞歌賦不足為憑——盡管他已是當世最頂尖的文學大家之一——大宋需要的是秀才,而不是學究。有才能、有衝勁的年輕人那是越多越好。即便韓岡隻有十八歲,隻要多了幾年經曆,在地方、京城做過幾任,未必不能成為棟梁之才。

這段時間以來,曾經舉薦過王安石的那些老臣、友人逐步走向了他的對立麵,現在他最喜歡任用的就是有衝勁的年輕人。王安石所著意提拔的呂惠卿、曾布、章惇以及王韶等人,在官場中其實年紀都不算大,任官都不過十年出頭。泛著腐臭味的祖宗之法,許多人在宦海沉浮多年後都已經習以為常,如果沒有年輕人來衝擊一番,這個大宋朝隻會漸漸的腐爛下去,直到滅亡。王安石的那份吹響變法號角的《百年無事紮子》,說得便是此事。

大宋百年無事,那下一個百年呢……又會如何?!...<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7-24 08:32 AM

第30章 臣戍邊關覓封侯(一)

韓岡並不知道因為自己區區一個從九品的官身,已經驚動到天子和宰相頭上。他現在一邊讀書,一邊安安心心的等薦章被批準的消息從開封過來。屆時他就要啟程去京中流內銓繳三代家狀——所謂家狀,也就是包括祖宗三代的姓名、年甲、以及有無過往罪行的個人簡曆,其上還要有鄉鄰作保,證明身份確鑿——如此一來,就能領到一份告身,這就是他身為官員的憑證。

自家的房內,韓岡伏在案前運筆疾飛,一行行蠅頭小楷出現在雪白的紙麵上,轉眼便是一頁。這是他在抄寫過去那一位曾經抄寫過的《穀梁傳》。雖然現在可以買得起自己想要的書籍,但韓岡深信一句話,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再怎麼讀書背誦,也比不過親手寫上一遍記得更牢,書架上的所有經書典籍,他都打算重新抄寫一遍。

穀梁傳是春秋三傳之一,與左傳、公羊傳都是孔子所著《春秋》一書的注釋。春秋是魯國的史書,為孔子所刪改修訂,後來成為儒家經典——孔子這番作為,稱為‘筆削春秋’。為其注釋的傳,據說有九種,但流傳下來的,便隻有左氏、公羊、穀梁三傳。

不論春秋還是三傳,都是經部中的重要典籍,韓岡的前身早在張載門下就已通讀過。如今韓岡拿後世的眼光來比較,覺得這三傳裏,左傳更像是曆史書,用豐富的曆史資料將《春秋》中的簡短記錄進行擴展注釋;而公羊、穀梁更接近於政治書,並不關心書內記載的曆史,而是通過闡述《春秋》中的微言大義,來體會孔子筆削春秋所要表達出來的用心和儒學理念。

左傳姑且不論,公羊和穀梁兩傳提起先聖的微言大義,總少不了一條華夷之辨。而韓岡的老師張載,向學生解說《春秋》時,提得最多的也是隱藏在書中字裏行間的華夷之辨。春秋時,周室衰弱,四夷興起,南方的楚國本是蠻夷,卻自稱為王。

後齊桓公在管仲的匡助下,尊崇周室,九合諸侯,壓製四夷,即所謂的尊王攘夷。此一事,最為孔子所看重,所以他說,‘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沒有管仲,我就要被迫學著夷人的模樣,披散頭發,穿起左衽的衣服,意指泱泱華夏被夷人所毀。

在孔子千年之後,胡人安祿山毀了大唐盛世,五代又有胡人輪流坐莊,眼下西北二虜猖獗,中原不振,所以宋儒一說起春秋,就要提到華夷之分,尊王攘夷,至於其他方麵,卻是泛泛而談了。

‘民族主義看來並不局限於時代。’韓岡邊抄邊想,受到的傷害越重,激起的反彈也越大,尤其是漢族這個自尊心和自豪感都極強的民族,更是如此。

雖然此時對民族之分還沒有一個清晰的認識,但單是提倡華夷之辨已經足以在漢人與夷人之間劃出一條深深的鴻溝,唐代那般海納百川的情況絕不可能出現在宋代。韓岡本就是從民族主義思潮強烈的時代來到北宋,對宋儒對隋唐外族策略的反省,當然有著很深的感觸。

思緒如潮,韓岡一不留神,將一個字抄錯了。白紙上,別字分外顯眼,就算有後世的橡皮也擦不幹淨,但雌黃可以。韓岡的手邊就有一塊雌黃,拿起來在別字上一塗,墨跡就被雌黃留下的顏色所掩蓋。雄黃是端午時泡酒用的,而雌黃卻是古代的橡皮和修正液。信口雌黃這個成語,便來自雌黃的用途。

放下雌黃,重新拿起筆,房門這時被輕輕的敲響。韓岡又把筆放下,道:“進來!”

韓雲娘應聲推門。一身新製的襦裙,剪裁得更為貼身,一條黃絲繡花的腹圍勒在腰間,俗稱的‘腰間黃’襯得腰肢纖纖。一件花菱褙子罩在襦裙之外,遮住了胸前微微隆起的動人曲線。比起三個月前,韓岡剛病愈的時候,又長高了些許的小丫頭更多添了幾分顏色。她步履嫻雅的走進房中,先道了個萬福:“三公子……”

韓雲娘的新稱呼,韓岡聽著紮耳朵,打斷道:“早跟雲娘你說了,不要這麼喊我。不就是當個官嘛?過去怎麼叫的,現在還是怎麼叫。”

韓雲娘低著頭怯生生的說道:“那樣會被人說我……奴奴沒有規矩。”

韓岡眉頭皺了起來,真不知是那個混蛋教了她這些無聊的東西。韓雲娘本來就是個溫良賢淑的性子,小小年紀就已經有了賢妻良母的範兒,隻是談吐舉止比不上大戶人家出來的女子。

但跟在韓阿李身邊長大,沒有學著滿口老娘,已經是老天保佑了。韓岡對此並不是很在意,不管怎麼說他都是來自千年後等級製度已經寬鬆許多的時代,對言辭上的一點不合禮節並不是很在乎。

“在家裏,又不是有外人,講究這麼多作甚?性情貴在自然,刻意學著別人家的範兒,丟了本來模樣,反為不美。”韓岡一伸手,很熟練的把她纖巧的身子攬在懷裏。讓人迷醉的溫香軟玉緊緊貼著身體,晶瑩如玉的小耳朵就在自己嘴邊,韓岡一時興起,忍不住張口咬了一下。

小丫頭渾身一顫,仿佛過了電一般,如羊脂玉般嬌嫩細滑的臉蛋蹭的變得通紅,扭過身子瞪著韓岡,嗓音細細的嗔怪道:“三哥哥!”

略有凹陷的眼窩中,一對泛著棕色的剪水雙瞳清澈純淨,還能看見自己的倒影。看似嗔怒的圓瞪著的眼睛,卻隱約有三分羞意,七分柔情。小丫頭這樣的反應,韓岡百看不厭。他雙手收緊,貼在在韓雲娘耳邊柔聲道:“你現在這樣子,三哥哥才是最喜歡的。”

偎依在熟悉的懷裏,嗅著熟悉的氣息。小丫頭的一顆惶惶不安的心,開始輕緩的跳動起來。自從韓岡被舉薦入官的消息傳入耳中,她高興之餘,也有些失落。身份的差距越來越大,心中總是擔驚受怕,生怕三哥哥什麼時候討厭了自己。她隻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又沒有個兄弟姐妹可以扶持,今生能依靠的良人隻有韓岡。

感覺到懷裏的少女心情平複下來,韓岡輕輕的放開了手,再不放自己恐怕就忍不住了。隻是他知道,小丫頭的心結不會那麼容易解開。更好的安慰方法不是沒有,但韓雲娘太小,至少要再過兩年。韓岡暗歎一聲,這也是做官帶來的副作用。

副作用雖有,但做官是件好事。免徭役,減稅賦,這些都是跟著官身而來。而做官的好處卻不僅僅這一些。正如《儒林外史》中所寫,範進一旦中舉,便成了嶽父胡屠夫口中的‘天上星宿’,自此田宅有了,錢財有了,奴婢也有了。

在北宋也是一樣,每逢進士放榜,多少富貴人家守在皇榜下,準備找新晉進士為女婿,即是所謂的榜下捉婿。可這女婿也不是好捉的,如今贈給進士女婿的嫁妝底價已經漲到千貫,而且還有繼續上漲的勢頭——這是前幾天王厚找他聊天時,當作笑話隨口提起的。

韓岡雖然不是進士,但他的行情卻也是一樣的好。被推薦為官的消息已經傳揚開來,一個才十八歲的名門弟子,又得多人推薦,前途實是無可限量。上門贈錢贈物的不說,提親更是為數眾多,所以王厚才拿著榜下捉婿來打趣。

韓雲娘礙於身份,做不得韓岡正妻。小丫頭自己也清楚這一點,從沒有奢求過什麼。韓岡自問也沒有這個必要去挑戰世俗,但心中對韓雲娘不免多了幾分愧疚和憐惜。不過換個角度想,小丫頭有自己和父母給他撐腰,日後就算明媒正娶個性格不好的大家閨秀進來,也不能把她怎麼樣。

其實因為一個官身而戰戰兢兢的不止韓雲娘一個人,韓千六也是有些不適應身份的變化,對擠上門來的生客,很是頭疼。反倒是韓阿李,對待人接物的規矩心中都有個譜,不論來客身份高低,她都能暗地裏幫著韓千六做得妥妥貼貼。

而韓岡本人,在成了秦州城中一顆冉冉升起的官場新星之後,則是表現出一副更加誠惶誠恐的樣子。送上門的禮物,該推的推,該辭的辭,一件貴重點財物都沒有收取,隻收了些筆墨紙硯,以盡人情,至於提親的,也讓父母給推辭掉。

在他看來,有了官身,能做的事就多了,根本不需要在這個節骨眼上見錢眼開。多少人在盯著自己,一點差錯都會影響到自己的評價。何況如今來奉承韓岡的,多是些想投機的寒門,一幹豪門大族都還在觀望中。

州中的傳言都說韓岡殺性太重,幾次出手,折在他手上的人命,都有幾百條,算上末星部,一千往上跑。而他日前捉了陳緝,斬了過山風,送了近三十個首級去衙門,徹底絕了陳舉家的後,更是印證了這番謠言。根基深厚的大家族很少喜歡招這樣的女婿。

對於此事,韓岡倒是一點不在意,大丈夫何愁無妻。何況三十歲沒娶渾家的措大多了去了,他身體的年紀才十八歲,精神年齡倒是年長一些,卻更不會把婚姻之事看得太重。身體實在憋不住,也不是沒地方可去。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盡快輔佐王韶完成收複河湟地區,從九品的幕職官,韓岡可沒興趣做太久。...<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7-24 08:33 AM

第30章 臣戍邊關覓封侯(二)

傍晚時分,韓岡辭別了父母和韓雲娘,騎著一匹借來的老馬,趕在秦州鎖城前抵達城下。秦州南門守門的官兵對這名每隔幾天就要回家一趟的韓三官人已經很熟悉,不敢怠慢,忙將韓岡放進城來。進了城後,韓岡直奔普修寺而去,這是最近他在城中落腳的地方。

韓岡剛到寺門門口,住持老和尚就帶著個小和尚迎了上來,在馬前點頭哈腰,“三官人!王衙內來了!已經在廂房裏等了你很久。”

“多謝師傅!”韓岡下馬後拱了拱手,將馬韁交給小和尚,自己快步進了寺中。

韓岡如今寄寓在普修寺內,住持和尚對他比以往更加殷勤,將最好的一間客房讓給韓岡。盡管秦州離家隻有五裏不到,隔著一條窄窄的藉水,但韓岡還是選擇住在秦州城內,而隻是每隔幾日才回一次下龍灣的家中。

秦州城門一向關得早開得晚,每日出城入城很不方便,而且王厚、王舜臣和趙隆,還有同樣給薦到了王韶的門下,在經略司中聽候差遣的李信,也經常來找他。而在王韶和吳衍麵前,他也得擺出個隨叫隨到的姿態。所以借住在普修寺中,比較方便一點。陳舉的餘黨已被一網打盡,就算有些漏網的小魚小蝦,也成不了氣候,更不可能有膽子再來行刺,韓岡已不必擔心家人的安全。

等到正式為官,掙到了俸祿後,韓岡還準備在城中找間房子,把家安在城裏。總不能自家做官了,還要老子和娘種菜賣菜。

可寄寓城中有一樁壞處,就是讀書的時間少了不少,每每拿起書本,總會有人來打擾。多少天下來,韓岡拒禮的名聲已經傳出去,上門送禮少了不少,但王舜臣、趙隆、李信三人隔三差五就帶著酒菜過來問候,而王厚更是來得勤快。

“玉昆!喜事啊!大喜事!”甫一見麵,王厚就拱著手,笑呵呵的走上來,連聲對韓岡道著喜。

韓岡一邊往屋裏走,一邊沒好氣地道:“上次處道你說的大喜事,是東城布匹李為他的大麻子臉女兒來提親,再上次是個帶兒子的寡婦。今次又是哪家?”

兩人熟悉起來後,王厚的本性算是露了出來,就是個詼諧愛開玩笑的性子。前麵他說的兩次喜事,都是來向韓岡提親中的極品,卻被王厚拉出來當笑話說。可能是在王韶身邊太憋悶了,王厚每天晚上都變著法兒的從家裏跑出來,找他喝酒聊天,害得韓岡夜裏能用來讀書的時間都變得寥寥無幾。

但王厚是官宦子弟,俗稱的衙內,對朝中內外的大小事務,比韓岡了解百倍。多喝了點酒,他的話匣子一打開,說出來的泰半是韓岡聞所未聞的朝野秘聞,還有對朝中新近發生的事務評判——韓岡猜測多半是王韶說給兒子聽的——這些對韓岡的用處,可比儒家經典大得多。

隻是這次王厚顯得很正經,“是真的喜事。剛剛京中來了朝報,令師張橫渠朝見天子後,已被擢為太子中允,任崇文院校書。恐怕不久就要大用。”

韓岡一震之下停步回頭,驚喜道:“那還真是件喜事!”

張載與王韶是同科進士。相對於王韶因一篇《平戎策》得到重用的情況,張載的升官速度便是按部就班,當然這也與他有很大一部分精力放在教育學生上有關。沒想到張載今次進京後,竟然一下升了正八品的朝官,已與王韶的本官相同,又得了館職,這是大用的標誌。

在北宋的官製中,正八品與從八品看似品級隻差一級,實則卻是有天壤之別。北宋的文官從高到低分為朝官、京官和選人三個部分。其中京官和選人的品級都是從八品到從九品。從稱號上看,京官在京中掛名,選人又稱幕職官,是地方上的官員,兩者名義上相當於後世的國家公務員和地方公務員,等級上並沒有高低之別,但實際上卻差別極大。

選人占到文官人數的絕大多數,一萬多近兩萬的文官中有近九成一輩子都是選人,時稱永淪選海。隻有得到五名路一級的高官的舉薦——號為五削圓滿——,並覲見過天子後,才能升為京官。

一般情況下,內地知縣僅有京官可做,後世的七品芝麻官,放在北宋就是個笑話。一縣之主,百裏之侯,基本上都是從八品,到了正七品,早能擔任知州了——都鈐轄向寶,是秦鳳路武臣中的第二號人物,他的本官皇城使,也是正七品。

宋時官品貴重,第一次為相時的宰執官一般也僅僅四品五品,六品七品也是有的,可不是如滿清時那般朱紅頂子滿眼看、一品大員滿天飛。

當京官升到正八品後,就成為了朝官,也叫做升朝官,顧名思義就是能參加朝會、麵見天子。想想宮殿才多大,能容多少人?升朝官文武兩班加起來,總數也隻有千多人。除去大半在外任官的,每次朔望大朝會,得以參加的文武官也不過四五百,張載在中進士十二年後,便已能名列其中,這個速度足以讓他的大部分同年們羨慕不已。

而張載的崇文院校書一職,甚至連王韶都要豔羨三分。崇文院又稱三館秘閣,是昭文館、史館、集賢院和秘閣的統稱,單看此時的宰相都要兼任三館大學士一職【見第三章注4】,就知道崇文院有多重要。崇文院號為儲才之地,進了館中,便等於是入了升官的快車道,一旦朝堂上職位有闕,首先就會從崇文院等館職成員裏挑選。

作為弟子,老師得到重用當然是件喜事。可對沒有關係的王厚來說,卻隻是個出來喝酒的借口。

“愚兄怎麼會騙你!”王厚笑呵呵越過韓岡,先一步進屋。

韓岡也跟著進房,廂房中的桌上已經擺滿了酒菜,一個火盆已經燃起,將屋內烤得暖烘烘的。王厚已經坐了下來,正拿起酒壇向個用來熱酒的大銅酒壺倒著。

韓岡暗自歎氣,有王厚這個酒肉朋友天天來搗亂,根本無法安下心來讀書。如今雖不需進士功名就已經能做官,但開卷有益,隻有多讀書,增長學識,日後在那些千古名臣麵前才不會露怯。

王厚可不知道韓岡心中抱怨,他將倒空的酒壇丟到桌子下麵,把銅酒壺吊在火盆上熱著,坐回來對韓岡笑道:“幸逢喜事,不知玉昆有否佳句以記之?”

“處道兄,你也是知道小弟不善詩賦,就別打趣了。”韓岡歎著氣,這不是難為他嗎,“但凡吟詩作賦的本事強一點,小弟就去考進士了。”

王厚安慰韓岡道:“但玉昆你通曉經史,擅長政事,這才是正經學問。”

“經傳再高,也隻能考個明經,進士可就沒指望。”

“玉昆你有所不知,”王厚用手指摸了摸火盆上的大酒壺,試著冷熱,隨口道:“王相公本有意以經義策問替換掉進士科的詩詞歌賦,以玉昆之才,當有用武之地。隻可惜讓蘇子瞻給攪和了。”

“什麼!”韓岡猛然驚起,“竟有此事?!”

王厚奇道:“玉昆你不知道?哦,對了!這是半年多前的事,你那時正好在病著……就在當時,王相公上書建言,要興學校、改科舉,棄詩賦而用經義。官家可都讓二府、兩製還有三館眾臣一起議論了,命人人都要上劄子。東京城內沸沸揚揚,國子監中人心惶惶,天下都傳遍了,你說有沒有?!不過最後讓蘇子瞻的一本奏章否了,此事也便不了了之。”

“是嗎?…………”韓岡聲音低沉下去,暗自揣測著王安石的用意,此舉又會給政局和自己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改科舉、興學校這兩條很好理解,就是為了選拔和培養人才——變法的人才。而蘇軾會反對,也不難理解,他畢竟是以詩賦出名,也是靠詩賦考上的進士,交好的友人、弟子都是以詩賦見長。屁股決定腦袋,哪個時代都不會變。

韓岡願意拿腦袋打賭,司馬光雖然與王安石互為政敵,但他絕沒有在科舉改革上與王安石作對過一句。為何?還不是因為他是陝西人——不擅長詩賦文章的陝西進士。隻是若想對此事進行更深一步判讀,還要把王安石和蘇軾的奏章拿到手上才夠。

王厚見韓岡突然不說話了,問道:“怎麼?還在想詩賦改經義策問的事?”

韓岡抬眼對王厚說道:“我在想王相公為何要改科舉。”

“為何?”

“因為人才難得。變法之要,首在得人。而科舉掄才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條路,如果處道兄你是王相公,你是想看著的是擅長吟詩作賦、卻反對變法的進士,還是熟讀經史、長於對策的同誌?”

“同誌?”王厚咀嚼著韓岡用的這個生僻的詞匯,笑道:“這個詞用得好。《國語》有雲:‘同德則同心,同心則同誌。’如果愚兄是王相公,當然想用與自己同心同德的人才。王相公在奏疏中本也說了,‘朝廷欲有所為,議論紛然,莫肯承聽,此蓋朝廷不能一道德之故也’。他興學校、改科舉,當然是為了選拔人才,教育同誌,要‘一道德’。隻可惜啊……卻被否了。”

“誰說給人否了,就不能重提的?今科是不可能了,但三年後的下一科,很有可能就改用經義策問取士!說不定到時小弟也……”韓岡說著說著突然笑了起來,搖搖頭:“都已經有官身了,也考不了進士,管日後王相公能不能改,都是跟我無關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7-24 08:34 AM

第30章 臣戍邊關覓封侯(三)

“誰說有了官身就不能考進士的?”王厚放下酒碗,奇怪的對韓岡反問道,“宰執家的子孫七八歲就受了蔭補,但照樣有出來考個進士的。尊師橫渠先生的舉主呂中丞,是呂文靖【呂夷簡,仁宗朝宰相,諡號文靖】之子,早有蔭補在身,但還不是考了個進士出來。有官身者參加科舉遠較普通士子方便,隻要通過鎖廳試就能得個貢生名額,可比參加州裏的解試容易許多。”

韓岡一聽,忙加追詢,這是他前身留下的記憶中所沒有的信息。王厚很驚訝為什麼韓岡對此茫然不知,卻還是一邊喝酒,一邊向他細細解釋。

所謂鎖廳,顧名思義就是鎖起公廳,也就是官員將自己的官廳鎖起,放下手中的職務,去參加科舉的意思。

天下意欲參加科舉的士子有百萬之眾,東京城可容納不了那麼多。所以必須在地方加以選拔。這種選拔稱為解試,都是在科舉之年的前一年在各個州軍舉行。秦州的解試,便是在今年八月,韓岡躺在病**時結束的。通過解試的士子稱為貢生,而第一名就是解元。有了貢生的資格,便可以去京裏參加科舉。

而京城的進士科舉又分為兩個步驟,第一步是省試,又名禮部試,將從天下四百軍州的數千近萬名貢生中,挑選出三百名左右的合格者——也有時是兩百或四百——如果能成為三百名合格成員之一,基本上進士的資格就確定了。因為如今第二步的殿試,不會再黜落考生,隻是決定名次高下的考試。

“這還要多謝張元!”王厚笑道:“西夏的這名張太師,就是從殿試上被黜落,最後憤而投奔西賊的。‘韓琦未足奇,夏竦何曾聳’【注1】,兩名宰相之才,竟然被一個黜落的貢生打得顏麵無光,幾萬將士因此葬身好水川畔。自此之後,殿試再也不黜落一人,就算犯了雜諱,也不過降至最低一等的同學究出身,照樣給官。還有特奏名進士,也是為了安撫屢考不中的貢生而特加拔擢。”

所以要當上進士隻有兩道難關,第一道是解試,第二道是禮部試。而韓岡有了官身後如果還要考進士,一樣要通過解試。隻是因為他的官身,就不能與普通士子一起在州中考試,而是在路中參加特別為官員舉辦的鎖廳試——這裏的路,是轉運使路,而不是經略安撫使路,也就是韓岡要去陝西路的路治京兆府【長安】去參加,而不是就在秦鳳路的秦州——

“名義上將鎖廳試放在路中,是為了不與地方上的寒士爭位,但實際上州中貢生選取比例,在江南諸路是百裏挑一、兩百挑一,在陝西也是二十、三十選一,可鎖廳試卻是三五人裏就能出一個貢生,最多也不過七中選一。”

王厚說得口幹,給自己滿上酒,一口喝下去。用絲巾擦擦嘴,繼續道:“不僅是官員參加的鎖廳試,還有官宦子弟參加的別頭試,也是舉著不與寒士爭位的名義,可實際錄取比也是放在十比一以下。想想家嚴,當年參加江州解試,可是近三千人爭十七個名額!”

“三千人爭十七個?”這差不多是後世公務員考試比較熱門的職位的錄取比例了。這麼低的比例,競爭的確夠慘烈的。而且貢生跟做官無關,不是明清的舉人,就算今次考上,如果不能得中進士。下次照樣打回原形,得重新再與三千人爭去。

“就是三千爭十七。”王厚以為韓岡被驚到了,遂更加得意說起,“這還算是少的。你到福建路看看,尤其是建州、福州,那裏是五六千人爭奪十幾個名額!哪一科不是殺得血流漂杵、屍積如山!”

王厚說得誇張,引得韓岡輕笑起來:“可禮部試是一視同仁,不論身份家世,不論地望出身,解試困難也好,容易也好。到了禮部試中,都是一樣的考題。”

“沒錯。”王厚很自豪的抬起頭:“江西、福建的貢生都是從獨木橋上殺出來的,而陝西貢生走的則是通衢大路。可到了禮部試上,十名江西貢生就能出一個進士,而陝西貢生一百人也出不了一個。”

韓岡感慨道:“所以啊……到最後,特奏名進士大半都是陝西人。”特奏名進士,就是年過四十、屢考不中的貢生,由地方統計名單呈到朝廷,參加一次很簡單的考試,賜給他們一個官職,去州學、縣學中做個文學、助教,省得他們投奔西夏、遼國去。陝西考貢生容易,中進士難,所以特奏名中,多是陝西人。

王厚知道韓岡為何感慨,他安慰拍拍韓岡肩膀,舉起酒碗:“反正特奏名也與玉昆你無關了,來喝酒,喝酒!”

……………………

一頓酒不知喝了多久,韓岡酒量甚豪,還保持著清醒。但王厚沒什麼酒量,已經暈頭轉向。但他仍是顫顫巍巍的舉著酒碗,對韓岡道:“玉昆,真是可喜可賀!尊師張橫渠,今月初九已經擢了崇文院校書,日後必然要大用啊!來,我們再喝一碗!”

“處道,這已是你說的第三遍。該賀的也賀了,該喜的也喜了。你就別喝了!”

“多喝一點沒關係。喜事嘛……等橫渠先生在朝中水漲船高,來向你提親的人可會越來越多……哈哈,玉昆論相貌也不輸那金毛鼠多少,就是少個狀元及第,要不然,宰相家的嬌客也能做。”

“錦毛鼠……”韓岡大吃一驚,“白玉堂?”七俠五義中的名角難道真的出現在正史中過?!

“白玉堂是誰?”王厚抬起醉眼,茫茫然問著。

“啊……曾經聽說過中原江湖中有個強賊,匪號錦毛鼠。”韓岡隨口解釋了兩句,心中疑惑,難道北宋有另外一個錦毛鼠?

王厚醉得糊塗,也沒去分辨真假,哈哈笑了笑:“想不到玉昆你交遊如此之廣!”

“隻是些口耳相傳的謠言罷了。也記不清究竟是在寄居的寺廟還是在茶肆中聽到的,連什麼時候聽說的也記不得了。”韓岡將之一推了事,結交匪類的罪名他可承受不起。

“愚兄說的是皇佑元年【西元1049年】己醜科三元及第的那一位,他前幾年不是來關西知京兆府的嗎?”

韓岡啪的一聲拍了下腦門,給王厚這麼一提,他終於想起來了,“是馮當世啊……”

馮京,字當世。皇佑元年己醜科狀元,鄉試、省試、殿試皆第一,是曆史上不多的幾名三元及第的狀元郎。馮京才學過人,相貌出眾,但不知是不是因為商人家庭出身的緣故,對錢財十分看重,在京兆府任上大肆聚斂,被長安士人暗嘲為‘金毛鼠’——‘金毛’指得他儀容出色,而‘鼠’便是說的他聚斂之行。

“沒錯,沒錯,就是他!”王厚醉態可掬的笑著,說起話來舌頭都大了,“當時馮當世中了狀元後,幾家貴戚一起在爭他這個女婿,擺出來的嫁妝幾萬貫,最後還是給富相公捷足先登,而富相公又是太平相公【晏殊】的女婿……若是玉昆你能找個好親事,說不定日後也是個宰……宰……”嘣地一聲,王厚一頭栽倒在桌上。

韓岡有些無奈的看著自己房裏的醉鬼,話說到一半,就醉昏了過去。苦笑著搖了搖頭,他放下酒碗。也許是習慣,韓岡不由自主的又開始去推斷張載此番在京中為官,能給自己帶來些什麼。

張載是受呂公著的舉薦而入京的,半年前韓岡回家奔喪時,張載已經打理行裝準備東行。當時呂公著還是翰林學士,但如今呂公著已經是禦史中丞,掌握著朝中的監察大權。

而張載的弟弟張戩,韓岡也見過,一樣進士出身,在朝中做了呂公著的下屬,任監察禦史裏行一職——擔任監察禦史的官員如果資曆不不夠,就要在官名後麵綴上裏行二字,意為試用——有著舉主和兄弟在朝中護持,韓岡的老師應該能在京中多待兩年。

但韓岡方才又從王厚這裏得知,呂公著能升任禦史中丞,完全是王安石王相公想把樞密使呂公弼趕出東京。韓岡對此完全能理解,兄弟兩人一個是軍方的首腦,一個是監察係統的老大,這在哪個朝代都是很犯忌諱的一件事,呂公弼識趣的就會自己辭職,如果不識趣,禦史台中保不準會造呂公著的反,兄弟兩人一起被彈劾。

如今的朝中局勢錯綜複雜,誰也看不清,韓岡也一樣。張載的後台與王安石不合,但張載本人幫著蔡挺改進的將兵法,卻是深得王相公的讚許,也不知他本人對變法的看法又如何。但韓岡很清楚自己的立場,王韶在朝中的最大依仗就是王安石,自己如今的依仗則是王韶,對於變法,隻有讚同,不能反對。

王厚不知什麼時候又醒了過來,拿起酒壇子晃了晃,聽著裏麵沒有水聲。便拍著桌子,口齒不清的怒道:“怎麼沒酒了?!”

“都給你喝完了……”韓岡無奈的歎了口氣,王厚來他這邊喝酒,有時是自帶酒菜,有時候便是蹭吃蹭喝,韓岡大手大腳,手上的一點錢鈔都給耗光了。今天回去,沒好意思向家裏拿錢,現在是囊中空空,“今天是沒錢添酒了,等明天再說。”

“錢?……”王厚吃力的抬起頭,“沒問題,等到青苗貸正式實行,我們這裏就該有錢了。”

注1:張元投奔西夏後,輔佐李元昊在好水川全殲了三萬宋軍,而當時主持關西軍政的便是夏竦和韓琦。好水川之戰後,張元在題詩一首——‘韓琦未足奇,夏竦何曾聳’,一泄多年怨氣。...<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7-24 08:35 AM

第30章 臣戍邊關覓封侯(四)

“……又是機宜說的?”韓岡問道。

“沒……錯!”王厚真的是喝多了,有些話根本不該說都說了出來。他餳著醉眼,醉暈暈的道:“大人說了,王相公的青苗貸就是……就是為了填補國庫虧空,籌措軍費,跟什麼救民疾苦根本沒關係。否則何必這麼著急。均輸法才鬧得沸沸揚揚,主持均輸的六路發運使薛向受得彈章疊起來等身高,卻沒隔兩個月又把青苗貸給推出來?玉昆,你知道什麼是青苗貸罷?”

韓岡當然知道什麼是青苗貸,因為這一條政策本是出自陝西路,是前陝西轉運使李參在任時首創。一年中,農民最困難的日子,便是春天青苗剛起、青黃不接的時候。許多農民都是在此時向富戶借下高利貸,最後被驢打滾的利息弄得破產。

李參有鑒於這一點,便在春天向農民借出常平倉裏的糧食或是錢財,等到秋收再連本帶利的收回來,當然這個利息遠小於平常民間的借貸。而王安石在地方上的時候,也實行過類似的借貸,據說百姓多承其惠,公私兩便。但如今王安石推行青苗貸,目的卻是聚斂,救民的本質已是附帶。

韓岡笑了起來,政治這東西目的根本不重要,結果才是關鍵,道:“聽說青苗貸利錢才兩分,‘夏料’是正月三十日前借,夏收時還,‘秋料’是五月三十日前借,秋收時還,兩項借貸都是兩分利。換算成年利,也才四分。即便目的不是為了民生,但實行起來卻也當得起公私兩利……”

如果當初能用兩分利借到錢,自家也不用賣田了。可惜啊,當時擺在韓岡父母眼前的隻有李癩子的高利貸。李癩子用著高利貸盤剝了村中三分之一的田產,多少家老子沒還清就死了,兒子跟著還。韓千六寧可賣田也不敢借,就怕連累到兒孫身上。而如李癩子之輩,哪鄉哪村沒有幾家?他們都是鄉裏的大戶人家,如果青苗法推行,等於是斷他們的財路,搶他們的生意。

“不過……”韓岡話鋒一轉,聲音變冷:“恐不會受豪紳世家所喜。”

一方得利,必有一方失利。既然官府把借貸的年利率壓到了百分之四十,貧苦百姓雖然高興了,朝中也可得到一筆收入,但原來通過高利貸聚斂錢財的大戶豪族必然心有怨艾。這個時代,投資的途徑不多,除了田地外,官戶、宗室、豪商、富民,許多都是靠高利貸來賺錢,年利五分是良心價,六分七分才起步,一年息錢跟本金一樣多——也即是‘倍稱之利’——才是最普遍的情況。

韓岡中學時就學過了階級論,雖然課程無聊的讓人想睡覺,但到了社會上加以印證,卻是至理。扯落溫情脈脈、憂國憂民的虛偽麵紗,讓人一眼就能看清許多言論和行為背後的吃人本質。個人能背叛階級利益,但階級本身卻不會背叛自己的利益。

王安石要充實國庫,從虎口裏奪食,等於是將官宦世家、豪門富民這個統治階層徹底得罪,他們不一個個跳出來反對那就是天下奇聞了。當然,基於‘君子不言利’的世風,沒人會**裸為自己的利益叫囂,但他們總能找到看似正大光明的理由。

“大人也是這麼說。”王厚猛力甩了甩腦袋,想讓自己清醒一點,“但隻要讓官家看到國庫充盈,至少幾年內不會有事。如今王相公要在全國推行青苗貸,首先試行的便是河北、河東和陝西三路。秦州沿邊,蕃人眾多,又是與西賊作戰,所以沒動靜,但關東諸州府可是都已經將本錢準備好,就等明年開春了。”

“但至少要等到明年夏收秋收以後,府庫中才能充實一點。”韓岡沉聲說道。如果隻能依靠青苗貸的收入,王韶的行動至少又要耽擱大半年。拖得時間越長,對王韶就越不利,一直看不到成果,王安石也不可能無條件的一直等下去。

“玉昆,你不知道。自從李師中上任後,就拿著錢糧不足為借口。大人想修渭源堡【今渭源縣】,在渭源堡開榷場,他都推說財用不足。如果大人硬要修城,他也不是不同意,就從供給北麵諸寨堡的錢糧裏扣一部分下來支轉。玉昆你說,這些錢大人能動嗎?!”

“不能動。”韓岡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動了那些赤佬的錢,王韶還能在秦鳳路待嗎?李師中掌握著秦州財計,就算王韶得天子和宰相看重,但李師中畢竟是頂頭上司,他要壓製王韶,能用的手段太多了,

“所以得等青苗貸的息錢到賬,那時候李經略也無法找借口了……不,那時候直接根本不用經過李經略的手,直接讓政事堂下令,通過陝西轉運使將錢轉給機宜。反正王相公已是債多不壓身,被李師中怨恨也不會在乎。”

“沒錯,大人就是這麼想……王相公推均輸法,推青苗貸,都是聚斂之術。大人也看不過去,但為了平生之願,也隻能……”

王厚的聲音突的一頓,沒有酒喝,他的醉意消退了許多,終於反應過來前麵話說多了。有些緊張的對韓岡道:“玉昆,這些話你可不能對外說。”

韓岡輕笑,笑意中透著諷刺。沒辦法,此時人都是講究著個視錢財如糞土的名聲,忌諱**裸的追求利益,但私底下評說兩句也無甚大礙:

“王相公為財計推新法,朝中已是沸反盈天,反對聲隻會越來越大,王相公身負天下重名三十年方才入朝,就不知他的名聲還能撐上幾年。不過隻要能在三五年之內將河湟吐蕃收服,王相公縱使倒台,也與機宜無關了。”

王厚點了點頭,“封侯之賞,是家嚴平生之願。朝中局麵如何,家嚴不願去理會,隻望能安安心心收複河湟。”

“這可是最難的。大將在外,天子不疑者有幾?三人成虎,以曾子之賢,其母也不免惑之。天子對機宜的信重,可比得上曾子母子至親?”

曾參是孔子的弟子,平素最有賢名。但一次一個與他同名同姓的人殺了人。親朋好友聽說後,忙去找曾參之母,讓她早點逃跑以防株連。別人說了一次兩次,曾參的母親不相信,但到了第三次,曾參的母親就跳窗跑掉了。

王厚給韓岡繞糊塗了,酒醉以後,頭腦也是變得遲鈍,“玉昆,前麵你說王相公縱使倒台,也與家嚴無關。怎麼現在又說家嚴會被三人成虎?”

“還沒明白嗎?”韓岡悠悠然的說道,“我說的其實是時間啊!機宜必須在王相公失去耐心之前,作出一番成績,還必須搶在王相公失去天子信任之前,收複河湟!若是耽擱了時間,日後再不會有如今的機會了。”

王厚恍然,連點著頭,“玉昆你說的是。”隻是馬上又唉聲歎氣起來,“隻是說得容易,做起來就難吶!除非能趕走李師中。”

對於李師中的問題,其實王厚曾經有意無意的提起過。韓岡也考慮過不少辦法,但想來想去,卻想不出一個好主意,“去一李師中,又來一張師中,除非機宜能接任秦州知州,有苦勞而無功勞,在任的經略相公哪個會大力支持機宜。”

“接任秦州知州?哪裏有那個資格。”王厚苦笑,“家嚴中進士才十二年。隻任過一任主簿和一任司理參軍,之後便因參加製舉落選而棄職客遊陝西。資曆實在太淺了,莫說秦州這等要郡,就算普通的下州知州,也做不了。這點資曆,當個知縣過一點,做個通判則是勉強,高到頂,也僅是一軍知軍。不然天子為何不讓家嚴直接擔任秦州知州,偏偏隻給一個經略司機宜?”

“知軍?”韓岡腦中仿佛有道靈光閃過。

在宋代,州一級的行政區劃,還有府、軍、監等名號,比如長安就是京兆府,秦州北麵還有個德順軍,蜀中則因富產鹽井而設立了一個富順監。一般來說,曾為古都,或是曾為天子潛藩的州,會升格為府,通常比州要高上半級——可算是後世的副省級城市。

而軍則是屬於戰略重點區域,戶口數量不足,轄下縣治隻有一兩個,不夠資格為州,隻能稱作軍——在韓岡理解中,相當於省管縣。至於監,那是相當於地市級的大型國有礦業集團。

“如果在秦州西麵設立一軍,不知機宜有否機會擔任知軍?”

“渭源?丁點大的寨子,戶口才幾百!”

“不是渭源,是古渭!”從伏羌城往渭河上遊去,一百八十裏抵達古渭【今隴西縣】——因其為唐時渭州而得名——再過去六十裏,才是渭源。

“古渭建寨已經有二十多年,聚於城寨周圍的蕃漢戶口不下千家,足以支撐起一個軍的基本戶口!”韓岡越說越興奮,經略司隻掌握兵權,控製不了財權,一旦王韶成為新的古渭軍知軍,渭源必然會劃歸古渭管轄,那李師中根本沒有辦法再在資金上卡王韶的脖子。

同時在西北邊境,縣改軍,寨改軍,都是極常見的事。渭州北麵的鎮戎軍【今固原】,便是在至道三年【西元997年】由高平寨改為軍,戶數至今也不過才一千多。秦州東北的德順軍,更是在慶曆三年【西元1043年】由籠竿城升軍。古渭建軍,隻要政事堂通過,天子首肯,便再無阻礙。

“古渭……建軍……”王厚喃喃念著,眼睛越來越亮。啪地一聲他重重地一拍桌案,跳將起來,拉起韓岡的胳膊,“走,去見大人去!”

ps:北宋的高利貸是吃人的,一年利息把欠賬翻倍,是很普遍的情況,多少豪族世家官宦靠著高利貸來充實家財?數也數不清楚。雖然青苗貸的目的是為了充實國庫,但其作用卻是把世間通行的利息壓到百分之四十,其間,斷了多少人的財路,惹怒了多少敵人。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所以王安石積攢的三十年人望,就轉眼間化為泡影。他的政敵司馬光也許是個正人君子,但並不意味著司馬光所代表的階級是正人君子的集團。身為舊黨赤幟、領導世間輿論的司馬光,以及以士大夫、豪商、皇族所組成了既得利益集團,兩者的結合,便是變法的最大阻力。...<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7-24 08:36 AM

第31章 馬鳴蕭蕭辭舊歲(上)

王韶在秦州的府邸並不大,就是兩進的小院,比之韓家的宅子也差不多大小。前麵住著護衛仆役,後院是主屋。不過也沒有必要弄得太大,王韶在秦州任職,隻帶了次子王厚過來。其他的幾個兒子女兒,都留在江州德江的老家。他四年前原配楊氏病逝,續弦徐氏也留在德江,秦州家中隻有父子兩人,三名侍婢,還有兩個配屬的老兵充作仆役。

王厚帶著滿身的酒氣衝回家中,正在書房中伏案疾書的王韶便皺起眉頭,隻是看到韓岡跟在身後,才沒有發作起來,教訓兒子。

對於韓岡,王韶早沒了過去的芥蒂,而是青眼有加。要不然王厚天天去找韓岡喝酒,換作舊時,他早動了家法,打得兒子不敢再亂跑出家門。若不是唯一的女兒才十歲,又早早的許了人家,韓岡就是最好的女婿人選。現在王韶與鄉裏的親友書信往來,都要問問親族中有沒有適齡的女兒,好把韓岡與自家用婚姻聯係起來。

輕輕歎了口氣,王韶在青瓷筆洗中涮了涮毛筆,用厚紙吸幹水,掛在筆架上。方才問道:“究竟何事?”

沒看到父親的臉色,王厚興衝衝的將韓岡的計劃一股腦的說了出來。韓岡站在後麵,瞧著王韶臉上的神色的變化,卻沒有發現多少興奮之情。

“難道機宜早已考慮過?”若在平時,韓岡絕不會這般直接相問,而是會旁敲側擊一番。隻是他喝得微醺的時候,被王厚拉到王韶麵前,腦袋裏還有一點未消的酒意,說話不似平日那般斟字酌句。

“皇佑四年,陝西轉運副使範祥於唐時渭州舊址修建古渭寨,至今已有二十餘年……”王韶沒有回答韓岡的問題,卻突然講起古來,“在這期間,有人提議在古渭開榷場與蕃人互市;也有人提議開辦馬市,用鹽、茶交換戰馬;更有人想著移兵屯田,將古渭擴寨為城;當然,也不是沒有人想要廢棄古渭——範祥便是在古渭寨還沒有修好之前,便被連番彈章攻擊得連貶兩級。渭水之濱,城寨二十餘,沒有一座如古渭寨這般惹人議論。玉昆,你可知這是為何?”

“……地理,曆史,人情。”簡單的六個字,不是在回答,而是韓岡在整理自己的思路,以便下麵能有條理的細細說明。

但王韶一聽之下,卻是擊節稱道,“說得對,正是這六個字!看來玉昆你是明白了。渭州自古便是通往西域的要地。漢唐通使西域,多是經由此路。自安史之亂後,渭州便淪於蕃人之手,迄今已有近三百年。將古渭升軍,往遠裏說,意味著朝廷將要重新開拓西域,自近處講,這是拓土臨洮、開邊河湟的第一步!……二哥兒,你明白沒有?”他卻問著兒子。

王厚歎了一口氣,他老子都說得這麼直白了,哪還能不明白?古渭設軍的象征意義太強烈了,原本設寨便惹來多方議論,如果升格為軍,朝堂上恐怕便要吵翻天。

“王介甫畢竟不是宰相,而僅是參知政事。”王韶也無奈的歎了口氣,大宋國力不比漢唐稍遜,可一旦動起刀兵,卻千難萬難。縱有班超、馬援之才,也架不住朝中有人拚命搗亂。一旦古渭升格為州一級的區劃單位,將會代替秦州成為大宋西陲邊疆,而將秦州屏蔽在後。從兵備上,理所當然的便要分割輸送給秦州的糧餉物資,樞密院中的兩位大佬不趁機扯後腿就有鬼了。

“要古渭升軍,他事故且不論,單是日常消耗的糧秣,至少必須能自行解決三成以上。玉昆……你可知伏羌城以西,沿著渭河的幾個寨子,哪一寨人煙最稠?”

韓岡想了想:“應該是永寧吧……”

永寧寨也在渭河邊上,是位於伏羌城和古渭寨中間的一座城寨。離伏羌城四十裏,距古渭寨一百四十裏,寨中最有名的便是永寧馬市,秦州的戰馬有一半是從這座馬市中得來。若論人煙輻輳,古渭寨根本比不上永寧。

“你可知道幾年前,範祥重回陝西,又有在古渭設立馬市的計劃。馬市興盛起來,古渭寨便可逐漸招收戶口,最後便可以設縣置軍。範祥之策當時得到馮京的支持,馮京還上書請增築古渭城牆。平心而論,一個循序漸進的良策,又得到陝西安撫的支持,應該很容易就能通過。可終究還是沒有成功——是給韓稚圭【韓琦】給否了。馮京是富彥國【富弼】的女婿,富韓之間幾十年的恩怨,不用我說,想必你也該清楚……一旦關聯到西事,事情便不會再那麼簡單!”

韓岡看得出來王韶的顧慮,將古渭升軍,擺明了就要跟李師中翻臉,並逼著朝中給出個說法。這種放手一搏、一翻兩瞪眼的賭徒做法讓王韶猶豫不決。自己沒考慮到王韶的心理,的確有些失敗。但他還是覺得該堅持自己的意見:

“機宜到秦州已有一載,期間機宜遍訪秦州諸城寨,了解軍中情弊,以備日後出兵參考。厚積而薄發,任何時候都少不得。但天子看不到這一點,隻知道機宜在秦州已滿一年而毫無動靜,王相公也許還能體諒機宜是被李經略掣肘,但天子的想法沒人能臆測。事到如今,王相公想來肯定是想看到機宜有所動作的。”

“玉昆,難道你還是想升古渭為軍?”

韓岡避而不答王厚的問題,“以岡之愚見,任何開拓河湟的策略,必須是惠而不費。若想開拓河湟,必要的人力財力都少不了。可軍費有限,橫山那邊多點,秦州這邊就少點。河湟畢竟是偏師,即便收複全土,斷的也隻是西賊右臂……”

王韶聽到這裏,微微一笑。斷西夏右臂的話還是他在《平戎策》中所說。他點頭示意韓岡繼續說下去:

“……而橫山地勢險要,西賊據有橫山,便可俯視關中。橫山中的蕃部,在西賊軍中至少占了三成以上。一旦奪取了橫山,黨項兵力減少三成,少掉的兵力又會加到我軍一方,一增一減,便超過了西賊兵力的一半。

兵源是一樁,糧草又是一樁,而且更重要。七百裏瀚海是天險,欲攻靈武【即靈州】糧秣轉運是最難的一件事。其實這對黨項人也是一樣,西賊主力從興靈【興慶府和靈州】出擊,穿越瀚海運糧根本不可能,全都得依靠橫山蕃部的支持,要不然就是攻破我方軍寨,奪取存糧。一旦丟了橫山,西賊就失去了長期進攻的能力,隻能與我隔瀚海對峙。”

王韶聽得連連點頭,韓岡這些日子的下得苦功不是白費,將王韶手邊的輿圖與自己心中的後世地圖互作印證。對陝西地理的了解,絕對是當世頂尖的水平。

“既然橫山如此重要,天子和王相公就不會把更多的資源放在河湟之上。但機宜又要在河湟立功,便不得不動用秦州的資源。在下的想法很簡單,如果機宜不能擁有獨立的財權,李師中要卡脖子那就太容易了。”

“但也不必急著升古渭為軍!先屯田立寨,等戶口兵力都充裕了,設軍設州也是水到渠成。”

韓岡搖頭,雖然按部就班的屯田還是他第一次見到王厚時的見解,但當時隻是隨口說說,實際上根本不現實:“前日韓某曾與處道說起,為防惹動秦州那些回易商隊背後的官員、世家,市易之事要放在屯田之後,以屯田為主,但現在韓某在州中多了解了一點,才發現那是書生之見。”

“嗯?為何?”王厚腦門上轉著問號,臉上都是疑惑,但王韶卻是露出淺淺的笑意,一副讚許的模樣。

“市易隻需開頭的一筆本金,便可自行支轉。但屯田就需要秦鳳路源源不斷的支持,無論人財物,至少都要兩三年的時間。這一點很難做到。不論是誰坐在秦鳳路經略安撫使的位置上,都不會支持機宜。”

王厚驚道:“為什麼?!”

王韶幫著韓岡回答:“功勞占不到大頭,但付賬卻少不了,哪個願意?”

王韶有首倡之功,又被欽點來秦州主持實務,如果成功,這麼大的一塊餅,幾乎給他一人吞掉。李師中、向寶豈是蠢人,就是因為要自己出大力氣,最後卻分不到一杯羹,才不願支持。要知道,王韶之所以起了拓邊河湟的心思,其實還是在蔡挺幕中看了向寶早年的一封奏章的緣故。

王厚恍然大悟,而王韶看著韓岡,心生感慨:“玉昆你真不像是十八歲。”換作是他,就是二十八歲時也沒這麼多心思。

“此是人之常情。韓岡也隻是照常理說上一句,也許真有甘居幕後,不願居功的賢人。”

“怎麼可能有這種人!”王厚搖頭,給他人做嫁衣裳,換作是他,他也不幹,“所以玉昆你的意思還是用市易?”

“市易也是一般無二,照樣還是要從秦州拿到本金……在下的意思是,隻要李師中還在秦州,任何事都別想辦成。”韓岡提醒著王韶,該翻臉就得翻臉,不能對李師中抱著幻想,“先通過請立古渭軍,雖然李師中必然反對,朝中也很難同意,但屆時便可退一步申請在渭源或古渭市易和屯田。”

“玉昆你前麵也說了吧,李經略肯定會反對的。”

“那就再退一步,從市易或屯田中選一條,再向朝中報請。”

“如果李師中還是反對呢?!”

王厚覺得韓岡可能酒喝多了,說的話有些顛三倒四,前後矛盾。但王韶卻放聲大笑,笑罷,臉色一轉變得冷狠:“那時,天子就該知道是誰是在幹擾河湟開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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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7-24 08:37 AM

第31章 馬鳴蕭蕭辭舊歲(下)

“好冷!”

王厚用力搓著手,臉凍得通紅,耳朵上都生滿了凍瘡。滴水成冰的天氣,三天裏騎在馬上跑出幾百裏,迎麵的風呼呼地直往衣襟裏鑽,把他冷得夠嗆。

“是夠冷的。”韓岡隨口答著。他裏麵穿的是對襟的雙層皮襖,露在外麵皮膚都抹了油,倒不如王厚那般受凍。王厚也是自找,韓岡讓他弄些羊油抹在耳朵上,他嫌惡心沒肯用,這下在外麵一跑,便凍出毛病來了。

王韶沒理會兩個小輩,他站在盤山道上,向下俯視著渭河河穀。一眾親兵在王舜臣的指揮下,散開在周圍,小心的護衛著王韶。

一個多月的時間,王舜臣和趙隆已經得到了王韶徹底的信任,而兩人的實力也通過王厚傳到了王韶耳裏。包括剛剛得到任命的李信,如今王韶身邊最得他看重的四名親將中,有三人都是韓岡薦上來的。

王韶現在已經在為日後的進兵河湟點選將領。秦鳳路,甚至是關西四路有名的將佐,他都已心中有數。但這些從外調來麾下的將領,肯定不及親手提拔出來的軍官易於指揮。王舜臣、趙隆、李信三人對王韶來說,其實助力不在韓岡之下。

盤山道的下方便是古渭寨。其所在的位置,是夾在群山之中的一片寬闊的穀地,也是渭水上遊難得的一片沃土。從漢至唐,千多年都在此處建城設州,從無遷移,自然便是因為此處優越的地理條件。

凍結的渭河白色一片,但襯在河道兩邊的雪地中,冰結的白色卻分外顯眼。河上的冰麵高低不平,宛如丘陵起伏。這是湍急的流水在凍結時交相推擠,才有了現在的模樣。由於冰麵擠壓破碎,冰層上裂隙處處,行走在冰上,一不小心就會落入冰層下的河中。

而古渭,正是建在渭河邊。

古渭,顧名思義,就是古時的渭州。不同於如今位於秦州以東的渭州【今甘肅平涼】,隋唐時的渭州就在韓岡現在立足的地方。漢晉之時,此地名為襄武,直至隋唐,亦是渭州州治襄武縣之所在。隻可惜安史之亂後,吐蕃勢力擴張,將此地占據,不複為漢家所有。從那以後,渭州的位置自西向東遷移了五百裏,這正是漢人王朝勢力大幅消減的最有力的證明。

從高處俯視,地形上的細節被模糊了去,但卻能統觀全局。至少在河穀中分辨不出來的唐時渭州城的遺址,在盤山道上,卻能看得很清楚。古渭州城的城牆已經盡毀,不過城基即便掩蓋在雪地中,依然十分顯眼。六七裏長的大城,比起不遠處的古渭寨要雄偉上許多。隻可惜幾百年前的繁華州城,各色人種紛至遝來的街市,如今僅剩一片殘跡。

從盤山道上下來,一支兵馬迎麵而來,在最前麵引路的楊英是王韶從德安帶來的一名鄉裏,也是他的貼身親信,在經略司補了一個不任實職的弓箭手指揮使。而跟在後麵,領著一隊騎兵的是駐紮在古渭寨中的秦鳳西路都巡檢,他同時還兼任著古渭寨主一職。

“劉昌祚見過機宜。”

在王韶身邊拜見的西路都巡檢,高大的身材是標準的北地男兒。相貌說不上英俊,線條冷峻,卻極有男性魅力。他身穿著一身遠比韓岡王厚等人要單薄得多的外套,在寒風中全無瑟縮之意,健壯的身材顯露無遺。

劉昌祚應該超過四十歲了,比王韶還要年長一點,不過從他外表上卻看不出來。他的父親劉賀二十年前戰死於定川寨一役,因此受了蔭封,被錄為正九品的右班殿直,主管威遠寨。劉昌祚二十年在邊陲,累立功勳,到如今才剛剛升做內殿崇班,與王韶同品階。不過因為文武之別,在王韶麵前還要低上一頭去。

見著架在劉昌祚身後坐騎上的一張長弓,王舜臣有些躍躍欲試。那是一張聞名秦鳳,全長超過四尺的巨弓。據稱力道有三石之多,搭在弓上的長箭也是特製,徑圓半寸許,又比普通的兩尺箭矢長了近半。當劉昌祚將他的巨弓拉滿,弓弦與弓臂的距離,也隻有如此長箭,才能搭得上去。

按說四尺長的巨弓不可能在馬上張開,但劉昌祚以箭術聞名秦鳳,卻硬是能做到。據說他騎射時甚至能箭出百步之外,能一箭洞穿戰馬。蕃人撿到他射出的箭矢,都是拿回家去供奉起來,以為神箭。

劉昌祚與王韶互相行過禮,又與王厚相見。到了韓岡這邊,聽了他自己的通名,劉昌祚身子便輕輕一震,眉頭也不自覺的挑了起來。韓岡的名諱在秦鳳路上已經夠響亮了,讓向寶有苦說不出的人物,動動手指就滅了一個蕃部、毀了一個豪族的策士,劉昌祚早有耳聞。他對韓岡拱了拱手:“韓撫勾。”神色間並不是很親熱,向寶是他的頂頭上司,不敢跟韓岡太過親近。

經略安撫使司勾當公事,是韓岡預定的差遣。王韶、吳衍和張守約三人的薦章已經得到批準,韓岡的任命也在半個月前下來了,等過年後他去京中流內銓應個卯,便是真正的官人了。撫勾就是經略安撫司勾當公事的簡稱,就像王韶的管勾機宜文字,可簡稱為機宜和帥機一樣。隻是韓岡總覺得這個簡稱,就跟上海吊車廠、自貢剎車廠的簡稱一樣可笑。

韓岡深深的還了一禮,道:“學生尚未拿到流內銓下發的官誥,當不得都巡稱呼。還請都巡喚韓岡本名便是。”

劉昌祚點了點頭,轉身對王韶道:“機宜,末將已在營中做好了準備。天寒地凍,請機宜早些入營歇息。”

“都巡有心了。”王韶謝了一句,與劉昌祚並肩走了。韓岡等人跟在後麵,一行向古渭寨中而去。

快過年的時候,王韶當然不會無事前來,但用心不在古渭,而在秦州。古渭升軍的風聲他已經暗地裏放出去了,很快就會傳入李師中耳中。他當然得到古渭寨走一遭,以便取信於李師中。

官場相爭,爭功諉過是少不了的。在如今的情況下,王韶有李師中居中掣肘,河湟開邊始終未有開張。功是沒得爭的,但過卻必須要諉。大言誑君,讓天子苦候不得,這個罪名,王韶不肯擔在身上,也不能擔在身上。韓岡給王韶出的計策,便是讓皇帝趙頊明白,究竟是誰在給河湟開邊的戰略搗亂。

上彈章攻擊李師中沒有任何意義,經略使說話的分量總比機宜文字要重上許多。所以讓李師中自己蹦出來給趙頊看,才是最佳的策略。從古渭建軍,退到屯田市易,再退到屯田或者市易,隻要李師中一步不讓的姿態做到了天子眼前,誰還能再責怪王韶一年以來毫無動靜?如果李師中在其中退上任何一步,卻又遂了王韶的心思。

說實在的,能想出這樣讓對手進退兩難的計策,王韶覺得韓岡比他還要像一個宦海沉浮多年的老官油子。

不過為了讓李師中上鉤,必須讓他深信秦鳳經略司機宜文字是真心的想在古渭設軍。現在都快要到送灶王的日子了,再過六七天便要過年。這時候還往古渭跑,李師中再精明,疑心再重,也肯定不會懷疑王韶的真實用意。

‘也到了該攤牌的時候。’走在劉昌祚的身邊,王韶下定了決心。

……………………

狂風吹得門窗嘩嘩作響,雪花被狂風卷著,從門縫中鑽進屋內,屋中火盆裏的火苗被風壓得隻在木炭表麵跳動,半點暖意也散發不出來。

原本王韶預定著在古渭住上兩天,就趕回秦州。可以趕在除夕之前,回到家中。可一場暴風雪突如其來,打斷了他回程的計劃,不得不暫留在古渭寨裏。

王厚擁在火盆旁,雙手幾乎要伸進火盆中央,南方人怕冷,王厚尤甚。他在關西的幾年,最怕的就是冬天。他的兩隻眼珠隨著在屋中來回踱步的韓岡左右晃動,最令他氣結的是韓岡踱步的時候,手上還拿著一卷不知何時帶來的詩經在默讀。

“看起來要在這裏過年了。玉昆,你也別晃了,看著眼暈!”

韓岡笑道:“閑來無事,隻有讀書消磨時間了。”他看看蜷在火盆邊的王厚,又道:“處道你還是起來走一走的好,坐著反而會更冷。”

王厚站起來,學著韓岡的樣在屋中來回走動,走了幾步,又沒話找話的抱怨起來:“這劉昌祚真真是討人嫌,玉昆你好心要去幫他救治傷病,他倒好,哼哼哈哈的就是不肯答應。不然,倒有些事做。”

“他也是怕向寶,等到告身下來再說吧!到時我便名正言順的能做點事了。”王韶在裏屋休息,劉昌祚又提防著自己,韓岡沒事可做,也隻能讀書。

過年時要敬天,要祭祖。但被暴風雪堵在軍營中,這些禮節也便沒人去搭理。沒有爆竹,沒有煙花,在狂風驟雪聲中,熙寧二年即將宣告結束,熙寧三年很快姍姍而來。

聽著外麵軍營中的喧鬧,韓岡放下手中的書卷,推開了屋門。一陣寒風卷入屋內,讓王厚凍得一聲慘叫。王厚在別人麵前,一貫謹嚴守禮,性格鄭重嚴肅。隻不過與韓岡慣熟了,才會露出了真性情。

韓岡微微一笑,走到了屋外院中。不知何時,已是雲收雪散,繁星重新閃耀於天際。韓岡站在院中,仰頭向天,深邃的天穹有著無盡的神秘。仰望天際,慨然興懷。再過幾個時辰,就是新的一年,這是他在這個時代度過的第一個新年。不知數百裏外,父母和雲娘是不是也在仰看同一片天空,也不知道,留在另一個世界的親人,是否也能看到同樣的星空。

王韶出來的時候,正看著韓岡獨立在院中,一種遺世獨立的疏離感籠罩在身周,神情有些落寞,不知因何而傷感。韓岡獻計獻策,手腕老辣,步步算計人心。雖然是幫著自己,王韶卻暗中有了幾分顧忌。隻是現在看著韓岡望天傷懷的樣兒,王韶的心情不由得一鬆,心想他也許是想家了緣故,

‘畢竟還是少年人……’

ps:劉昌祚出場了,在西軍中,他是能力屈指可數的大將之才。隻可惜沒有上司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7-24 08:38 AM

第32章 營中紛紛難止休(上)

軍營中的新年枯燥乏味。沒有哪家商人會到古渭附近賣爆竹,就是竹竿都少見【注1】,半點也沒有過節的氣氛。也就驛館外麵的軍營裏,吆五喝六的賭博聲最為響亮。

到了元旦那一日的午後,劉昌祚領著一群偏裨校佐過來拜賀,請著王韶和韓岡一行吃了一頓酒席,也便散了。

古渭寨平日裏提供的酒菜著實提不上筷子,用的鹽質量又不好,吃到嘴裏泛著苦味。這裏常用的井鹽遠不比上秦州通用的池鹽——解州鹽池和青白鹽池所出產的食鹽,放在大宋全境都是上等口感。

鹹中發苦的菜肴,習慣清淡口味的韓岡根本吃不下去,王韶父子淺嚐即止,趙隆和親衛們也都是叫苦不迭。王舜臣不住的抱怨:“就仗著這鳥地方產鹽,一斤一斤往菜裏添,想把俺們做醃肉不成?”唯獨李信一人,默不作聲的吃了個幹幹淨淨。

劉昌祚待客雖然都是一板一眼按著禮節來的,可這一番款待卻是不冷不熱。王韶看起來全然不介意的樣子,但對王韶性格已經有所了解的韓岡知道,他的舉主恐怕心中早已狠狠地記了一筆。

韓岡心中也不痛快,他知劉昌祚忌憚向寶,心中便轉著念頭,想著用什麼辦法讓劉昌祚惡了向寶,不得不投過來。

不過韓岡還是頗受古渭寨下層官兵的尊敬,見到他,點頭哈腰的為數不少。服侍韓岡起居的士兵,也是噓寒問暖,甚為殷勤。

韓岡在甘穀城的一番作為,幾乎傳遍了秦鳳路的各處寨堡。數萬秦州將士都知道,很快就要有個孫思邈孫真人的徒弟來管勾秦鳳路傷病事宜——盡管孫思邈弟子身份的誤會,韓岡絕不會在明麵上承認,反而竭力澄清;但謠言傳播的速度和廣度,卻不出他意料,正中他下懷。

吃著兵糧,守著邊疆,誰也不能拍著胸脯說自己一輩子都安安穩穩地不受一點傷。劉昌祚顧忌著向寶這位頂頭上司,但普通的士兵可不管那麼多。高高在上的都鈐轄連眼角都不會往自家身上瞟一下,何苦為他得罪日後可能成為救自己一命的恩公?

韓岡房中取暖的火盆,就算是到了後半夜也從來沒熄過。而他晨起活動過筋骨後,便立刻有人送來大桶的熱水請他沐浴更衣。騎乘的坐騎,被刷洗得油光水亮,喂得也是最上等的豆粨。吃得鹽苦了,韓岡提了一句後,也好了不少,據說是改用了淨水漂去了粗鹽中苦味,經過第二次熬煮成的精鹽。

這等待遇,連王韶都靠他沾光。王厚也看得眼熱,私下裏避過他老子,笑著對韓岡道:“玉昆你日後在秦鳳估計都可以橫著走了,真沒人敢得罪你。”

韓岡笑而不語,這話他不好回。

以待人殷勤論,劉昌祚待王韶、韓岡一行的態度要倒著數,而古渭寨低層將校們的表現,則讓韓岡想把劉昌祚揪過來,讓他好好學一學。至於古渭附近的蕃部對劉昌祚的態度,則是略遜於後者,而遠超前者。

最為親附大宋的納芝臨占部早早的在年前就送來了幾十隻羊充當節禮,還特意給劉昌祚選了匹好馬——一匹高大雄峻的棗紅色河西馬。到了正月初二,部族中的首酋們又在族長的帶領下過來拜賀,在古渭州中,無一家能比他們更恭順。

納芝臨占部本是古渭州最大的吐蕃部族,一度擁有附近的九條穀地,數萬人丁。但如今勢力大減,僅保住了其中的三條——這還是靠著他們二十年前第一個歸附大宋所結下的善緣方才得以保住。

而取代他們成為古渭最強蕃部的,就是剛剛走進官廳的一群蕃人所代表的部族。

王厚、韓岡閑來無事,守在官廳外,看著一眾蕃人魚貫而入——主要還是韓岡拉著王厚,他希望能籍此對認識古渭的蕃部了解更多一點。在官廳外不過一個時辰,他對西北蕃部,已經有了更為直觀的了解,掌握了第一手資料。這比坐在秦州官廳中,翻著故紙堆有用得多。

王韶人在廳中。他提舉秦鳳蕃部大小事務,既然他人在寨內,而蕃部又來了人,劉昌祚即便不願意,也不得不讓王韶坐進他的官廳。

“是青唐部的人……”

王厚附在韓岡耳邊說著。這幾年王厚跟著王韶在陝西緣邊地區跑了許多地方,對各地的大蕃部都有基本的認識,不同蕃部擁有的旗號和裝束都有細微的差別,韓岡看不出來,但王韶和王厚一眼就能分辨。

古渭的青唐部與吐蕃讚普唃廝羅和董氈所據有的青唐王城兩不相幹,隻是恰巧重名而已。說起重名,韓岡前世曾經來過古渭,不過那時名號已是甘肅隴西,還逛過縣城附近的首陽山,就是傳說中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餓死的地方。

但不僅隴西縣,河北、河南、山西的很多地方都有個首陽山,皆自稱是伯夷叔齊最後隱居之所。隻是如今韓岡‘舊地重遊’,卻沒聽說古渭這裏有什麼首陽山,想必也是後人臆測生造出來的。

青唐部在古渭附近是人丁最多,據地最廣,也是最為富庶的一個部族,甚至連帶著古渭寨合在一起被世人稱作青渭。其所據有的鹽井,據說每天能給青唐部帶來八匹馬的利潤。這可是個驚人的數字。

北宋馬貴,一匹最普通的駑馬也要十貫往上,而戰馬都是三十貫起頭,往百貫上跑。即便以價格最廉的駑馬計算,八匹馬就是一百貫,而一年便能淨入三萬五千餘貫!

王厚當日提起青唐鹽井,曾經歎著氣,若這三萬五千貫年入歸屬古渭寨,不用下麵的臣子提,官家自己都會要求古渭建軍。

“青唐部不是沒有歸順嗎?他們怎麼也來了?難道俞龍珂打算向朝廷要個官做?”韓岡有些想不通。他這些日子,也多方搜集蕃部的資料,雖不如王厚的見多識廣,但還是知道青唐部的族酋究竟是何人。

青唐部並未歸順大宋,沒有接受朝廷官職,更沒有獻土。按照大宋對蕃人的分類,他們屬於生戶,而投效了大宋的納芝臨占部則是熟戶。一個生蕃部落跑來拜年,是慣例?還是特例?

“能關起門來稱大王,俞龍珂當然不會願意成為大宋臣子。但這不代表青唐部不願與朝廷交好。平日結個善緣,也省得日後麻煩,許多蕃部也都是這麼做的。何況青唐部除了鹽和馬,也不產其他東西,都要靠著來古渭的商隊……”

“青唐部不是號稱帳下超過十二萬口?”王舜臣一貫的把蕃人當賊看,從來都是往壞裏想他們,“俞龍珂那鳥貨說不定想做個李元昊,前麵磕著頭,背後捅刀子,囫圇個兒的占了古渭州!”

“十二萬口?”王厚不屑的冷笑一聲:“的確是有!把羊算上去還少一點,加上狗那就多一點。再添個馬,說不定能上十三萬!”

韓岡也搖頭失笑,這樣的傳言都是不能信的,秦州是西北重鎮,漢人也才不過十餘萬丁口【注2】,一個蕃部怎麼可能有與秦州相當的人力:“帳下十二萬口當然是個笑話。古渭就這麼點大,能容得下多少帳?

大小部族加起來,說不定的確能有十二萬。單一個青唐部,能有個三萬丁口,編組兩三個裝備齊全的千人隊就不錯了。董氈或木征的直領部族,估計也不過是十萬上下!”

“但董氈和木征一聲號令,三五萬吐蕃精銳也是輕而易舉。即便俞龍珂,也能在古渭湊個一萬上下吧?”

“兵力多少無關緊要,”韓岡說道,若要拓邊河湟,卻連青唐部都打不過,那就別去想河州木征,以及青海畔的董氈了,“青唐部當道而立,要出兵河湟,繞不過他去。要麼滅了他,要麼就要收服他。決不能容許他首鼠兩端!”

“可木征、董氈和西賊都派人去過俞龍珂的帳中。”韓岡對地理的認識,已經被王厚所敬服。而青唐部的戰略意義,不必韓岡說,王厚也明白。就算他對地理不甚了了,但從木征、董氈以及夏人對俞龍珂的拉攏中,任誰都能看得出青唐部的重要性,“牆頭草是兩邊倒,俞龍珂可是四方跑。董氈、木征、西賊還有朝廷,他都是逢著廟就燒香,一個菩薩也不得罪……”

王厚正不屑的說著青唐部四麵拜佛的醜事,官廳門前人影一晃,身高體闊的趙隆從廳中走出來。趙隆的身材和相貌所具有的威懾力,要遠高於王舜臣和李信,故而被王韶帶在身邊,與劉昌祚一起接見蕃部來客。而王舜臣和李信就隻能站在帳外,守著韓岡和王厚。

注1:最早的爆竹,就是將幹竹節放進火裏去燒,聽著竹節爆裂的聲音,爆竹因此而得名。到了北宋後,火藥爆竹才逐漸流行開來。

注2:古代統計人口,隻記男丁數量,也即是二十到六十的成年男子數目。男丁十二萬,換算成總人口,大約有三十萬。...<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7-24 08:38 AM

第32章 營中紛紛難止休(下)

跟在趙隆身後,是先前進去的青唐部蕃人。他們都是結著粗大的發辮,盤在頭頂,油膩膩的,多日沒有洗過的樣子。身上穿的也是一層層交疊起來的刺花袍服,內裏是羊皮,外麵則是上好的絲緞,形製與後世的藏族服飾的區別不是很大。領頭的吐蕃人,膚色黝黑,風吹日曬的容貌判斷不出年齡,三十到五十都有可能。

陪著蕃部首領出來的是劉昌祚,韓岡心知,能讓劉昌祚親自送出來,又能讓王韶命趙隆引出廳門,這蕃人身份肯定不低。

“是俞龍珂的兄弟瞎藥。”劉昌祚送著一行蕃人出門便回轉廳中,兩名親衛帶著他們繼續往城衙的大門去。趙隆也要轉進去複命,卻被韓岡拉住,問了來人的身份,竟是青唐部族酋的親兄弟。

“鳥名字……”王舜臣衝著瞎藥一行離開的方向吐了口吐沫,他的父親雖不是戰死疆場,卻是死於舊日與西賊對壘時所中的箭瘡,每天夜中聽著父親躺在床榻上的呻吟,就是王舜臣幼年時代最深刻的回憶,論起對蕃人的看法,不論黨項還是吐蕃,他比韓岡、王厚都要偏激,“蕃人就是蕃人,就不會起個正經名字!姓俞的弟弟,竟然姓瞎……該不是他家老娘給他們找了兩個爹吧。”

韓岡失笑,蕃人的名字的確夠怪的,但朝廷給歸附蕃人的賜姓賜名同樣不靠譜。趙思忠,趙保忠,趙盡忠,幸好沒了趙全忠——因為不吉利。

“哪裏不正經了……”王厚吃吃笑道,“‘魚’‘蝦’本就是一家吧?”

也許是王厚聲音高了一點,瞎藥突然停步,回頭瞥了一眼過來,眼中帶著冷意。

瞎藥的眼神狼一般的桀驁不馴,還有著幾分陰毒,王厚看得很不舒服,冷冷的哼了一聲,韓岡則微笑著平視了回去。他上一次看到這樣的眼神,還是另一個世界的事。韓岡前生曾經待過很短一段時間的某家公司,當時他所聯絡的某位客戶的一個下屬,也是有著如狼一樣桀驁不馴的一對眸子。

韓岡的性子其實說起來也是一樣桀驁,但他知道如何掩藏,而不似那個還沒學會掩蓋心思的蠢貨。那人據說不久之後便莫名其妙的被一輛無牌大卡碾成了兩段……野心大點沒什麼,可別寫在臉上,哪家老大也容不下這樣的小弟。

瞎藥已經走遠,韓岡卻還在回想著他的眼神,俞龍珂恐怕也不喜歡看到瞎藥這個兄弟,難怪大過年的把他踢出來送禮,“看起來瞎藥不似會甘居人下的樣子……”

“不甘居人下?”王厚怔了一下,突然陰笑起來,“他上麵就隻有俞龍珂了吧?不如我們就推他一把,讓他跟俞龍珂爭上一爭。”

“對付一個小小的蕃部,還要用計?大軍壓境,容不得他有二心。如果不肯降伏,隨手殺就殺了,用計……太抬舉他了!”韓岡搖頭。

如果目標僅是青唐部,挑動內亂那沒問題。但現在的目標是整個河湟地區的蕃部,要收服人心,就決不能用些陰謀詭計對付青唐部。要對付俞龍珂,隻有兩個策略,一個是賜予高官厚祿來千金市骨,一個則是連根拔起、徹底鏟除,用雷霆手段來震懾四周蕃人。

從感情上說,韓岡其實對蕃人持有強硬態度的向寶比較認同。不過他擁有的理性告訴他,在漢人遠少於蕃人的河湟地區,隻能以招撫為主,否則就是把吐蕃諸部推往西夏一方——秦州漢人才是十多萬丁口,而單是古渭州的蕃人就能與秦州相當,而古渭以西,蕃人數量更是古渭的數倍乃至十倍——但單獨對上一個部族,卻有殺雞儆猴和曲意安撫兩個選擇。

在王韶與韓岡商議過的計劃中,鎮服古渭應是河湟拓邊的預演。諸多的蕃族,混亂的內部,再有便是外部勢力的插手,古渭麵臨的局勢,與河湟地區一模一樣。使得古渭寨相當於一個具體而微的河湟地區。

通過在古渭的試行,一係列紙麵上的措施、策略可以得到現實的驗證,有問題的地方能及時修改,而得到確認的手段便可在拓邊河湟時加以推廣。更重要的是,能夠籍此鍛煉出在拓邊河湟的行動中,派得上用場的人才。

自太宗之後,大宋再無開疆拓土之舉,反而連連失地。拓邊河湟,在本朝並無前例可循。可以信用的部下,幾乎都如韓岡一樣,並無實績可言;秦州的軍隊,守土有方,而進取不足。而王韶自己,其實也是紙上談兵,從來沒有真正處理過實際軍務。如果能通過在古渭的預演,錘煉出一支精幹的隊伍,王韶當然求之不得。

征服河湟的計劃,大體是上就是通過消滅木征,奪取河州,來懾服以董氈為首的吐蕃蕃部。收服古渭諸部也是大同小異,古渭寨已經立定根基,相當於奪取了河州,再拿兩個不順從的蕃部下刀,便可趁勢威服青唐,利用他們去壓製古渭的其他蕃部……

“就是納芝臨占部人丁太少,不然就能通過支援他們來壓製古渭諸多蕃部了。”韓岡不無遺憾的說著,他並不喜歡青唐部,如果納芝臨占部與青唐部實力接近,他肯定會提議拉攏前者,而消滅後者。

王厚點著頭,他與韓岡有著同樣的看法:“畢竟是漢家苗裔,好歹也比青唐部的蕃人要親近一點。”

河湟蕃部其實並不全都是血脈純正的吐蕃人,有很大一部分是唐時陷蕃漢人的子孫。唐朝對吐蕃的戰事,自高宗朝起,便多有一戰覆沒十餘萬的慘敗。薛仁貴慘敗大非川,李敬玄、劉審禮敗於西海【青海湖】,一次十一萬,一次十八萬,都是如同字麵意義上的全軍覆沒,兵敗被俘的將士數以萬計。

而自從安史之亂後,大唐勢力中衰,吐蕃乘勢擴張。安西、北庭兩大都護府與中原的聯絡被切斷,河西走廊上的諸多州縣皆盡淪陷於吐蕃之手,吐蕃大軍甚至能在長安城三進三出,被因此而擄走的,還有世代居住在河西州縣裏的,數十萬計的漢人也多半成為吐蕃的奴隸。

普通的漢家百姓,被吐蕃人‘穴肩骨,貫以皮索’,成了逐水草、牧羊馬的奴隸;而稍通文墨的士人,則在手臂處被刺上‘天子家臣’的字樣,被吐蕃讚普錄為家奴。

三百餘年的時間裏,華夏貴胄漸次淪為胡虜。如今吐蕃部族中有許多原本是漢家苗裔。尤其是河湟青唐,也就是王韶的目標地區,很大一部分都是原本的漢人世家轉化而成的吐蕃部落。

納芝臨占部,又稱張家族,族酋皆為張姓。秦州有安家族,大馬家,小馬家;古渭有張家族,丁家族,再遠點的,還有邢家、周家、章家等部落。其起源都是一個個吐蕃化的漢人世家。

這些有著漢人血統的部落,其首領酋長‘例會漢言,多識文字’,而且由於勢力不強,屢屢遭受正牌吐蕃蕃部欺壓的緣故,往往親附於宋室。在王韶的拓邊計劃中,他們都是能成為有用助力的部族。

衙門外突然一片喧鬧,像是在吵架的樣子,打斷了韓岡的思路。李信過去一陣打聽,回來後道:“是碩托部和隆博部的在外麵鬧起來了……”

“碩托部和隆博部?”王厚對蕃部的了解,讓韓岡歎為觀止,這些日子所看過的資料裏都沒提到名字的小部族,王厚竟然一口就能報得出:“那兩家是世仇,部領已經近著渭源了。因為爭奪草場和水源,斷斷續續打了有幾十年,這兩年剛剛消停了一點……”

“殺人了!殺人了!”外麵突然亂聲大噪,打斷了王厚的介紹,上百個嗓門一起在高喊。

“什麼?殺人了?”王舜臣一下興奮起來,“那一定要去看看……”

王舜臣剛剛跑過去,一隊衛兵也慌慌張張地趕了出去。一個小吏急匆匆地衝進官廳內,很快劉昌祚便板著臉大步走了出來。他步履如飛,幾步走到門外。轉眼之間,圍牆的另一邊,便是一片寂靜。

王韶也慢慢的踱出來了,陰沉了好幾天的臉色卻有了多雲轉晴的跡象。兩個小蕃部在古渭寨中鬧出了人命,劉昌祚肯定要落個管束不當的罪名。而與蕃部有關的事務都是王韶的分內事,這一次正是他插手古渭的良機。

看著韓岡迎上來,王韶不禁欣慰的笑起。若不是這位年輕人的謀劃,讓他到古渭來過年,也把握不到這個幸運的機會——區區一條蕃人性命,多半就會被劉昌祚所掩蓋。

等到碩托部和隆博部因此而重起紛爭,連最基本的蕃人情報都無法掌握的蕃部提舉,便會成為關西官場上的笑柄,也會承受天子和王安石的不滿。李師中、向寶之輩當然更會趁機攻擊於他,以便奪回對蕃部事務的管轄之權——如果讓他們成功,渭源便會築城,熙河照樣開拓,隻是這一切的功勞就不再姓王,而是李師中和向寶的了。

真得多謝韓岡,王韶心裏想著,不枉他向朝中遞上薦章。聲音帶著笑意:“兩部爭鬥,毆傷人命,不是件小事。且去看看劉子京是怎麼處置的……”

ps:都說是盛唐弱宋。但如唐朝這樣把子民幾萬幾萬的丟給蠻夷的情況,至少在北宋基本上沒有出現過幾次。...<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7-24 08:39 AM

第33章 女兒心思可知否(上)

已是熙寧三年正月初八。

廂房中,一燈如豆。韓雲娘趴在桌前,小巧的下巴壓在手臂上,呆呆的發著怔。

‘三哥哥怎麼還不回來……’

她側著頭,燈火映紅了小臉,一根一根的扳起手指算著。三哥哥是臘月二十二被拉去的古渭。當時娘娘還抱怨說‘皇帝不差餓兵,打仗不趕年節。就是西賊也要過年,都快年底了,還要拖著人往外跑。’

而三哥哥那時就說,肯定能趕在除夕前回來。可如今除夕過了,年節過了,都已經是正月初八了,早早就該回來的三哥哥卻始終不見蹤影。

“大騙子!”

韓雲娘百無聊賴的在桌麵上劃著手指。老舊的方桌上,每一道痕、每一條溝,都數了一遍再一遍。今天該做的針線活都攤在一邊,好久都沒動過。明天說不定又要挨娘娘罵了,但小丫頭總提不起精神來做事。

燒幹了燈油的火頭忽明忽暗的閃了幾下,終於熄滅了,房中頓時陷入黑暗之中,一股濃濃的油煙味散了開來。

小丫頭仍沒精打采的靠在桌前,既不想起來給燈添上油,也不想就此去睡覺,就這麼軟綿綿的趴在在桌麵上,手指一圈圈地劃著。

遠遠的傳來一聲狗叫,劃破長夜中的寂靜。很快,全村的看門狗都狂吠了起來。連剛剛抱來,養在院外的一條剛斷奶的小黑狗也跟著一起尖叫著。

小丫頭這下終於坐直了身子。是狼進村了?還是來了大蟲?

下龍灣近著秦嶺,圍著村的籬笆又不算結實。野獸夜中入村都是常事,每個月都有個兩三次。不過很少能造成什麼損失,往往都會被村中各家各戶養的看門狗給吠走。

韓雲娘推開廂房的門,而韓千六和韓阿李也披著衣服從正屋中走了出來。三人互相看看,韓千六便上前去查看大門是否拴好。這時一陣馬蹄聲由遠至近,逐漸壓倒了狗群的吠聲,在門前嘎然而止。

“是三哥哥!”小丫頭驚喜的叫了起來。

韓岡和李信在家門口翻身下馬,一條模模糊糊的黑色暗影便竄到了腳邊,兩眼綠油油的泛著光,一陣亂吠。韓岡猛不丁的被嚇了一跳,定神一看,卻是條通體黑毛的小狗,難怪在夜中看不清楚。

正月初三,韓岡隨著王韶自古渭寨踏雪而歸。用了五天時間,方回抵秦州。他們午後便抵達州城,送了王韶回府。韓岡考慮了一下,還是決定早點趕回來,向家裏報個平安。過年不能在家中陪伴二老和小丫頭,他心裏也覺得有所虧欠。

從秦州城往下龍灣來,若是春夏秋三季,入夜時河上的渡船早已停擺,往往過了申時以後便回不來了。幸好現下是寒冬,朔風凜冽,藉水上的冰層早凍透了底,騎著馬踏冰而過,也用不著渡船。

在路上奔波勞累了多日,韓岡的骨頭都要散架,不過他還年輕,又早從病中恢複了元氣,身體上並沒有大礙。隻是他倒是沒想到,好不容易回了家,先出來出來迎接自己的,竟然是這麼一條小黑狗。才半個月功夫,不意連牆上的狗洞都挖好了。

細碎的木底靴踏地聲從院中響到門口,院門吱呀一聲開了。月色下,久違的一張宜嗔宜喜的俏臉出現在韓岡眼前。隻是一與他對上眼,韓雲娘臉上的欣喜之色立刻就褪去了,嘟起小嘴,刷的扭過頭去。

韓岡看得一笑,小丫頭也會鬧別扭了。

“三哥兒!”

韓阿李和韓千六也跟了出來,圍著韓岡和李信,三人又驚又喜。此時不是後世,隔著幾十裏,便是消息難通。韓岡一去古渭,深入蕃部之中,拖過了預定的回程時間,家裏誰不擔心?

“爹,娘,孩兒回來了……”韓岡對著父母就要照規矩跪下行禮。

“跪什麼跪!讀書都讀呆了!”看著兒子、侄子的唇邊、頭發還有衣物上都凝著一層薄霜,韓阿李心疼得要命,拉起韓岡連聲催促著:“快進屋!趕快進屋去!”

老娘發話,韓岡和李信依命牽著馬走進自家院中。小黑狗追在兩人的腳邊,一路叫了進來。韓岡彎下腰,捏著後頸上的皮,把直衝著自己亂叫的小黑狗揪了起來。小黑狗大概隻有一兩個月大,被韓岡兩根手指拎著,嗚嗚的不敢再高聲,有些可憐兮兮的樣子。

韓岡的家裏兩年前本養了一條看門狗,早前趕回家中為兩位兄長奔喪的時候還看到過。但等韓岡病好後便沒再瞧見。不過這也不是不能理解,韓岡病得時候家裏窮得人都養不活,更別提狗了。現在家裏境況好了,也該養上一兩條來看家護院。

韓岡問著:“這玩意兒哪兒來的?”

韓千六道:“你劉叔家的來福剛生的,前幾天來拜年的時候送過來。還沒起名字,三哥兒你給想個口彩好的。”

“狗名字要什麼口彩?”韓岡信口道:“現在叫小黑,以後叫大黑。”

“這叫什麼名字?”

“小黑狗,又不是小白狼?不叫小黑叫什麼?旺財、來福之類的太俗了,我也不喜歡。”韓岡笑道,把剛剛有了名字的小黑狗放在地上,它刺溜一下便鑽到了院子中的磨盤後,又探出頭來衝著韓岡齜牙咧嘴的叫喚。

“別說那麼多了,快點進屋暖和暖和。”

韓岡和李信身上都是裹緊披風,渾身上下包裹的嚴嚴實實,可臉色仍在夜風中凍得發青,韓阿李一個勁的催著兩人趕快進屋去,而韓岡則是先從石磨上挖起一捧雪,用力搓著凍得有些發僵的臉頰和雙手。

冬天最忌諱的就是凍傷。若是耳朵像王厚那樣得了凍瘡後發膿流水,第二年基本上就會再複發,一年一年都不會間斷,而貿貿然從冷地裏走進暖和的地方,肯定會生瘡。李信也學著韓岡的樣兒,兩人用雪直搓得臉上手上的皮膚滾熱發燙,才跨過門檻走進溫暖的屋內。

掀開簾子一進門,一股暖意頓時傳遍了全身,韓岡舒服的歎了口氣。這個時代還沒有出現溫度計,他隻估計著這幾日的氣溫應該是在零下十度上下,雖說比起臘月初一陣寒流後的天寒地凍要好上許多,可這個溫度下在野地裏跑上三天,也是件很要命的事。

不知是不是沒有工業革命的緣故,還是自然氣候演變的因素,北宋的氣溫比千年之後要冷得多,據說廣州冬天都會下雪;有些年份的冬天,太湖上都能行人。在秦州城中,逢著冬天,路邊倒斃的屍體並不鮮見,往往一場寒流之後,城北的化人場就能連續兩三天的生意興隆。韓岡也是靠著預防措施得力,才沒有生了凍瘡。

吩咐了韓雲娘去廚房燒熱湯為韓岡、李信驅寒,韓阿李把火盆撥旺,招呼著兩人快點坐下來烤火。

韓千六也在火盆邊坐下:“三哥兒,不是說除夕前就能回來嗎?怎麼拖到今天,俺去城裏問都問不出個所以然。究竟出了什麼大事?”

“倒沒什麼大事!就是被雪阻著回不來。隔了兩百多裏幾重山,古渭的雪比秦州大多了。在古渭,臘月底的那場雪下了都有一尺多厚,等回來時過了伏羌城,馬才能放開蹄子跑。”

韓岡輕描淡寫的說著,仿佛當真大一點的事也沒有。但實際上,古渭的事情已經不能算小了。雖然當日隆博和碩托兩部在古渭寨中的紛爭,被劉昌祚強行鎮壓下去。不過連劉昌祚都沒想到,在古渭寨被殺的竟然是隆博部族長的三子。隆博部的族長死了一個心愛的兒子,肯定是不會善罷甘休。而碩托部身後則站著河州木征,勢力更強,木征的弟弟董裕還娶了碩托部的女兒,如果真的打起來,自不會作壁上觀。

兩部有著幾十載的積年舊怨,大打出手那是不消說的。王韶已經命劉昌祚詳加查探,戴罪立功。事發的當天,又發了急腳遞,不顧艱險的送信回秦州,名正言順的請李師中整頓兵馬。一旦兩部紛爭,便可趁機出兵,著手打擊木征在古渭和渭源一帶的影響力。

王韶此次借機主動出招,使得李師中再一次陷入兩難境地。一旦兩部廝殺起來,動手還是不動手,便成了困擾秦鳳經略使的新問題。

而且身在古渭卻讓兩個蕃部在古渭寨中廝殺起來的這件事,對王韶來說雖也是個過錯,但如果李師中真要追究起來,身為寨主的劉昌祚卻要首當其衝,王韶身上攤不到多少罪名。到那時候,屆時秦鳳軍中排位前十的西路都巡檢,免不了也要給逼到王韶這邊來了。追究還是不追究,對李師中來說,又是個問題。

王韶是幸運的,在另一段曆史裏,他會因為沒有及時發現隆博、碩托二部間的戰事,而被李師中和向寶領頭群起而攻,陷入更深的困境之中。

幫助王韶避免了落入如此窘境的功臣,並不知道自己立下的功勞。他此時已經和表哥李信一起坐在融融暖意的屋中,喝著熱麵湯,有些無奈的聽著爹娘的抱怨。...<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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